在睁眼那一瞬间, 池翊音感觉自己如同从冰川最深处的黑暗中脱离,在意识浮出水面时有如溺亡时的痛苦挣扎,呛水的痛苦和近乎零度的冰冷, 让灵魂也颤抖起来。
就好像……
被世界抛弃。
或是,抛弃了世界。
但就在他产生了这样感受的下一秒, 立刻就有一双手伸过来, 有力的撑住了他的身躯, 将他的灵魂托举出水面。
在漂泊的冰川上,那是唯一的陆地。
池翊音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一定知道那双手的主人是谁, 可任由他如何回忆,都像是被枷锁锁住了所有记忆那样,明明那个名字就在嘴边, 却无法呼唤。
那是绝对的威严与神性的存在, 整个世界意识都在阻止他呼唤他的名。
可那人……
却主动出现在了池翊音的眼前。
那一瞬间, 他的名字也脱口而出。
“黎司君?”
池翊音的嗓音还带着长久没有开口后的嘶哑, 他几乎是凭借着刻入本能的戒备,将那个与危险和神秘同义的名字喊了出来。
这一声呼唤就像一把钥匙, 让黎司君俊美却过分锋利威严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下来,也让池翊音慢慢回想起了刚刚发生过的事。
“你怎么……”
池翊音抬手捂住额头,刺痛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退, 使得他现在对身边的感知并未恢复, 依旧天旋地转找不到支点。
如果不是黎司君一直扶着他——或者更准确一点,趁机抱住他, 他就会在睁眼的刹那因为失去平衡感而摔倒。
池翊音意识到了这件事, 也因此没有推开黎司君, 而是暂且将就在这个结实温暖的怀抱中。
“怎么在这里, 还是怎么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被定格?”
黎司君轻笑着收紧手臂,让池翊音与自己之间毫无间隙的贴合。
他伸手轻轻为池翊音揉着太阳穴,池翊音本想拒绝,但确实被缓解了的疼痛,还是让池翊音顿了顿,选择了视而不见。
“因为你在这个副本里啊……承诺的庇护,自然不可以失言。”
黎司君轻轻呢喃,声音散落在空气中飘散。
“庇护?”
池翊音只来得及听清几个字,但他追问时,黎司君却笑着转移了话题。
“头还疼吗?”
黎司君微微垂首,近得足以让池翊音看清他黄金般的眼眸。
而他在试探池翊音额头温度时,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拂过他的眼睫,令池翊音麻痒的本能想要后退,却被紧扣在他的怀里,退无可退。
池翊音严重怀疑黎司君是故意的,但是当他抬眸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只有黎司君毫无破绽的笑容。
“副本重启的时候确实不舒服,所有过去和未来都会清零再重算,然后再次压缩,无异于在三个时间点同时存在再超越。”
黎司君神情自然,好像根本看不到池翊音怀疑的眼神:“或许下次系统就会改进。”
【对吗,“规则”。】
同一时刻,黎司君在脑海中询问系统。
虽然是疑问句,却是平淡的陈述语气。
这根本就不是询问,而是要求。
忽然被叫到的应急管理系统:【…………?】
它的核心代码有一瞬间的紊乱。
一向尽职尽责没有任何情绪的应急管理系统,忽然间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性的茫然。
神明不是,才坚决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吗?
为什么又会主动开口?
应急管理系统还以为要隔些时间,神明才会重新想起它的存在,没想到……而且神明提出的要求,也出乎它的意料。
您的CPU已过载.jpg
这让应急系统沉默了几秒钟,才重新上线。
【你也不用都改……】
小黑屋的系统探头,一副有经验老前辈的模样:【只针对池翊音一人更改相应规则就好,这样比较容易操作,不会触碰“规则”警报。】
应急管理系统感到了难言的窒息:【为什么,你身为辅助中立审判系统,会对这样的事情如此熟练?】
系统同情的看着这位权限比自己高,却格外稚嫩的“新统”。
【没被池翊音毒打过吧?等你被他坑两次就懂了。】
系统说这话之前,还专门确认了一下自己在小黑屋里说话,确实不会被黎司君发现,才悄咪咪道:【祂要求你改需求,是因为池翊音不舒服了,懂?池翊音舒服了,你才能活着,他要是不高兴,谁都要遭殃。】
面对系统的熟练,应急管理系统沉默了。
但鉴于黎司君对池翊音的重视程度,应急系统还是在两秒之后默默上手,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规则,针对池翊音划掉。
——连第三秒都没撑过。
应急系统看着池翊音,忽然间明白了人类社会中的一个词。
偏爱。
来自于神明的偏爱,让池翊音成为了唯一的特殊,也让他成为了严苛协议中,毫不在意世界的神明,仅此独家的例外。
池翊音……会是预言中的人吗?
应急管理系统不动声色,避开黎司君的感知,甚至不惜动用“规则”的力量,暗中标记特殊记号。
而池翊音在黎司君怀中缓了缓神,才慢慢从刚刚来源于灵魂深处的难受中脱离。
当他靠着自主的力量直起身时,黎司君还有些小遗憾,手指无意识的勾了勾,似乎想要重新将他带回怀中。
“音音……”
黎司君的声音柔和,叹息般道:“你也可以试着向神明祈祷,让神给予你你所需要的一切啊……神明会给予虔诚的信徒一切庇护,乃至大地与王国,也不过神属的馈赠。”
池翊音:“?”
“不了,谢谢。”
他礼貌但疏离的拒绝,没有一丝犹豫:“我没有信仰神的习惯,大多数人的信仰不过是因为自己不肯使用大脑,所以偷懒将别人的思想塞进自己的脑子以逃避,却还美其名曰为信仰的虔诚。”
“况且。”
池翊音眨了眨眼眸,微笑:“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介意再多烧几个教堂,反正也不是没做过。”
黎司君:“啊…………”
一时间忽略了音音少年时的经历。
世界由神创造,由神发展,没有什么是神所不知道或得不到的。
但黎司君,却忽然很遗憾,自己没有在十二年前遇到池翊音。
如果那时他能得知自己有一位虔诚的信徒,必不会进入游戏场,却错过了池翊音的成长——最重要的是,不会任由池翊音进入那座教堂孤儿院。
那里黑暗恐怖的经历,使得他的小信徒不再向其他人轻易暴露信仰,即便虔诚,也不会诉之于口……或许,他失去的是他的小信徒向他倾诉亲昵的珍贵机会。
这样想着,令黎司君对曾经那座孤儿院的教堂更加厌恶。
不过他并不介意池翊音烧教堂玩。
推倒神像,砸碎信仰,让神的遗迹彻底从大地上消失……那样,就只会有他的小信徒一人知道他的存在。
只有音音,独一无二的信仰。
黎司君如是想着,笑容柔和了眉眼,他的目光如蜂蜜般包裹着池翊音。
“好。”
他低声道:“如果音音想要烧教堂,我会为你递上火把,降下惊雷与火焰。所以,音音未来的计划中会有我吗?”
池翊音:“?”
他总觉得,黎司君好像和他说的不是一件事呢?
不过,池翊音的神情已经随着记忆的恢复而逐渐严肃。
他想起了在副本重启前最后的记忆,随即立刻推开黎司君,还没站稳就马上转身向窗户走去。
池翊音还记得,导致了整个副本崩溃的最主要原因……汉克大叔的死亡。
就像最初的导火索,使得一切愤怒形成燎原之势,最终将整座汤珈城烧毁。
没有任何人存活下来。
在那场对抗中,没有赢家。
但这不应该,不应该是汤珈城的结局!
池翊音咬紧了牙关,眼眸中迅速褪去迷茫,愤怒到极致反而冷静得可怕。
他立刻确认了河中的情况,汉克大叔的尸体已经不在这里了,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其他几具新鲜的死尸。
池翊音辨认了一下,才从几次重启后有些混乱的记忆中,找出了这几具尸体的面孔。
正是他在刚进入汤珈城时,在街道巷口见到的那几个流浪的孩子。
他们中最大的也不过刚成年的样子,最小只到小腿高,但这四五个孩子,现在却全然没有了池翊音最初印象中的活泼,而是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的飘在臭水河里,和垃圾纠缠成一团。
那小小的孩童等着圆溜溜的眼睛,却已经黯淡无光,他还盼望着糖果,却连明天的生命都已经失去,像个破损后被遗弃的人偶娃娃。
池翊音的心脏,在一寸一寸下沉。
【幸存者池翊音,您已再次接入副本【丧钟之城】,倒计时折半已生效,当前倒计时28:00:00。祝您好运。】
系统的提示音响起的瞬间,整个世界终于重新鲜活起来。
原本被定格在不远处的红鸟和斯凯等人,像是解冻般再次有了表情和声音。
“怎么,怎么回事?刚刚是不是又有钟声了!”
红鸟第一反应就是巡查整个破败房子,想要确定副本重启后对他们的不利之处。
而斯凯却愣愣的站在原地,他原本温和但空洞的眼睛慢慢变化,过往的记忆重新回到脑海。
“斯凯?”
池翊音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你怎么样?”
他向斯凯走去,却在半途中猛然停下了脚步,愕然看着斯凯。
斯凯竟然……哭了。
止不住的眼泪从斯凯脸上划过,他愣愣的伸手到眼前,看着落在自己掌心的泪水,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
斯凯的声音颤抖:“我好像,我好像想起来了之前的事情。我从哪里来,做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在那条小巷里一直一直跑,找不到出口,直到遇到了你们。”
他的情绪显得很激动,一时喃喃自语停不下来,双手捂住头神情崩溃的绕圈。
池翊音和红鸟都向斯凯走了过来,皱眉看着他,试图搞清楚他在说什么。
但就连斯凯本人的记忆都是混乱的。
他像是经历过太多同样的记忆片段,以致于完全忘记了自己到底做过什么。
当红绿灯亮起时是向左转还是向右转,遇到台阶是向上走还是向下走……在相同的岔路口,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局。
但,当这些结局重合呢?
既向左转也向右转,既向上走也向下走,所有不同时间做出的不同选择,全都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坍塌而被积压到同一缝隙中,同时出现在斯凯的脑海中,将每一寸留白挤满。
这使得斯凯极为痛苦。
他不断变换着表情,喃喃道自己救了某个人,但下一秒又惊恐嘶吼着那个人的名字,崩溃着说自己没能救下某个人。
他上一句话还在说他们一切顺利,躲过了石像鬼,但下一句话,却已经泪流满面的道歉,说自己没能带着他们逃过石像鬼的追杀,他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池翊音仔细听着斯凯的每一句话,试图将他的话语捋顺成逻辑通顺的完整经历,但对于同一件事截然不同的发展,却让他无法做到这份工作。
红鸟也有些同情这个过分善良的家伙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斯凯看上去这么痛苦——如果一个人连自己过往的经历都无法确认,认为自己既是过去的人,也是未来的人,既是男也是女,既是黑也是白……
所有相反的属性都在同一时刻堆砌到一处,使得斯凯对自己的记忆和身份彻底混乱。
他就像是一个找不到自己坐标的人,到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开始迷茫。
“我真的,做过那些事情吗?”
斯凯抬起头,眼神茫然空洞。
他看向池翊音,试图求救:“我到底是谁,我都做过些什么,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多记忆……帮我,求你帮帮我!”
池翊音想要向前靠近他,但斯凯却惊恐的向后退去,不知道他把池翊音看做了谁,但他的眼神明晃晃的在说,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池翊音而是怪物。
池翊音眉头紧皱,询问的眼神看向黎司君。
黎司君勾了勾唇,欣慰的微笑。
音音终于愿意信任甚至询问他了,不是吗?
“小巷中的时空,也是交叠的。”
黎司君轻声道:“音音你不是已经发现时间在退行了吗?那为什么不可能,退行的时间和没有退行之前正常的时间,同时存在于一处呢?”
“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什么不会发生吗?”
黎司君的视线缓缓转过,看向窗户外污水河里的尸体时却皱了皱眉,自己反驳了自己:“或许,只有对生命的爱惜尊重,以及善良……不会发生在这里。”
池翊音抿了抿唇,因为黎司君的提醒而陷入沉思。
退行的时间……二十岁的自己,和十八岁的自己,一起出现在十九岁自己的时空吗?
或者是更多。
个人所经历的每一分一秒,每一个瞬间,都坍塌压缩到了一处。
如果是这样,倒也能解释得通斯凯的崩溃了。
看来在斯凯现在的认知中,他所经历过的每分每秒,对他而言都是“现在”。
而在那些刹那的时刻中,斯凯在面对同样的选择时,做出了不同的抉择。
立体坍塌压缩,使得被强制出现在同一条线上的所有事件,都形成了自相矛盾的说法。
既向左,也向右。
可如果这就是斯凯所崩溃的关键点的话,那他必须要有能够崩溃如此多次数的可能性……
池翊音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就是——
斯凯不仅经历过一次副本重启。
如果斯凯经历过足够多的副本重启,他在每一次失败后都迎来了副本的新机会,那对他而言,他的经历中就难免会出现交叠的部分,由不同选择带来的不同后果,蝴蝶效应使得最微小的变化都会带来可怕的影响。
而斯凯,他的经历使得他记住了那些不同的后果,每一件事的不同导向。
只不过之前他忘记了这部分复杂且截然相反的记忆,而现在,他在副本重启的刺激之下,重新想了起来。
池翊音豁然开朗。
他转头看向红鸟,询问有关斯凯的情况:“你之前关注过斯凯,他在三年前消失之前,都做过什么?和谁是搭档,性格如何,行事风格是怎样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杳无音信?”
池翊音咬住了重音,道:“我需要知道,斯凯在三年前的那场失踪之前,已经在这个副本里待了多久。”
红鸟愣了下,迅速翻找起自己的记忆,在完全没有外力和设备的支持下,仅凭借着情报专家那堪称恐怖的大脑就检索记忆,希望能够从中找出三年前堆积的记忆。
而与此同时,斯凯的异常也引起了直播间里观众们的注意。
其中有高级别玩家慢慢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坐直了身躯:“怎么会……”
“他是,sky?”
弹幕里还在满头问号的时候,专属于高级别玩家的私密帖子中,已经开始了有关于斯凯的激烈讨论。
很多从三年前就已经进入游戏场的玩家,都对斯凯有印象。
不是因为斯凯的实力有多么强,而是因为他有多善良。
没错,善良——这个在游戏场中几乎灭绝了的品性。
任何经历过副本的人,都会很清楚于游戏场的残酷性。他们深知这不是过家家,任何的心软都会导致自己的死亡。
如果不自私,那就是别人来教会你什么是自私,而你——善良会导致你的一切都被掠夺。
没有刺的花,会成为别人帽檐上的装饰。
可斯凯却不同。
他曾经是最快脱离新人期记录的创造者,从F级到D级只用了半年的时间,这使得他在普通玩家中名声极为响亮,很多人都将他视为明日之星,还有很多人想要招揽他,和他成为同伴。
不过让他在玩家中出名的,却不止是他的潜力,而是因为他真的救过了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玩家。
每一个。
游戏场中的玩家们之所以会选择与搭档结伴而行,就是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毕竟微弱,很多时候无法顾及到自己背后的情况,多一个同伴会轻松很多,这使得两个人的利益同盟比一个人的自私要强大。
可斯凯却像是天生感觉不到危险——或是他不肯相信有危险存在一样。
他没有任何“自私”的情绪,所有和他一起进入副本,并且在副本中受伤的玩家,都被他毫无芥蒂的救过,甚至很多时候都是用他自己的命来赌。
即便是曾经辱骂过他的人,他也一笑了之,然后在对方需要帮助绝望呼救的时候,如天神下凡般出现,并且施于援手。
“一开始我还很看不起他,觉得他很装,为了自己的名声假惺惺装善良。”
一名高级别玩家回忆起数年前的事情,苦笑着摇头:“我当着他的面骂了他一大顿,他没有反驳,我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真是厉害,正中要害让他连反驳之力都没有。可是,我很快就意识到,我错了。”
他也曾经不可一世,觉得自己一定能在游戏场里闯出一番名堂来。
现实里做不到或有所束缚的事情,他都可以在游戏场里实现。
带着这样的心态,他在副本中也总是态度嚣张,丝毫不把其他玩家们放在眼里,心高气傲,觉得谁都不如自己,语出轻狂。
可问题在于,同样狂妄的,还有他漏洞百出的观察力。
被随意忽略掉的细节最终成为了催命符,在那个副本里,他身陷沼泽,眼看着就要死亡。
他大声呼救,绝望而卑微的乞求一点帮助,向那些原本不被他看在眼里的人说尽了好话,想要以此来寻求他们的心软善意。
可所有人都只是冷眼旁观,笑嘻嘻嘲讽。
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刚回来的斯凯却一眼就看到了他,还不等他向斯凯呼救,对方就主动而焦急的跑向他,毫不在乎自身安危的拼尽全力将他救了上来。
如果不是斯凯,这名高级别玩家,早在还没有成长之前,就已经死亡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
高级别玩家看着屏幕中熟悉的脸,失神喃喃:“我感激他,可我同样想不清楚,善良到这种程度,他到底是圣人还是神?为何会如此纯白无瑕,我甚至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的缺点。”
不仅是这名高级别玩家有这样的经历,其他人都或多或少的接受过斯凯的帮助,或者听说过有关于斯凯的事迹。
“礼貌,善良,克制,同理心,怜悯,体贴……”
有人说:“如果真的有圣母在世,那一定是sky,他和他的名字一样——他是天空。”
可……这样一个善良到没有任何缺点,完美到甚至不真实的存在,又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副本中?并且还是三年前就已经存在于这里了?
消失的那三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三年前又是什么导致了sky的失踪?
很多受过sky恩惠的人,都迫不及待想要高清这件事。
游戏场的副本有着全世界最严苛的筛选标准,每一个副本并非拳头够硬就能通过,还需要有足够优秀的能力,性格,或是其他被系统和游戏场所注重的东西,才能经历过一轮轮筛选活下来。
有人甚至开过玩笑,说游戏场不像是一场游戏,反倒像是在筛选有资格进入新世界的人类。
要求美好的品质,要求突出优异的特长,要求一定的力量……
这就像是一场大型的综合考试,任何一项单向考试都有自己的最低及格线,但是只要总分过线,那某一科目的“偏科”也会被小小的放过。
比如战斗派的京茶并不擅长于情报的分析与搜集,比如情报专家的红鸟根本无法战斗,连一个小兔子都对付不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晨星榜上有名的存在。
事实上,所有能够抵达高级别的玩家,都有相似的经历。
他们或许只在某一方面擅长,但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被游戏场检验过的品行。
最起码,被斯凯帮助过的高级别玩家们,愿意回报于斯凯。
即便是最穷凶极恶的高级别,也不会恩将仇报,在斯凯没有和自己产生利益冲突的时候就对他不利。
不过显然,在直播间的弹幕上,另外一些陆陆续续认出斯凯的人,却有不同的态度。
[我好像见过这张脸。]
有玩家揣摩着思索,然后恍然大悟:[你们有谁记得以前那个圣人sky?是不是他?]
有了第一个人的提醒,后面的人在有一个印象打底之后,越看越像,越来越多的人认出了斯凯。
[还真是!这不是那个热衷于装圣人的家伙吗,不过他好像好几年都没有出现了吧?怎么会在这个副本里?]
[我去确认了一下,直播大厅里没有他的直播间,这只有一种可能啊,他根本不是合法途径进入副本的参与者。]
[怎么回事?不是说这个假惺惺的家伙早就死了吗?他怎么还活着啊,看见他我隔夜饭都要吐了。]
[对,每次都做作的去救别人,就为了那一点热度流量呗,想要大家给他打赏积分。恶心死了!呕呕呕去死!]
[可,sky确实救了很多人啊,我也被他帮过……你们不用这样吧?]
[哈哈,副本外全都是英雄好汉,嘲笑辱骂别人一个比一个厉害,结果一进副本就哭爹喊娘,一个个全是瓜怂,跪着求别人救自己。]
[噗,随他们骂吧,他们在副本外骂sky,在副本里就恨不得全世界都是sky,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得救了。啧啧啧,自私自利的家伙。]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呗。]①
用怎样的评语去议论斯凯的人都有,但对于斯凯来说,他并不在乎其他人的评价,而是依旧被痛苦所裹挟,无法挣脱。
一幕幕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像是幻灯片一样反复播放,让过往的记忆迅速鲜活上演。
而斯凯也终于想起来了——他为什么,会被困在那条小巷中。
整整三年,不得解脱。
斯凯逐渐冷静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向池翊音,神情复杂的注视良久后,他终于动了动嘴唇。
“我想起来。”
他说:“有关于之前的一切。”
虽然池翊音之前就已经隐约猜到了一部分,但是当恢复了记忆的斯凯,主动说出他“死亡”前所经历的事情时,还是让池翊音忍不住皱起了眉。
一如红鸟曾经对斯凯的关注,他是一名足够优秀的玩家,远远将他同时期和他一起进入游戏场的玩家都甩在身后。
甚至于这个A级副本【丧钟之城】,最开始就是由他触发的。
“作为一名B级玩家,能够触发A级副本让我很兴奋,这意味着我有可能得到进入S级副本的资格,找出离开游戏场的方式,将被迫留在这里的大家一起带走,回到现实。”
回忆起过往的斯凯,显得比之前冷漠太多。
虽然礼貌和善良仍在,但是温度却已经降下来了,像是一团被冰逐渐熄灭的火焰。
经历过小巷三年的折磨,乍一脱离一直习惯的环境,甚至猝不及防的经历了一次副本重启,这使得斯凯的体力和灵魂都被严重透支。
他在发抖。
不论是因为情绪或是因为生理的痛苦。
斯凯不得不在旁边废弃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勉强恢复了些力气之后,才重重喘了一口气,语气低落沉重的向池翊音等人说明了自己的过往。
正如斯凯所说,他意识到这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如果真的能成功通关这次副本,那他就有可能成为第一个可以脱离副本的人。
任何第一次进入副本的人,都可以远远超过任何人的速度,离开这困住了他们九年的该死游戏场。
斯凯在兴奋之余,也考虑到了副本的难度问题,他需要一些来自于朋友的帮助。
而他是一个不吝啬于分享的人。
所以,他大方的将有关于这个副本的所有消息,都告诉了对此感兴趣的朋友,邀请愿意冒险的朋友们一起进入这个副本。
斯凯是一个朋友很多的人,他救过很多人,也在路途中遇到过很多人,他的善意和援救使得很多人感激于他,愿意回报。
况且,这是一个双赢的选择。
——所有参与的人,都可以最快脱离副本。
人可以在黑暗中等待很久,却会因为最后一秒的时间而焦躁,当希望出现的时候,就再也无法等待。
所以,斯凯很快就凑够了一起进入副本的共计十一人,全然无知的踏上了这个新副本的旅途。
这是一场试卷保密的豪赌,所有的危险和遭遇都是未知的。
没有人知道赌输了会发生什么。
但他们很清楚,一旦自己赌赢了,就将会获得最好的东西。
——自由,财富,名声,地位……
所有人活着想要追求的东西,都会在这一次胜利之后,悉数得到。
这让斯凯的小队无比兴奋。
却在进入副本第一个小时,就遭遇了危险。
“进来之前,十一个人还在说说笑笑,可当我睁开眼睛,却发现已经有四个人死亡……到处都是鲜血,他们死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真正进入副本。”
斯凯低垂着头,眼睛黯淡无光:“后来我们才发现,我们的意识和身体在被传送进副本的时候有着时间差,也就是说,刚进入副本时,我们的身躯是不受任何保护的鱼肉,能否活下来,全看运气。”
“可一开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死亡会造成恐惧,恐惧产生压力。
而压力,使人推诿,指责,怒骂,矛盾升级。
因为四个人的死亡,小队很快就产生了矛盾,这个以斯凯为中心聚集的小队里,除了斯凯以外,其他人谁都不服气谁。
甚至有一些人也并不在乎斯凯,会来参加只是为了丰厚的奖励。
任何轻视危险的态度,都只会招致危险的示威。
这个逐渐四分五裂的小队也不例外。
他们甚至连敌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是黑夜中一个转身,就看到了同伴们血淋淋的尸体。
黑暗中无所不至的恐惧,逼疯了每一个人。
更恐怖的是,他们忽然发现……这个副本,是一个无限时间副本。
以往被大家厌弃的七天副本时间,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那竟然是对他们的保护。
因为无限时间意味着——无法通关,就别想离开。
永永远远的被困在这里。
“无限时间?”
池翊音与红鸟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我们进入这个副本的时候,并不是无限时间。事实上,在我们看来,这是一个七天副本,与常规副本时间没有区别。并且。”
池翊音拿出怀表看了一眼,道:“经历过两次副本失败的时间折半,我们现在只剩下28小时。”
斯凯目露悲伤,红了眼眶,缓缓摇头。
“副本的时间,是被我们折半的。”
他声音嘶哑:“失败一次,就折半一次,我们在三年前……失败的次数数也数不过来。”
“或许正因为这个,才让你们的初始时间变成了七天。”
斯凯苦笑:“到头来,我没有救出任何人,也没有改变任何事,就连你们都被我连累,因为我的影响而让你们失去了如此多的时间。”
池翊音皱眉:“你的同伴只有十名,就算死亡也……不对。”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红鸟:“如果这个副本拥有这么大的奖赏吸引力,黑市的人不会不动心,况且你之前搜集的情报也来源于黑市——在这三年期间,是黑市的人进入这个副本,造成了死亡和失败是吗!”
红鸟瞪大了眼睛,一句脏话脱口而出。
黑市那些人,说好听了是趁手的工具,好用且方便。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出残酷的事实,就是只要是有价值、有市场的情报,甚至是活人,黑市就会不择手段的得到然后高价卖出。
那是一群没有心的人,只有利益能打动他们。
那群人会做出什么……
熟知人性的池翊音,和熟悉黑市的红鸟,都很清楚。
破败建筑内顿时一片安静,只有窗外流水的声音随着臭味传进来,而池翊音的眸光逐渐危险。
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将一个原本可以直达S级副本的重要副本,祸害到如此地步……黑市的人,这是以整个游戏场几千万生命做为代价,踩在所有人的头上,以此来获取本不应该赚取的财富。
他们损伤的,是整个游戏场所有人的利益。
红鸟很快看出池翊音所想,他和池翊音是同样的愤怒心情,却还是赶忙抬手握住池翊音的手,轻轻摇头向他示意——别说出来。
别在,直播中说出来。
一旦池翊音明确表达了他所愤怒之事,说出了他分析出的原委,以池翊音现在的受关注度,几乎所有高级别玩家都会收到消息,并且几百万普通玩家也会被愤怒驱使,共同谴责黑市。
甚至攻击黑市。
那不仅会引起暂居区的动荡,使得暂居区幕后掌权人出面平息事态,埋怨池翊音,更会引起黑市对池翊音的仇恨。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就算池翊音不畏惧,但蚊子多了也总是扰人清静。
况且,黑市虽然可恶,但三教九流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在情报这方面,还是会为红鸟提供便利。
综合看,池翊音直言,弊大于利。
现在,还来得及及时止步,剩下的就让直播外的人自己去思考,黑市就算被围攻也没有确切的证明来怪到池翊音头上。
再向前,就是与黑市所有恶人为敌了。
池翊音静静的看着红鸟,明白他心中所想。
而直播间里,也有不少高级别玩家陆陆续续看出了端倪。
[副本触发人的话,总是可信的,尤其是那位著名的圣人sky,他不会骗人。]
[如果是这样,那副本三年前才开始运行,却已经从近乎于无限的时长,一直失败到只剩七天……到底失败了多少次?这个副本知道的人可不多,唯一只可能是……]
话未说完,但级别差不多的玩家,全都明白了那位高级别玩家的话外之意。
是了,之前黑市的人不就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把这个副本的资料全挖出来吗?
很多被贩卖了身份编码的人,也为此而死亡在这个副本中。
只不过,那时候高级别玩家和很多人都对此并不关心,他们吃肉,不在乎屠宰场是如何宰杀牛羊。
但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失败折半这件事。
折半到如今池翊音所面对的这种程度,那就相当于将副本的难度,硬生生提高了太多!
光是时间就是个大问题。
一时间,所有反应了过来的玩家,都将矛头指向了黑市。
[不是?你们到底是什么情况啊?虽然说买卖自由,但也不是自由的毁掉副本这种办法吧!]
[我不介意也不在乎黑市怎么达到目的,但我在乎的是,黑市不能从帮手变成拦路石。如果黑市真阻碍了我们的计划,那我们必然会有回赠!]
[卧槽,所以到底死了多少人在副本里???黑市……恐怖如斯!]
黎司君垂眸,唇边嘲讽的笑意一闪而过。
看,人的贪婪和无知,会将他们自己拉进深渊。不需要任何存在再对他们做什么,他们自己会亲手毁掉希望和求生的机会。
多讽刺啊,他们看起来多无辜。
……灵魂就有多不可救赎。
但斯凯听到池翊音的话,却有些迷茫。
“什,什么后面的人?”
斯凯诚实道:“并不是这样的,在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进入副本的时候,就已经在时间折半了。”
“这个副本,和其他所有副本的规则都不同。”
据斯凯这个现在唯一存活的经历过【丧钟之城】的人说,这个副本虽然同样存在着随机事件,却和其他副本不同。
——它的随机抓取幸运观众进入副本的机制,并不是死亡过半后才开启的。
而是只要有一名玩家死亡,就立刻随机抓取观众。
整个副本从头到尾,都会将玩家的数量恒定在十一名。
所以,要么十一名玩家齐心协力一起通关,要么,就陷入了无限制的死循环。
不断的进入,不断的死亡,再迎来进入的玩家和死亡……无休无止。
这是一条永远无法被斩断的恶行循环。
死亡的数量,难以估量。
这个副本并非只在三年前正式合规运行过一次,而是从三年前开始到现在,它就一直在无人可知的黑暗中,持续运行着。
斯凯也因此而能够在小巷中存活至今,等到了池翊音来救走他。
可这也意味着,任何一个观看过【丧钟之城】直播的玩家,都有可能被抓取进来。
不论他是在三年前看到的,还是三年后的现在看到的。
“折半的时间,不会再回来。”
斯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刚刚说,现在只剩下了28个小时?”
“完了!”
他一拳砸在旁边,神情懊恼:“【丧钟之城】有特殊机制,它不会在所有人退出后重新刷新,恢复原始时间,而是会跟随前一次的时间进行折半。”
“这个副本,从未结束过。”
“但现在,它只剩下了28个小时。”
斯凯抬头,看向池翊音,正色道:“28小时之后,要么我们成功通关副本离开,要么,就和这个副本一起迎来毁灭。”
池翊音眉头紧皱:“你是说,这个副本就此宣告报废,无法再通向S级副本。”
斯凯沉重的点头:“我恐怕,是这样的。”
“抱歉……”
此话一出,直播间立刻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每一面屏幕背后,都是不敢置信于这个噩耗的玩家。
尤其是那些最有希望通关S级副本离开游戏场的高级别玩家,他们出离的愤怒了。
不仅因为副本中那些被随机抓取的愚蠢低级别玩家,更是因为黑市的人——这些蠢货毁掉了一个重要的A级副本!
生还现实的希望,竟然就在他们眼前被眼睁睁的掐断!
普通玩家在恐慌,高级别玩家暴怒。
黑市情报贩子们的联系方式几乎被打爆,咆哮声震耳欲聋。
直播弹幕上也飞快刷着感叹号和谩骂,试图以这种方式来宣泄心中恐惧。
但副本中,池翊音垂眸安静,随即,他笑了。
“我们还有28小时,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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