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红鸟的耳朵动了动, 像兔子一样敏锐的抬起了头,警醒的向包厢外看去。

    他从尸体旁站起身, 扶着门框侧身看向车厢门的方向, 表情严肃。

    一部分玩家还被小怪物拦在门外,另一部分见小怪物严防死守没什么希望,已经干脆利落的放弃这里离开。

    被拦下的玩家们见到红鸟出来, 立刻抓紧时机拽住他,想要与他谈谈。

    红鸟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所有人仔细听。

    “有什么东西, 在响。”

    众人也被红鸟紧张的情绪感染, 凝神细听。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 列车内的灯光自动亮起,走廊上的壁灯渐次亮起, 像一条光带,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车厢,在视野尽头汇聚成一点黯淡光芒。

    而从那光芒背后的更深处,有轻微的呼噜声, 隐约传来。

    像是老人呼吸不畅的呼哧声,又或者猫科动物的呼噜呼噜声。

    一声, 接一声, 艰难的从喉咙间挤出, 回荡在空旷的车厢里, 一圈圈重叠回荡, 传到众人耳边。

    呼哧。

    呼哧

    在死一般的安静中,如此明显, 仿佛与众人的胸腔一起共鸣, 就隐藏在众人自己的呼吸声之下, 像是随行的影子,呼吸第二声的回响。

    令人不寒而栗。

    很多人都被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明明就站在包厢门口,周围都是人,但他们莫名就有一种自己独自身处茫茫黑暗中的恐惧。

    只有自己一个人,空茫得令人窒息。

    还是从包厢内察觉不对而走出来的学者,打破了走廊上的死寂。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学者皱眉看着众人,满眼不解“如果想要看尸体的话,只要你们不在这里打起来,随意出入也无妨。如果不感兴趣,建议你们最好还是现在就往各自的包厢折返。”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已经九点过一分。

    十点熄灯,云海列车给出的规则清晰明了。

    他们最好还是按照规则说的来。

    但是,以游戏场的一贯作风,学者并不相信列车会放他们平安无事的顺利回去。

    对于明确的时间,游戏场很有可能会用各种方式干扰,让他们不得不在路程上耗费更多的时间,以此来错过最后时间期限,打破规则。

    学者习惯性的深深皱眉,眉间一道竖纹,不赞同的看着依旧僵立在原地的众人“各位是想自杀吗”

    但学者的声音就像是打破黑暗平衡的最后砝码,原本窒息的黑暗,忽然就有了亮光照进来,也让众人抓紧时机挣脱了窒息。

    当他们逐渐缓过神之后,与旁人的对视中时,都发现了彼此眼中残留的惊恐。

    只是在脱离了刚刚古怪的状态后,众人再向车厢尽头看去,那种艰难喘息的呼哧声,却消失了。

    胆子大的向前试探着走几步便停一下,感知危险。

    但一直走到车厢门旁边,甚至跨过门槛,走到旁边一节车厢,却也再无法听到任何声音。

    云海列车上,灯光低垂,一片安静柔和。

    像是睡眠前轻柔的钢琴声,令人安心,昏昏欲睡。

    而他们刚刚所有的惊吓与恐惧,都不过是长时间身处危险副本,精神紧绷所带来的错觉。

    几名玩家在车厢周围来回查看了几圈,却什么也没发现。

    回来时,在其他人期待的注视下,他们只遗憾的摇了摇头。

    但没有人因此而放松警惕。

    如果全都相信错觉,他们早就死在了游戏场的角落里,而不是进入新世界。

    “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世界末

    日。”

    有人轻声喃喃,神情恍惚“到处都是死人,现实毁灭了,我们无家可归。”

    旁边的人心有戚戚,长长叹息“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活着也变成了煎熬,太可怕了。”

    在面对共同的外来危险时,玩家们空前团结,不再彼此指责猜忌。

    他们都将各自刚才看到的场景一一说出,与其他人交换整合情报,没有谁在这种危急时刻藏私。

    没有人知道那片黑暗里到底有什么。

    或许是可以杀死所有人的怪物,云海列车平和下暗藏的危险。也或许,只不过是一只可爱猫咪

    没有人敢赌。

    而他们使用各自的力量,也无法探明真实,这让他们更加忌惮。

    刚刚看到的幻觉,深深印刻在他们脑海中,不敢忘记。

    那是人类最深也最初的恐惧。

    死亡,毁灭,孤寂,黑暗

    所有人都在片刻的幻觉中,看到了自己心底压抑最深的恐惧。

    游戏场仿佛和他们开了个玩笑。

    如果是刚进入游戏场的新人,不一定会有如此深重的恐惧。

    正因为不了解游戏场,没有经历过命悬一线的绝望,所以新人总是天不怕,地不怕,满怀希望,轻视游戏场。

    他们完全可以熬过那片刻黑暗中的恐惧。

    可新人没有资格进入新世界。

    天真的人早已经死在了副本中。

    剩下的玩家,全都是从死亡中千锤百炼后的坚韧。

    与脆弱。

    过去的伤口和痛苦造就了他们,但是伤口永远都在那里,锤纹成就美,但也会在重压之下断裂。

    无数次的死亡经历和失去的痛苦,都在一瞬间齐齐涌上玩家们心头。

    即便已经挣脱,但残留的绝望依旧让他们心有余悸,看向黑暗时眼带恐惧。

    “那里,到底是什么”

    有人意识到那个方向刚好是池翊音离开的方向,随即看向红鸟询问“那不是你们的包厢方向吗会不会和池翊音有关”

    红鸟愣了一下,眉眼间是迟疑的担忧。

    但他还是回“不会的。”

    其他人不知道,但他很清楚,池翊音身边有那样一位堪称恐怖的大佬。

    即便真有什么,他相信一定也会先被那位挡下来。更何况还有小祖宗在那。

    可即便嘴上这么说,红鸟微皱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

    相熟的玩家拍了拍他的肩膀上,叹息道“担心就早点回去,和他们汇合。同伴的安危还是要亲眼看过才会放心,不是吗”

    “九点了,各位。无论想要做什么都尽快吧。”

    一名玩家侧身看向身后的走廊,声音严肃“你们没发现一直在走廊里的列车员,一个都不见了吗”

    在玩家们没有危险的时候,那些列车员时时刻刻站在走廊上,声称会在熄灯时间之前保护所有人的安全。

    但真的临近熄灯时间了,玩家们明显身处危险,列车员们却也消失了。

    “在觉醒者“月亮”死亡之前,哪怕只是开门向外看一眼,列车员也会提醒不要离开包厢,包厢外是危险。”

    有人问“怎么反而是现在,他们都消失不再提醒了”

    有可能是列车员本身出事了。

    但这个猜测说出来,是会令所有人都发笑的程度怎么可能

    难不成大水冲了龙王庙,游戏场自己打自己,把自己的nc弄死了

    开什么玩笑

    “那就是,游戏场针对我们的又一场陷阱。”

    玩家沉声道“恐怕有什么将会降临了nc

    自行离开,剩下我们在洼地,将会被第一个冲击。”

    没有人反驳。

    他说出了所有玩家共同的猜测。

    “要么立刻回包厢,要么就留下来在这里。已经出过事的地方会让危险暴露得更多,有血迹的地方会吸引“蚂蚁”,在这里可以对游戏场更快的反击。”

    学者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回身看了眼地上已经彻底冰冷的尸体,皱眉时眉间的竖纹更深。

    “难道他的死亡是引蛇出洞的饵”

    让所有人都听到声音而离开包厢,也脱离了某种规则之下秘而不宣的保护,使得他们失去了保护的壳,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为的,就是紧随而来更重的打击。

    所有人的心脏都沉甸甸的下坠,不由得点了点头,认可了学者的说法。

    他们迅速问清了身边人所在的包厢车厢,自发临时结队。

    想要回包厢的人三三两两一起离开,即便路途上遇到危险也有照应,不至于落单。

    但是更多的人,都选择了留下来。

    “缩回壳里有什么用,游戏场想杀人的时候,哪次失手过了。”

    有人淡淡的道“比起躲在所谓安全的包厢里,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攻击,战战兢兢无法安心,还不如在这里直面恐惧。”

    “该死的时候,逃不过。”

    他微笑,面色从容“我在游戏场里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人终有一死,既定的死亡无法被打破。”

    游戏场的死亡,不过先与后之分。

    其余人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忽然感慨。

    游戏场多年来的绝望与痛苦,此时都化作一声悠悠长叹。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但相同的际遇使得他们感同身受,同病相怜,对身边人忽然也产生了理解,不再敌对,而是愿意短暂的退后一步,暂时收敛自己的锋芒,与其他人共存,将对方视为临时同伴,同仇敌忾。

    曾经因为同盟的惨烈下场而遗失的信任,在所有人都身陷危机的此刻,再度因为彼此之间的相惜之情而出现,将所有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选择留下来的玩家算上学者在内,一共有七个人,在确定了彼此的想法之后,几人很快就开始商议起了对策。

    用蜂蜜来吸引蚂蚁,是最好的方法,而死过人的包厢对于黑暗中的怪物来说,就相当于散发着甜味的蛋糕,是最好的诱饵。

    他们只要守着这间包厢,就可以守株待兔,不费吹灰之力揪出隐藏在黑暗中的怪物。

    最有效,也最冒险的方法,很难有正常人会以身涉险,用自己的安危去交换猎物。

    但是,能在游戏场里活到现在的,有几个是安分守己乖乖听话的

    谁心底没有压抑着疯狂,痛苦,以及所有情绪爆发时的嘶吼

    他们以最疯狂的方式,来应对游戏场对他们最大的恶意。

    “反正怎么都是死,与其像月亮那样死得憋屈,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场。”

    其中一人冷笑,眼中闪过厉色“游戏场想杀了我,但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在它要杀我,那我就算是死,也要在死前咬下它一块肉来,让它也尝尝痛的滋味”

    学者点点头,转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红鸟。

    他还在看向自己包厢的方向,一脸的担忧。

    学者叹了口气,问“红鸟,你是准备留下来,还是回去找池教授他们”

    红鸟犹豫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目前最好的选择是留在这里,在池翊音不在的时候,代替他在这边做出决定,参与到玩家们的计划中,得到关键情报。

    但是京茶不在自己身边。

    一向

    习惯依赖情报预先做出判断,并以此为依据做出决定的红鸟,陷入了没有情报的真空,一时间茫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更重要的是,他无法确定京茶的状况。

    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向他给出示警,为什么没有一点动静

    无数问题堆积在红鸟心里,几乎要逼疯他。

    最大的焦虑,来源于对重要之人的担忧。

    红鸟无法在没有确定京茶状况之前,安心投入到工作中。因此,他只能抱歉的看向学者。

    “我”

    话音刚出口,红鸟就愧疚的梗住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往下说。

    所有人都在这里,只有他选择逃避这是他从来没有做出的选择,是在他底线之外的情况,令人难以启齿。

    好像只要一张开嘴,以往那个红鸟也会跟着死去了。说出违背自己原则的话,会令灵魂都会空出一块来。

    学者看出了红鸟所想,贴心的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你回去的路上,一定小心。”

    学者看了眼蹲在地上的小怪物“让它护送你吧。虽然我不了解它到底是什么,但是从它刚刚的表现和对池教授的感情看,已经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记住,不要落单。”

    学者皱眉“我能感觉得到,平衡在逐渐消失,两方的力量开始不对等,圣杯中的水流只流向一方,却不会再回来。一方将得到胜利,另一方却将永远死去,再也看不到世界。”

    “重大的危机与变革将会到来,无数生命将成为改变的代价,世界将有新的纪元降临。”

    学者看向红鸟,满脸严肃“不要在这种时刻闯入他们的战场,成为夹缝中两方力量对冲下的灰烬。”

    红鸟感激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在红鸟做出决定之后,小怪物也立刻跟了上去。

    池翊音给它的命令是保护红鸟,因此现在红鸟成为了它暂时的“主人”,红鸟去哪里,它就在哪里。

    学者看着红鸟快步离开的焦急身影,还有他身边亦步亦趋的小怪物,感慨颇多。

    但他也只是多看了两眼,就摇着头转身,重新加入了众人的商谈。

    各人有自己的选择,也有自己的命运。

    如果必将死亡或一定会幸存,那无论怎样,都会被引导向他们自己的结局。

    学者对此看得很透彻。

    除了在很多年前惨烈的鹿川大学事件,他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而现在,心病已去,唯一剩下的也只有对池翊音的由衷感激。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能扰乱他。

    “如果云海列车上有怪物会不会,与杀死“月亮”的是同一个”

    几名玩家面面相觑,眉头渐渐皱紧。

    “别忘了,刚踏进云海列车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身死于包厢,那时列车员给出的理由是包厢还没有打扫好在我们之前,入住包厢的是原本就在云海列车上的怪物,误闯它们的巢穴,就会被它们杀死。”

    “但是现在,那些怪物在哪如果它们不是凭空消失,那一定会在列车上吧”

    没有人能回答提出的问题,安静在几人中无声蔓延。

    但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定是来自游戏场的又一次考验,没有人对此有异议。

    “该死的游戏场要是有一天被老子逮到,一定往死里揍一顿”

    有人愤怒大骂,其他人也连连点头赞同。

    但是这一次

    他们还真的错怪游戏场和系统了。

    列车长一脸懵逼的看着车厢外涌动的黑暗,半晌才转过头,一脸痴呆的看着旁边

    的酒保,愣愣指着车门问“这啥”

    酒保眨了眨眼,微笑“您已经退化到连视力都没有了吗这当然是黑雾啊,死亡的具现化实体。您不是很清楚它们占据了列车下层空间的事实吗”

    他看着列车长的眼神里带着怜悯,像是在看21三体综合征患儿“哦真是可怜,让您来做列车长对您来说真是种折磨,毕竟脑子都这么不好用了,还要被这样压榨。”

    列车长“你骂我”

    酒保耸了耸肩,依旧在擦拭着手里并不存在的酒杯“怎么会呢是您太敏感了。”

    但他的表情明晃晃在说看,这有个傻子。

    列车长“”

    这让他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对。

    生气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是个傻子脑瘫,不生气的话他自己还憋屈得要死。

    啊

    这年头,工作真难干

    打工统发出了电子灵魂哀嚎。

    但列车长沉甸甸的心脏,并没能从酒保那里得到些许舒缓。

    因为与从地下城池重返云海列车的池旒见面,所以本应该与主系统联系,确认云海列车线路的列车长,还没来得及做完自己的工作,就匆匆跑了过来。

    中途因为突然出现的斯凯,以及斯凯背后世界意识与池旒之间的对峙,列车长像是被山洪困在巨石上的倒霉蛋,为了避免被都得罪不起的两方注意到,他只能卑微的缩在沙发里,在吧台车厢里想要等暴风雨过去后,再离开。

    结果

    玻璃车门外,黑暗涌动,粘稠腥臭,重重拍击在车门上,发出哐哐巨响,令人胆颤心惊,唯恐下一秒车门就会破裂,黑液撞破玻璃涌进来,将一切吞噬淹没。

    列车长却很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八千年来积攒的所有死亡,人类犯下的所有罪孽,他们自己的善和恶,怨恨痛苦与挣扎

    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忠实的记录下来,并且在世界上留有痕迹。

    即便自以为没有人知道的秘密,阴暗角落里发生的恶事,滋生的怨恨,这些都会坠向地底,成为地下城池的一部分,也成为黑暗的一点。

    积毁销骨。

    那些没有在乎的小恶,人类自己原谅自己的恶行,最终都变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身为神明阵营的系统,列车长相当于一座庞大数据库的管理人,足以阅览八千年的历史,神明所看到的,就是它所的。

    而越是深究,就越是心惊。

    甚至就连只是机械与代码的系统,都不由得绝望,深陷泥潭的无力感。

    地下城池将世界毁灭的那一刻忠实的记录下来,最后一个人类死亡的瞬间,被凝固在地底深处,成为了神造世界宣告毁灭的终点。

    而神殿也被神明放在了那里。

    以祂开始,也以祂结束,也算是,对得起这个曾经得祂庇护八千年的世界。

    地下城池就像是被琥珀封住的时光,所有的死亡和罪孽,都在那里发酵。

    尸骸腐烂,鬼魂哀嚎。

    死尸被酿成一潭黑水,在鬼魂的怨恨之下,反扑地面上的世界,想要将还活着的人也一并拽下去,到他们曾经受到的痛苦里,变成与他们一致的模样。

    斯凯在绝望之下,许下了世界毁灭的愿望,即便楚越离及时发觉了不对而加以阻止,却也已经让斯凯愿望的一半脱口。

    也因此,世界意识实现了一半的毁灭,让地下城池里的死亡,重新回到人间,兴风作浪,怨恨横行。

    而列车长

    本应该对云海列车具有全部掌控权的他,却因为世界意识这样超规格的存在降临列车,而被压制了

    优先级,甚至因此而失去了掌控,被黑液隔绝了对列车的感知。

    列车长大怒“太不尊重人了懂不懂边界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吗”

    说着,他一撸袖子就冲向车门,气势汹汹想要冲出去,和黑液背后的主导者理论。

    但刚一拉开门,黑暗顿时笼罩了列车长。

    他像是站在悬崖上被人推了下去,失重感与晕眩感一起传来,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向他涌来,将他淹没。

    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过去的一切记忆都重新浮现,在他脑海中快速翻过,最后定格在黎司君的脸上。

    那是十二年前,虚空之中神明与世界意识交战,掀起的力量几乎毁灭了整个世界。

    在协议之下,系统作为时隔八千年神明的造物,被祂亲手创造出来。

    当它睁开眼睛,拥有自己的意识时,第一眼就看到了神明金色的瞳孔。

    像是流动的太阳,融化的黄金,所有山川与人间的风光加起来,抵不过神明垂眼的一瞬。

    神明在向它微笑。

    刚刚诞生的系统也在那一刻,发誓会对神明效忠,直到世界末日,神明身死。

    那不是所谓的代码与三定律,约束它的,从来都只有对神明的信仰。

    科学侧无法入侵的神秘,来源于古老虔诚的信仰。

    列车长愣愣的呆立在原地,未曾察觉,眼泪便已经流淌下来。

    可一转念间,天翻地覆,什么都变了。

    神明那双看不进世界的眼眸中,忽然间多出了另一人的倒影。

    系统从未见过神明如此开心的模样,像是漫长的孤寂终于有了终点,被中伤和不被理解的灵魂,得到了温暖的爱意。

    祂说,祂只有一位信徒。

    祂说,祂的信徒深爱着祂。

    神明所言,便是世间旨意,大地上的一切造物都将在神旨之下运行。

    当祂如此说出口的那一刹那,世界上除了池翊音之外的所有信徒,就都被神明抛弃,再也得不到神明垂眼。

    包括,系统。

    祂的眼中,只看得到池翊音。

    祂像追随另一位神明一般,追随着池翊音,被他深深吸引,为他一次又一次破例,一退再退。

    甚至连祂的生命,也能交付于池翊音手中。

    残阳如血,战场残酷。

    神明倒在池翊音的怀中,胸膛上插着锋利匕首,无脚鸟胸针镶嵌的蓝宝石闪烁着冰冷的光。血液从胸膛汩汩流淌,染红了神明握住池翊音的手。

    祂仰头看向池翊音,却是在笑。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金色的眼眸逐渐黯淡。可即便如此,祂看向池翊音的眼眸中,依旧是不减的温柔与深情。

    可池翊音无动于衷。

    他拔出无脚鸟胸针,血珠飞溅,站起身时无情将神明的身躯丢弃在大地。

    而神明就倒在池翊音的脚边,慢慢的,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列车长目眦欲裂,疯狂的咆哮堵在嗓子中,所有的数据都在狂暴的嘶吼着,所有的力量都在疯狂奔向神明,想要再一次的,将祂托举起。

    就像曾经神明将初生的它捧在手心中微笑那般。

    可是就在列车长将要触碰到神明的一瞬间,所有的画面全都闪烁着斑斓雪花,随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那些画面消失了。

    也将神明远远阻隔在它的世界之外,不允许触碰。

    有什么比让虔诚的信徒与造物,眼睁睁看着它的造物主死在自己的眼前,神明陨落,失去呼吸,更加残酷且恐惧的吗

    列车长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暴露于雷击之下

    ,痛苦却不得挣脱,甚至整个核心数据库都像是炸裂一般的疼痛,让他本能的伸出手死死抱住头,几乎想要将自己的头颅生生撕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长才终于从这样的痛苦中回神,眼前重新出现了光亮和影像,脑袋也还在脖子上,心跳声清晰有力的传到耳边。

    他恍惚着抬起头,身体还在止不住的颤抖,一时间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

    车厢门已经被关上。

    酒保脸色平静的转身,将车门挡在身后,垂眼看向蹲在地面上缩成一团的列车长,问“您还活着吗”

    列车长消化了这句话很久,被痛苦占据的大脑才慢慢意识到酒保在说什么。

    但不等他回答,就看到酒保自顾自的点头,道“那如果您死了,我能取代您成为列车长吗”

    一向只有标准模板微笑的脸上,满满都是期待。

    “列车长的制服比酒保的好看,我很想试试。为了满足我的愿望,要不然您委屈一下,死一死吧。”

    列车长“”

    “你它哔哔哔哔的”

    列车长都震惊了。

    瞬间,什么痛苦啊迷茫啊,全都抛在脑后,剩下的只有鲜活的愤怒,将他从刚刚的恐惧中有力的拉了出来。

    列车长愤怒起身,指着酒保就要说什么,却在对方的微笑下,慢慢反应了过来。

    他愣了下,随即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是被“死亡”勾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神明死亡。

    他是神明亲手创造的造物,对他而言,世界上只有神明是重要的。

    但他就像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只能看着皇帝沉迷于妖妃的美色,日渐误国,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

    尤其害怕池翊音,亲手弑神。

    深知黎司君对池翊音感情的列车长可以很肯定,如果说有谁能够弑神,那就只有池翊音一人。

    就算游戏场选拔出再多的候选人,世界意识为了达到它自己的目的,做出了再多的谋划,那些人或事物都无法杀死神明。

    这本来就是神明的造物,是神明创造的世界,又怎么可能有东西能彻底杀死神明

    祂不过是因为对世界已然失望,所以玩闹般与世界意识达成了协议,像是在看着生命自行走向死亡前最后的挣扎。

    神明冷眼旁观,为了验证祂的结论。

    以世界的毁灭。

    可原本没有情感的神,却多了喜爱的灵魂,甚至为了他,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就连弑神都要经过神明的同意,如果不是神明允诺,池翊音,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像幻觉中那样,那样

    只要稍微回想起在幻觉中神明死亡的模样,回忆起池翊音杀死神明后,是如何冷酷的将神明遗弃,就令列车长心痛却愤怒,手掌无法克制的在颤抖。

    “池翊音,池翊音”

    他重述着池翊音的名字,咬牙切齿。

    酒保却在一旁冷眼旁观,丝毫不受情绪的干扰。

    他是列车nc,与列车同存共亡,从一开始就只承担功能性,却没有被植入情感,他的程序中只有“理智”,没有其他的干扰项,因此也就没有恐惧。

    即便他关上了车门,也将黑液的影响阻隔在了门外,救回了列车长,但当他直面黑液时,最深的恐惧也不过是被回收销毁,重新成为一串无用的代码。

    酒保只有微笑。

    “您打不过池翊音。”

    他无情点出事实“您的上司甚至不会允许你伤害池翊音,如果您产生了这种念头,那在您靠近池翊音的瞬间,就已经会被销毁了。”

    列车长哽了一下,愤怒

    也卡壳了。

    酒保却啪啪鼓掌,一副快乐的模样笑眯眯道“您真是个优秀的列车长为了实现我的梦想,甚至不惜自己死亡以腾出位置吗您放心,您死了之后,我也会记住您的。”

    列车长“想都别想就冲你这话,我就要多活个几百年,活到死”

    但在他情绪回落之后,也慢慢察觉到了列车上的异变。

    不仅云海列车已经全部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就连这节车厢外的世界,都割裂开来,让他无法查探。

    至于原本应该归属于列车的nc,更是除了眼前的酒保之外,一个都无法感知和命令。

    像是所有的列车员,以及其他包厢的酒保,都已经被销毁处理了一般。

    诺大的云海列车上,只剩下了他和眼前这个气死统的酒保。

    列车长坏消息,nc末日了。好消息,我还活着。坏消息,是和一个毒舌到气死人的家伙一起

    他无语了片刻,随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云海列车共设有七个停靠站,每一站都对应着神明创世的七天,将创世的路重走一遍,成功的人,就会获得成为新神的资格。”

    “但是,为了保证资格的独立性和绝对权威,所有的停靠站,事先没有任何人知道。”

    列车长的神情严肃“只有列车长,有资格在向总系统申报后,实时将列车引导向下一停靠站的线路。”

    “可问题在于,我之前并没有来得及将线路重新设置。”

    列车长惊悚“那这趟列车在驶向哪里是谁在操纵它的方向”

    云海列车与现实中的火车不尽相同。

    火车需要铁轨,并且铁轨是固定不会变动的。

    虽然云海列车也需要轨道,但问题在于,它的轨道在云层上,而云是流动的。

    这就意味着它的线路在实时更改,需要与系统校对之后,才能获得最准确的路线,从而得以驶向既定的目的地。

    可现在,列车长的工作并没有来得及完成,那失去控制的云海列车

    列车长惊悚的看向车窗外的黑暗,为自己心中冒出的可怕猜测而抖了抖。

    “不是吧”

    列车长欲哭无泪“池旒我的一生之敌啊啊啊啊啊”

    池旒劫持了系统,甚至对上了世界意识,想要通过吞噬世界意识,来获取可以弑神的方法。

    而为了弑神,自然要清楚黎司君的弱点和软肋,向最薄弱处发起攻击。

    因此,池旒操控着本应该是玩家敌人的“死亡”,反过来利用它来试探黎司君,想要看出黎司君心底最深的恐惧。

    而这个过程中所波及到的所有人,包括池翊音与列车长,以及所有的玩家和nc在内,他们所被牵连受到的伤害,对池旒来说都无关紧要。

    想通了这一切,并且恰好也在被波及范围内的列车长“你要和世界意识斗法就斗为什么要伤害我”

    他仰天咆哮,张牙舞爪。

    却连酒保都吓不到。

    “您可以将这些话留到下次见到池女士的时候再说。”

    酒保微笑“但现在,我想,您要先与我说再见了。”

    列车长愣了下,连忙收回视线看向他。

    却见黑色的粘液已经透过门缝渗透了过来,慢慢沾染在了酒保身上。

    就像是硫酸,慢慢腐蚀着酒保的身躯,使得他的笑容褪色,身躯消散,在列车长眼前慢慢变得浅淡,透明。

    最后,酒保依旧保持着微笑的模样,却慢慢闭上了眼睛。

    轰然溃散。

    列车长一惊,连忙想要伸手拽住酒保。

    可他

    手中抓住的,却只有一捧荧光尘埃。一张开手,就被风吹散,消失在了眼前的黑暗中。

    他的喉咙滚了滚,酸涩到无法说出话来,眼眶赤红。

    列车长抖着手慢慢抬起头,看向眼前的车门。

    刚刚还怒吼的毒舌,也已经为了救他而挡在他前面消失了。

    现在,他是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车厢前后与窗外都已经被浓稠的黑液包裹,四面没有出路,眼前还是逐渐侵占车厢的死亡。

    列车长深呼了一口气,目光坚定,主动迈开脚步,走向已经在被渗透的车门,一把拉开。

    那一瞬间,门外的狂风冲进来,将他的发丝衣角吹刮而起。

    列车长眯了眯眼,只觉得脸被吹得生疼,甚至睁不开眼。

    他惨淡一笑“不过是,直面恐惧而已这到底是在考验玩家还是在考验nc啊池旒你,你你你”

    可即便愤怒到了极点,列车长也不敢多说池旒一句坏话,只能无能狂怒。

    然后被黑液一口吞没。

    咕叽咕叽的声音响起,像是怪物在咀嚼口粮。

    而空旷的车厢内,已经再无一人。

    只有不断蔓延的黑液,逐渐将车厢吞噬覆盖,再也没有留下半影。

    黑暗降临,笼罩一切。

    而在那之中,一双新的眼睛睁开,居高临下冰冷的注视一切。

    远远在列车之上的苍穹。

    池翊音在跟随萧秉陵的幻影向前走时,就觉得不太对劲。

    身边的代码从他身边以人类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快速滑过,一串串莹莹绿光,如同无数萤火虫飞舞。

    但是身周不断跳出的提示框,却让池翊音明白这些看似美如梦幻的东西,带来的到底是怎样惨烈的结局。

    世界在崩塌,所有的数据在自行消亡。

    这串代码代表着的是塌陷的地表,那串代码是喷发的火山。

    被海啸吞噬的生命,死于天灾之下的人们

    所有现实中被忽略的细节,都在眼前的代码中被关联起来。那些被人类轻视,不以为意的小事情,都像是扇动的蝴蝶翅膀,帮助一场飓风的到来。

    世界在毁灭。

    从每一个被人类看到却忽略的细节开始。

    不仅如此,就连游戏场,都在陷入毁灭的倒计时。

    在进入新世界之后,曾经游戏场的一切就已经被隔绝在外,不会让玩家们得知。

    池翊音也因此而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但是现在,代码却在说游戏场的暂居区,迎来了一场大清理。

    像是清扫屋子中的尘埃,丢掉没有用的工具那样。

    所有不具备资格的玩家,都被冷酷的丢弃。游戏场不再以温和的假面示人,而是露出了狰狞残酷的内里,如同一台大型的人类绞肉机,将所有人绞成肉馅。

    低等级和利用手段投机取巧的玩家,都死在了那场清理之中,被无情的扔到了垃圾桶里。

    不过短短几天时机,游戏场的人数就已经飞速下降到了原本的一半,甚至这个数字还在下降,令人触目惊心。

    那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但当它变成了数字,好像就如此轻易的抹消掉了一个人一生的经历,否定了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的爱恨喜憎,一生的风景与痛苦

    所有的一切清零,冷酷而平静,仿佛整个世界也不过一场数字游戏,人命不过是指尖的嬉戏。

    在a级玩家们在新世界经历考验,试图打通游戏场甚至成为神明的同时,游戏场里也在面临着一场大型的更迭。

    以人命为

    代价。

    即便是对其他人的生死存亡并不感兴趣的池翊音,垂在身侧的手掌也不自觉的在发抖。

    面对如此庞大如山洪海啸的死亡,没有任何人能保持冷静,无动于衷。

    物伤其类,总有哀愁。

    但是,当池翊音注视着那些飞速变动的数字而震惊的时候,萧秉陵就站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隔着无数代码,静静注视着池翊音。

    他的眼神如此冷淡平静,看着池翊音的时候,就像是在检视着一块猪肉的好坏,视线不带一丝温度。

    在看到池翊音的神情时,萧秉陵不动声色的皱了下眉,眼中带着不赞同。

    “你与他们,并不是同一种生物,又为何要为他们的死亡而悲伤”

    低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回荡在虚空中的回声,带着幻觉般的不真实感。

    “人类没有关心过你,也没有爱过你,你为何要考虑他们的生死他们是否死亡,与你何干”

    萧秉陵话音响起的同时,代码也起了变化,所有的代码都在向池翊音回放着从他进入游戏场至今的记忆。

    甚至是游戏场里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他的直播间曾经出现的恶意

    玩家们的每一句话,每一次攻击,每一声嘲笑与否定,都被忠实记录了下来,并且重现在池翊音眼前。

    “你看,他们希望你去死,辱骂攻击你,并不对你抱过期待。那你现在,又为何而愤怒”

    萧秉陵缓缓摇头,似乎是在失望“会长看重你,对你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你会是她的备用计划。但是在我看来,你远远无法比得上会长。”

    “不过是一个用来摆脱世界意识的工具,凭什么占据我的神明如此重要的期待。”

    冰冷的杀意在四周涌动,这片独立黑暗的空间,突然对池翊音不友好了起来,似乎想要将他杀死在这里,以此来斩断池旒对他“不正确”的期冀。

    池翊音发觉了萧秉陵的意图,却在抬眼的时候微微笑了起来。

    “我并不关心人类,我关心的,是世界。我将它视为我的所有物,为它标记所属权,任何伤害私有财产的行为,都不被饶恕。”

    “池旒想要如何做,与我无关。但是别搞错了我也不是池旒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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