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达走了, 邓琳琅却仍旧怔怔的立在原地。
他不在了啊
从淑妃口中得知所谓的真相之后,她为之郁郁,几日不曾展颜, 他曾经放下政务前去探望, 却都被她推脱身体不适拒绝,最后也只是隔着帘幕说了几句话, 便将他糊弄走了。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 那其实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甚至连告别都没有啊
邓琳琅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门扉就在此时又一次从外边打开, 进来的却不是李元达, 而是先前侍奉过他的近侍。
他并没有催促邓琳琅,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一直等她哭完了,才很有礼貌的道“邓娘子,请吧, 圣上为您安排好了去处, 待到此间事了,便遣人送您离开京城。娘子飘零多年, 想来也很久不曾去坟前祭奠亲人了吧。”
邓琳琅默然不语, 良久之后, 终于道“有心了, 替我谢过圣上吧。”
近侍含笑应了声。
李元达回了宫,便使人往皇后宫中去传旨, 废淑妃为庶人, 迁居冷宫安置。
作为一个皇帝,他其实不太在乎后宫那些勾心斗角,但是后妃把手伸到了皇帝身上, 这绝对不行
淑妃暗搓搓的跑去跟一个极得圣宠的妃子说皇帝是你的灭门仇人这臭婆娘想干什么
也就是邓琳琅天赋异禀,脑回路异于常人,但凡换个正常的过来,不得分分钟把朕噶了
朕只是将你废为庶人,却没有赐死,已经很宅心仁厚了
皇后听闻这旨意,却是愕然,毕竟淑妃能够跻身四妃,显然也是有宠在身,如今一朝被打落深渊
沉吟再三之后,皇后亲自往宣室殿去求见。
李元达召见了她。
却听皇后柔声道“臣妾接到旨意之后,可是吓了一跳,却不知淑妃妹妹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圣上如此动怒若是不知缘由,便降下罪责,一来只怕淑妃妹妹不会心服,二来,也令后宫众多嫔御不安啊。”
李元达言简意赅道“淑妃于日前宫中失火一案牵涉甚多。”
皇后便点到即止,不再深问,倒是又说了一句“只是后妃被废为庶人,本朝从未有过,并非臣妾想要为罪人求情,只是淑妃诞育皇子,即便自身失礼,总也得顾及皇子的颜面啊”
噢,淑妃还有儿子呢
怪不得会暗搓搓的掺和进去搞事。
李元达用如意抵着脸颊,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沉吟之色,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淑妃有罪,不可不加以惩处,至于皇子那也是朕的子嗣,朕自然不会亏待他的。罢了,先别急着贬斥淑妃,且叫朕好生想想吧。”
皇后见他心意未定,便不再劝,又说了些宫务之事,这才起身告辞。
昔日冷寂庄肃、百官禁往的诏狱,此时简直比菜市场还要热闹。
以丞相严冲为首,百官一并到了诏狱门口,录下名姓之后,浩浩荡荡往关押雍王的囚室去了。
诏狱诏狱,便是指得到皇帝授令才能查办的案子,有幸被关进来的,无一不是高官勋贵,品阶低下的官员,还没资格进来呢
有这么一层前提在这儿,诏狱的牢房条件当然要比寻常牢狱好得多,更别说雍王乃是当今圣上的胞弟,李元达更不可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苛待弟弟,对外留下话柄。
严冲跟柳太傅一前一后来到雍王所在的囚室,瞥了一眼里头的装饰,眉头便不约而同的皱了起来,二话不说便退到外边去,伙同守候在外的官员开始给雍王哭丧。
雍王起初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最开始被关进诏狱的时候,他倒也不是不慌,只是见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却始终没有被人问罪,心也就安了,再看诏狱的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自己,想也知道是得了皇兄的吩咐。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会儿叫姓严的跟姓柳的两个老头子领着人在外边那么一哭,雍王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了,再用他经历拥有上书房学历的脑袋瓜那么一想,霎时间冷汗涔涔。
这是仿效文帝杀舅的故事啊
这两个老匹夫,是要以言辞逼他自尽
即便他不自尽,怕也成了天下人眼里的笑话与臭虫,此后再无声名可言
雍王且惊且怒,心头又有几重难掩的恐惧“我乃是先帝嫡子,当今胞弟彼辈尔敢”
没有人理会他。
牢狱外哭声震天。
雍王又喊了几声,却仍旧是无人理会,几次反复之后,雍王浑身发冷。
他觉得自己此刻不是身处牢狱之中,而是正躺在一处冷寂的棺椁之中安眠。
听吧,不是正有人在棺椁外为他痛哭流涕吗
雍王宛如一头落入陷阱的猎物,在必死的困境之中焦躁又不安的咆哮,他隐隐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又在心里拼命地安抚自己
不会的
皇兄一定会保护我的
我们是亲兄弟啊,母后临终前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好好照顾我
这场哭丧一直持续到第三天,雍王也几乎是不合眼的在牢狱里待了整整三天,直熬得眼下青黑,双眸充血,昔日丰神俊朗的翩翩皇子,如今却狰狞如恶鬼。
到最后,去送饭食的狱卒都不敢跟他搭话,小心翼翼的将餐盒搁下,便逃命似的飞奔离开。
这个狗奴才,居然敢如此轻视本王
雍王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向餐盒他其实并不饿,只是他觉得,一定要有点什么事情做才好。
不然,真的会被逼疯的
已经是傍晚时分,哭丧的官员们早已经散去,可即便如此,雍王耳朵里仿佛也回旋着那饱含着咒怨与讥诮的哭声。
他痛苦的捂住了耳朵,就在此时,却听钥匙碰到锁头的声音传入耳中
有人来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柳太傅便早早起身,洗漱之后正待往前厅去用饭,却有心腹管事匆匆前来报信“老爷,诏狱出事了”
柳太傅精神一振“哦出什么事了”
那管事低声道“雍王自尽了,就在昨夜”
柳太傅精神矍铄,神色振奋,不由得喝了声“好”
这祸乱天下的根源死了,岂不是上上好事
有这个好消息顶着,他脚步都比从前轻快三分。
一路乘坐轿子进了宫城,举步向前之时,见到等候在外的同僚们,眉宇之间都不禁泄露出几分喜色。
倒是有他的学生小心近前,低声提醒他“老师不可如此喜形于色。”
又用目光向他示意“您看那边”
柳太傅顺势望过去,却见是戍守诏狱主官孙登,一张微黑的面庞死死的板着,神情当中隐含担忧。
柳太傅这才反应过来。
诏狱并未设置在宫城之中,雍王是于昨夜自尽,彼时宫门早已落钥,料想天子还未知道这个消息。
这几天他们成群结队去给雍王哭丧,早就惹得当今极其不快,几度想要杖责朝臣,只是有严冲这个丞相与教导过他的柳太傅以死相谏,这才作罢。
倘若此时叫当今知道雍王业已于昨夜在诏狱自尽而亡
只怕朝堂之上,马上就要迎来一场风暴了
柳太傅心绪微沉,喜色尽收。
人死不能复生,也只能尽力劝慰圣上宽心了,至多,给雍王一个好听点的谥号也便是了
到了时辰,宫门大开,禁军挨着检验门籍。
柳太傅的视线余光一直觑着诏狱主管孙登,果然见他进门之后二话不说,便往天子歇息的寝殿去了,心里边不由得暗叹一声。
恰在此时,却听身后有纷乱惊呼之声响起。
“什么人,胆敢擅闯禁宫”
“我要面见圣上”
有着先前章六劫人的经验在,此时禁军反应极其迅速,先请堵在宫城门口的大臣们入内躲避,又有弓箭手飞驰前来援助。
柳太傅只听见禁军整齐划一的步伐声自宫墙之外传来,却猜不透墙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再想到前不久匆忙入宫觐见的孙登,一时心中且急且躁,五味俱全。
列位朝臣在举行朝会的正殿之外等待了没多久,便有当今圣上的心腹内侍前来,微微眯着眼睛,躬身道“圣上有请严丞相、柳太傅、庞司空,还有承恩公与虢国公见驾。”
柳太傅心中了悟,当今必然已经知晓雍王殒命之事了。
五人齐齐到了御书房,经由内侍通禀之后,以爵位官职高低前后入内。
承恩公与虢国公倒是还好,总算是与皇家沾亲带故,而待到严丞相与柳太傅、庞司空入内之后,天子却是二话不说,便将案上奏疏一并砸了过去。
“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居然敢”
李元达眼眶通红,悲愤之情溢于言表“雍王,是朕的同胞兄弟啊你们非要朕处置他,好,朕把他下狱了。你们要去哭丧,朕也由着你们去哭,可你们为什么一次次的得寸进尺,非要把他逼死,才肯罢休”
“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尔等的天下”
几人入门之前,便隐约能够预料到天子的惊怒,此时虽然惶恐,却也不算毫无防备,当即便在严丞相的带领之下跪倒,拜道“圣上,臣等绝无私心,所作所为,俱都是为了社稷跟宗庙啊”
严冲苦口婆心道“圣上,雍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何还能继续存活于世若如此,天下藩王谁又肯安分守己呢”
李元达却不与他分辩此事,只冷冷哂笑道“丞相好威风,好气魄啊您一声令下,便有百官前去为雍王送终哭丧,这等号召力,岂不是胜过朕这个天子百倍”
“雍王是先帝的嫡子,朕的骨肉兄弟,丞相要他三更死,他便活不过五更去,您有这样的本领,做丞相岂不是屈就了朕把这宝座让给您,如何”
这岂不是诛心之论
严冲脸上霎时间没了血色,摘下官帽,再三拜道“圣上明察,臣岂敢有此大逆不道之想老臣对天发誓,绝无半分不忠不孝之心,若此言为虚,天地之所不容,人神之所共斥”
李元达神色戚然,极寡淡的笑了一笑“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复又哽咽道“我只知道,我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昨日夜里孤零零的死在了诏狱”
说罢,放声大哭,哀戚不已。
如是一来,别说是柳太傅与庞司空,就连严丞相这个刚刚被诛心的人,都不能再说什么了。
最后,还是飞奔而来的一名内侍打破了满室凄冷。
“圣上,陈嬷嬷带了太后娘娘的遗诏前来”
御书房内众人皆是一惊。
李元达满脸是泪,愕然抬头,哽咽着道“陈嬷嬷何在速速请她老人家进来。”
那内侍面露难色。
李元达见状,便厉色道“怎么,朕使唤不动朝臣,难道也使唤不动你了”
几位重臣不由得低下头去。
却听那内侍战战兢兢道“陈嬷嬷,陈嬷嬷她已经气竭而死了”
李元达大为惊骇“你说什么”
他一把扯住那内侍衣襟“怎么回事”
那内侍小心翼翼又迅速的将自己得知的消息说给圣上听“就在方才,有个形容狼狈、身受重伤的老妇要闯禁宫,身后还有人在追赶,禁军匆忙将人押住,却听那老妇自称是昔年服侍过太后娘娘的近侍女官。”
“几日之前,她想要以太后娘娘的遗诏来救雍王殿下,不成想刚出王府,便被人抓住,关押起来,严刑拷问,就在昨夜,雍王殿下薨了,看守她的人也不再注意,她这才趁机逃了出来”
李元达颤声道“母后居然留有遗诏”
又急忙追问“遗诏何在”
那内侍忙道“已经遣人往雍王府去取了”
李元达恍若失魂,松开抓住他衣襟的手,呆呆愣愣的跌坐回原处。
几位重臣彼此交换一个视线,一时之间,竟也无人胆敢做声。
不多时,便有侍从匆忙来禀“遵从陈嬷嬷的遗言,找到了太后娘娘留下的遗诏。”
近侍小心翼翼道“圣上”
李元达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涩声道“呈上来吧。”
内侍应声。
他接到手里,展开细看,脸上血色愈发浓烈,眉头痛苦的颤抖几下,忽然间一口血吐了出来。
众人大惊失色,柳太傅甚至顾不得礼仪,上前去将哀毁不已的天子扶住“圣上,圣上”
又厉声吩咐左右“还不去传太医”
承恩公捡起掉在地上的太后遗诏看了,神色也颇悲愤,近前去将柳太傅挤开,亲自搀扶着皇帝外甥,盛怒不已“自称人臣,却在这里做逼迫天子的事情,尔等怎么有颜面以国家柱石自居”
“雍王有罪,雍王该死,可你们别忘了,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赐死他,那就是天子,你们居然敢越俎代庖,代天子行事”
又流泪道“太后娘娘临终之前,最是牵挂雍王,而圣上向来与雍王友爱,你们逼死了雍王,让圣上违背了太后娘娘的遗诏,怎么还有颜面继续在朝堂上做恺悌君子”
李元达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艰难的吐了出来。
他放声大哭,悲恸的简直像是要把心肝都呕出来“我为人子,却如此违逆母后的遗命,我死之后,该如何去见高庙,又如何以对定陵啊”
又强撑着支起身体,声色俱厉道“朕的话是耳旁风,太后的遗诏你们都敢视若无睹,你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彼辈非人臣也”
对于臣下而言,再没有比“非人臣”更严厉的指责了。
如是一来,不只是严丞相,连柳太傅与庞司空也齐齐摘掉官帽,叩头请罪。
虢国公就在这时候上场和稀泥“几位老臣也是挂怀社稷,故而如此,才有些越矩”
又站在天子那边斥责几名朝臣“但是居然有人敢扣押太后娘娘生前的近侍女官,害其性命,以至于圣上违逆定陵太后遗命,更是罪不容诛”
没人知道扣押陈嬷嬷的人究竟是谁派去的,匆忙之中,也没人有心再去探究这些了。
只是事已至此,总要有人出面收拾残局,相应的,也总要有人对整件事情负责。
严丞相颤颤巍巍的拜了下去“臣为丞相,统御百官,年迈昏庸,有失察之过,再无颜面侍奉天子,臣今请乞骸骨”
李元达殊无挽留之意,寒声吐出来一句“准”
庞司空也忙附和“臣年岁与丞相相当,亦乞骸骨”
李元达面笼寒霜,冷冷的觑着他,又道了一声“准”
随之,柳太傅也主动请求致仕。
李元达的语气却比对待前两人稍稍柔和几分“太傅也要在此时离朕而去吗”
柳太傅叹道“臣是无颜再见圣上”
李元达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太医就在此时过来了。
他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打发朝臣们退下了。
几名叱咤风云多年的重臣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关上门的前一刻,尤且听见天子在同近侍低语。
“皇弟他,当真走了吗”
内侍低低的应了一声。
天子的声音里平添了几分哽咽“他比我要小三岁,还没有成家,连个祭祀的后人都没有啊。”
紧接着,又有气无力道“我作为兄长,怎么能眼看着弟弟无人送终传旨,将淑妃所出的皇次子过继给雍王为嗣”
内侍惊慌不已“圣上,您膝下总共也只有几位皇子而已啊”
却听天子哭道“儿子有什么打紧若是可行,我真恨不得用自己来换皇弟活过来才好勿要啰嗦,去传旨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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