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能怪邬恺。
一个弓兵需要用无数的箭矢练习, 要用财力堆出来,才能练出来好的准头和臂力。
邬恺出身不好,他连字都不认识, 又怎么能够从小练弓箭呢?
就算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可射箭比的不止是力气。
元里没有怪罪他,“无事,起来吧。”
赢了邬恺之后,乌丸人的气势大胜。左桑还觉不够,又看向了汪二,“这位也是刺史大人手下的武官吧,不如也上来和我们乌丸的勇士比试比试?”
汪二咬着牙,不知道该不该应征, 他和邬恺一样, 都是穷苦人家出身, 虽然近一年都有在训练箭法骑术, 但比不过塔木沓, 只要上手,绝对是失败的结局。
元里的部下们面面相觑。
这些人中,唯独詹少宁的箭术最好。詹少宁脸色凝重, 准备代替汪二起身,他再一次后悔以往在父兄照顾下每次练武时都会偷懒的自己。
如果以前再勤勉一些……
“怎么都不动?”左桑大声道, “不会堂堂一个幽州刺史,手底下没有一个可以和我们一战的勇士吧?”
坐在中部的元单气得脸色涨红, 转身从牙缝里道:“哥, 我好气啊。”
元楼也气得不轻, 勉强沉稳道:“稳住。”
对面, 何琅低声骂了一句, 道:“他们就是在欺负人!”
将军带着他们在场,乌丸人的气焰都敢这么嚣张。若是他们不在,岂不更是目中无人?
可恨的是,乌丸人和他们一直都不怎么对付。没有合理的借口,他们无法对乌丸人动用武力,否则不好跟朝廷交代。更让人无可奈何的是,经过迁于幽州内这五年的休养生息,乌丸人五个部落加起来的全部人马大概能凑个二十万。
二十万啊,现在根本没法打。
但也不能让他们这么挫元里的刺史之威。
楚贺潮心中的火气越来越盛,脸色也越来越冷。杨忠发余光瞥到他的神色都吓了一跳,将军这脸色怎么就跟自己媳妇被人欺负了一样?
楚贺潮正要出声呵斥打断乌丸人的气焰,元里却先说话了,“你们这些亲兵中,最厉害的就是这位壮士?”
左桑自得地道:“塔木沓只是略显出挑而已。”
元里眉头一挑,好似好奇地问:“那他比你们乌丸大人又如何?”
左桑下意识道:“自然是我们乌丸大人更强一些。”
达旦也理所当然地道:“这些亲兵怎可敌得过我们的能力,我们不亲自上场,已经不算欺负你了。”
元里笑了笑,道:“那便请诸位乌丸大人亲自上场吧。”
另一位乌丸大人不悦地道:“我等身份,怎么能上场同你手底下的小小武官比。”
“哈哈哈哈,诸位大人误会了,”元里慢悠悠地扶着桌子起身,从案桌后走下来,接过仆人递过来的弓箭,从容地看着乌丸人,“怎可让乌丸大人屈身和我的部下比?那自然是和我比。”
说完,他又可惜地看向骨力赤,“我听说过乌丸首领骨力赤的骑射最是厉害,只可惜今日无法讨教一番,看看你的英姿了。”
杨忠发几人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话说得可太戳骨力赤的心窝了。
首领被人侮辱,几个乌丸大人怎能不应声。左桑直接站起身,黑着脸着走到元里身旁,从塔木沓的手中夺过弓箭,“那就让我来会会你,不用首领出手,我就来让你好好见识我们乌丸人的英姿!”
骨力赤没有阻拦左桑,他冷笑着道,“幽州刺史如果输给我们手下亲兵,传出去只怕会让大人你无地自容。输给我们的乌丸大人,毕竟会好看一些。左桑,你可要给刺史留下脸面。”
左桑阴恻恻地道:“我当然会让一让刺史大人。”
看到这一幕,詹少宁连忙低声询问刘骥辛元里的箭术好不好。
詹少宁没有亲眼见过元里射箭,他倒是听闻过元里曾经百步穿杨一箭射杀白米众首领的事。但自那次之后,他再也没听过其他关于元里箭术好的事情,这便显得先前那则传闻极像是夸张过后的谣传,是为了给元里造势而用。
一旁的元楼元单两兄弟反而松了口气。
在场的众人除了楚贺潮以及元家两兄弟,几乎没有人见过元里射过箭。
光看和左桑站在一起显得格外文质彬彬的元里,他们就有些心中焦急。
这样的焦急都被乌丸人看在了眼里,骨力赤笑意更深,觉得这正代表着元里色厉而内荏。
左桑心里更有底气,他甚至提议道:“这十枚箭矢一口气射出去实在没什么难度,不若我一箭大人一箭,轮流射完这十箭如何?”
在比试射箭时,一口气将箭矢射完会更好,也更容易找到射箭时的手感和状态。但你一发我一发的射箭,对方若是射得好只会给自己造成巨大的负担,本来能有八分的功力,最后能发挥出五分就算不错。
元里突然笑了,“好啊。不过既然大人想要难一些,那便再加上些难度吧。”
他转头,淡淡地对仆人道:“去把靶子往后移二十丈。”
仆人听命行事,将靶子往后移了二十丈,约有五十米左右。
元里看向脸色变得有些僵硬的左桑,“左桑,这等距离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吧?”
左桑深呼吸一口气道:“对我不是难事,对刺史大人就不一定了。”
他年纪大了,眼神早已没有年轻时那般尖锐。左桑虽对这样的距离有些没有把握,但也并非不是不能射中。
他有意想让元里先开始,元里射不中之后,他随后出击也没有压力。
左桑在心中想好,便信心十足地道:“刺史大人,您先请吧。”
元里也不推拒,他站好位置,拉开弓就对准了靶子,但对准了一会儿又忽然收回了弓箭。
左桑忍不住笑了,“刺史大人这是害怕了?”
“看在刺史大人年幼无知的份上,把这靶子再移回来二十丈也并非不可以啊。”
元里好似没有听到,再道:“来人,再把靶子后移十丈。”
两旁观看的人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乌丸人都觉得元里是不是疯了。
北周的弓箭射程是五十米到一百米之内。之前后移的二十丈再加上先前便有的距离,这已经有了差不多一百米。再往后移十丈,这就是足足一百二十多米。
骨力赤要是手臂没断的话应当能做到这种程度,楚贺潮也能做到这种程度。但他们俩一个是乌丸人的雄鹰,血洗草原统治了所有乌丸部落的首领,另一个是从年少就在战场刀剑中摸爬滚打的战神,带领过诸多闻名天下的战役。
世上只有寥寥的天之骄子能做到这种程度,元里这么一个看上去并不强壮、反而温和如君子的刺史,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乌丸人并不相信元里能做到这般。但楚贺潮却亲自起身,把靶子再往后移了十丈,“这次可够了?”
这次,元里终于满意了。小弓也换成了大弓,在所有乌丸人怀疑的眼光下,元里平静地拉开弓,对准了靶子。
弓满,射出。
一道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箭矢充斥着十足的力道射向靶子,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眼神之中,精准地射中了靶心。
满场寂静。
元里收回弓箭,着向了左桑,他明明没有左桑身强力壮,但气场却凛然正气,压迫十足,“左桑,该你了。”
左桑在这一刻感觉到了邬恺先前的惊慌。
但他不得不开始了。
左桑深吸一口气,抬手时竟然发现手在抖。他本能觉得畏惧,觉得自己无法射中靶心,而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就代表着要落败了。
左桑竭尽全力压制自己的这种心情,想要尽力射好这一箭。
但他忍不住又想,我要是真的射不中该怎么办?
输给一个刚立冠的小子,这让他如何自处?
这一箭最终在他心神不宁中射了出去,左桑屏息,充满希望地看去,但却以失望告终,他的这支箭别说是射中靶心了,还没到靶子就已经落在了地上。
骨力赤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
达旦几人神情凝重,又觉得左桑丢人,又庆幸此刻丢人的不是自己。
他们在心中大骂左桑无能,但各个坐得牢牢的,没有人想过上去代替左桑。
元里笑了一声,再次上前射出第二支箭。这支箭矢重现了上一次的风采,如带疾风一般狠狠钉在了靶心之中。
哪怕有人安慰自己元里上一支箭只是巧合而已,这会也说不出来话了。
邬恺和汪二看得全神贯注,双眼好像放光。他们就知道会这样,主公能文能武,乌丸人永远战胜不了主公。
叫好鼓掌声不绝如缕,这两支箭,彻底让自己人放下了心。
再一次轮到左桑射箭时,左桑强行平复心情,这一次总算是射到了靶子,但也只是射到了外环而已。
射完后,左桑都不敢去看骨力赤的脸色。
连续射了三次,元里次次射中靶心,左桑却一次比一次的差。等第四支箭再次射中靶心后,元里放下弓箭,双手背在身后,含笑盈盈地问:“这比试不需要再进行下去了吧。”
是不需要再进行下去了,任谁来看都能看出元里的实力,左桑比不过他。
左桑满脸灰败地放下弓箭,对着元里行了礼,灰头土脸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剩下的乌丸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冒然出声挑衅了。
沉默片刻之后,骨力赤右手拍着大腿给元里鼓掌,“刺史大人年少英豪,当属天下年轻人的表率。”
元里回到位子上坐好,谦虚道:“你这话可是捧杀我了。我北周英才数不胜数,而我只是其中最为普通的一个,实在担不起如此夸赞。”
周公旦没忍住一笑,抬袖挡住,和郑荣道:“大人当真促狭,此话气煞人也。”
这话不就是在嘲讽乌丸人英才少,骨力赤没见识吗?随便一个北周的英才就能将他们的乌丸大人打趴下。
郑荣也忍不住笑了,“虽促狭,但听得我浑身畅快啊。”
无人知道台上的元里垂落在袖子中的双臂正在微微颤抖。
这颤抖控制不住,是力竭的后遗症。射箭时距离太远,弓太重,能射出四箭已经是元里咬牙死撑后的结果。
如果没有镇住左桑,左桑或者其他人再要和元里比上一箭的话,元里就会暴露他已经力竭的事实。
还好。
元里心中庆幸。
还好镇住了他们。
骨力赤浑不在意,抬手朝元里举杯,“刺史大人谦虚了。”
说完,他举杯而尽。元里同样抬袖,掩饰住发抖的手,喝完了杯中的酒。
喝完这一杯后,骨力赤咂咂嘴,“好酒啊。”
仆人上前给他再盛了一杯酒,骨力赤品着酒,忽然饶有兴趣地道:“大人也知道幽州半月没下雨的事情吧?”
元里颔首。
骨力赤道:“幽州这天当真是奇怪,分明是春日雨季,却整整半个月都下不来雨。河道里的水日益降低,我们的人和畜生每日口干舌燥,草原上的青草没有雨水的滋润也长不出来。再这样长久下去,只怕会迎来大旱,我们乌丸人和幽州百姓们,都要被饿死渴死了。”
元里知道他有话还没有说完,并且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骨力赤放下酒杯,不怀好意地转头看着元里,故作惊讶地道:“说来也巧,自从大人掌管幽州刺史之位后,幽州就开始不下雨了。前几年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莫非这是老天爷不满幽州刺史所以降下惩治吗?”
这话一出,刘骥辛当即站起身,厉声道:“胡言乱语,翼、并两州同样一月无雨,难道也是因为老天爷不满这两州的刺史吗?!”
“可笑至极!”詹少宁也起身冷哼一声,“大人这话属实是强加之罪了。”
“那又如何言明刺史大人一上任,幽州便停雨的事情?”骨力赤不急不忙地道,“这一点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幽州的百姓,应当也对此心存忧虑吧。”
聪明人不会信这样的胡话,但对于埋头种地的黔首来说,这样的话会让他们深信不疑。
他们没有读过书,但知道君权神授,知道老天爷会挑选出英明的君王,同样也会因为统治者的德行不好而降下惩治。
楚贺潮突然起身,迈步走到骨力赤身前,弯腰,阴影笼罩,低声道:“骨力赤,你应当感谢不下雨才对。”
说着,他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骨力赤,扯唇笑了,“毕竟你的左肩,每到阴雨天便要疼痛许久吧。”
骨力赤脸色沉下,恨恨地道:“拜你所赐,楚贺潮。”
“如果不想让你的另一只手臂阴雨天也跟着疼,”楚贺潮道,“那就闭上你的嘴。”
两人之间好像一触即发,乌丸人紧紧盯着楚贺潮,楚贺潮的部下和亲兵也握上了腰间刀柄。
在两方对峙之时,元里忽然起身拍下手,“来人!”
林田连忙上前,“主公?”
元里语速很快地道:“快带人将桌几菜肴搬到布蓬下面,一刻钟内做好!”
林田问也没有问,当即道:“是。”
他立刻带着仆人开始将案桌酒菜搬到一旁的布蓬下方。
元里又同自己的部下道:“你们也赶快移到布蓬下去。”
他的动作打断了对峙的双方,杨忠发疑惑地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将军,杨大人。你们快去蓬下避雨吧,”元里郑重其事地道,“再过一刻钟左右,就要天降大雨了。”
杨忠发当即抬头往天上看去,与他做出同样动作的还有好几个人。
天色昏暗,无风无云。地面一片黄沙干燥,闷热得令人皮肤糊上了一层汗。
这样的天气,怎么会突降大雨?
元里又为何这么笃定一刻钟后就会下雨?
同样看完天气的乌丸人嗤笑一声,“这种天气怎么可能下雨。”
“怕不是听到首领这话,刺史大人感到害怕便开始胡言乱语了吧?幽州整整半个月没有下雨,你说会下这就会下吗?还这么肯定会在一刻钟之后下雨,怕是神仙都不敢说这种大话!”
他们哄然大笑,骨力赤也没忍住笑了,“刺史大人正是有趣,有趣极了。我的桌子和饭菜就不用搬过去了,就在此恭候刺史大人所说的天降大雨。”
何琅也觉得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他下意识看向了楚贺潮。就见楚贺潮干脆利落地转身就往布蓬下走去,“搬。”
“是!”
众人忙忙碌碌,一刻钟还没到,除了乌丸人之外,其余人都已搬到了布蓬下方。此时,众人已经没了吃喝的心情,他们站在布蓬下看着外头仍然沉闷无风的天气,又是担忧又是焦虑。
他们自然是期盼着能够下雨的,但一刻钟……这短短的时间内,当真能天降暴雨吗?
那些自称能访仙炼丹的方士,也不敢说这种话。
空地上,只有乌丸人坐在篝火旁,悠闲地看着布蓬下的人。
他们在心中嘲笑这些北周人的蠢笨,竟然当真听信了元里的话进了布蓬。这要是没下雨,岂不是脸皮都要没了。
“怎么可能这么巧,说来雨就来雨。”
“这群人竟然当真信了,他们以为元乐君是什么神仙转世吗?”
他们没有放低声音,就这么放声嘲笑着元里所说的一刻钟后有雨的话。
很快,一刻钟就过去了。
几乎时间刚到,达旦便迫不及待地道:“刺史大人,你所说的天降大雨呢?我怎么一滴雨都没有见到。”
元里站在布蓬之下,抬起眼皮,眼神幽幽,“放心,大雨快要来了。达旦,我劝你少说些话,如果你再口中不尊,说不定就会有天雷劈落在你的身上。”
他一字一顿,带着莫名的笃定。
达旦只觉得好笑至极,毫不当回事,正要再说,天地间却突然狂风乍起,乌云密布。
一道响雷轰然在天边炸起,巨大的闪雷在达旦头顶哗然闪过。
篝火被吹得几乎倾倒,闪电之下,众人脸上的愕然神情被照得一清二楚。
达旦浑身发凉,不敢置信地朝元里看去。
一滴豆大的雨滴从空中落下,摔在了黄泥之中,被缺水的土地顷刻间吸走。下一瞬,倾盆大雨而下,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雨水磅礴,篝火被灭,布蓬被打得歪歪斜斜。
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刘骥辛几乎狂喜,他颤抖着手伸出去,“下雨了……主公说对了,当真下雨了……”
周公旦愣愣看着这一幕,鸡皮疙瘩不知不觉窜上了全身,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倏地回头看向元里。
同时看向元里的,还有在雨中被淋得格外狼狈的乌丸人以及布蓬下方的所有人。
年轻的刺史大人面容平静,衣袖袍脚被风吹得飞扬。
他看起来从容极了。
所有人心中同时升起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是真的……真的对这场暴雨早有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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