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邵衣站在城墙根下, 虽然不曾亲眼见得陛下携百官亲迎笑笑公主棺木是何等庄重,但是只听鸣钟之声,便能得知必然声势浩大。
她听见人群里有人羡慕的道:“十年前陛下带领百官相送,十年后又携百官亲迎, 古往今来, 也只有这么一位公主了吧?”
“是啊, 只有这么一位, 若是我能有如此礼遇, 就算即刻死了去,也是愿意的。”
折邵衣静静听着, 扶着澹台先生往后面退了退。
前头浮躁, 后头清净一些。
澹台思正侧扶着澹台老夫人, 目光看向了远方。城墙之外,远远的便能瞧见陛下的轿辇已经到这边来了。
前头的是官兵开道, 后面是陛下的轿辇, 再后头的便是公主的棺木。
棺木左右,是笑笑公主的舅家等人,然后便是太子与一众皇子穿丧服扶棺。
陛下的轿辇有帘子垂着,折邵衣看不见里面,外面也有一层官兵拦着,层层叠叠, 人挨着人,保护着陛下的安全。她的目光便自然的落在了后头的棺木上。
棺木用的什么木头她不知晓,但是一看便知晓是好木头。听闻笑笑公主的尸身用了大金秘法来护着,不会腐臭。
这种秘法是大金陛下才能用的, 可见大金陛下对她的重视。
就好似今日这声势浩大的排面, 重视的很。
她死后, 人人都在重视她。
如若她的魂魄也在这里,她会高兴吗?
折邵衣目光凝聚在棺木上,突然想起了她小时候听姨娘念佛经。其中有一句佛经说,众生皆苦,唯有自渡。笑笑公主那般好,应该是自渡过的,最后没渡过去,虽然意难平,但应不悔恨,只是遗憾。
她的魂魄在这里,应不是高兴,也不是伤心,而是……释然。
太子妃娘娘说过,人释然了,就放下了。就好像自己跟姨娘说开了小时候伤心她想要个儿子的事情,笑笑公主此时,也应跟自己的父亲,她为之保护的大秦江山,释然了。
八百里黄泉,人之归途。笑笑公主应去轮回,应有一段其他的人生。
她的目光在想到释然这两个字的时候,如同流光彩奂,在那一瞬间,风吹开了皇帝的轿辇,他感受到了这与周围不同的眼神,转头看去,便看见了折邵衣。
皇帝自然是认识折邵衣的。他再看看她身边的澹台思正和澹台老夫人,倒是有些感慨。
等帘子垂下时,折邵衣也没有看见皇帝的脸。她只是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不过是谁,她转目四望,也没看见什么人。
等这一队人走远了,她才跟澹台老夫人道:“咱们回去?”
澹台老夫人点头,“回去。”
澹台思正:“还要停棺七日,众人哀思,拜祭,这才下葬。”
折邵衣一听便觉得累。她摇摇头,心道这也不知道是折腾谁。
不过这不关她的事。她先跟着回了澹台府换回自己的衣裳——她今日来时穿的是一件粉色衣裳,澹台先生给她准备了一件白色的,头上的簪花也成了白绢做成的簪花。
等换好衣裳,两位老人家已经累了,便先告辞回家。沈怀楠还没出发接人,就见人已经回来了。他过去扶着人,“你们去城门口了?”
折邵衣点头,“对。”
沈怀楠没去,他之前不知道这事情。
他道:“可伤心?”
折邵衣摇头,一边提着裙摆跨过了门槛,一边道:“逝者自己都放下了,我自然也不能替她伤悲。”
她说着说着突然道:“若是将来有一日,我死在你的前头,你也不要伤心,我自己是无憾的。”
沈怀楠就沉了脸,“你胡说些什么。”
折邵衣笑起来,“生气了?我又没说现在死,我说的是老了之后嘛——哎哟哎哟,我不说了,只是有感而发,又不是……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两人并肩走过前院,然后自然的去廊下躲凉,她擦擦汗,“咱们先别说这事情,你且跟我说说,七姐姐昨日晚间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可是婚约又出什么事情了?”
公主的事情虽然让她隐隐约约明白了很多道理,也让她感慨颇多,但是人嘛,还是更关心自家的事情。
沈怀楠早就知晓她一回来便要问!所以早早地就打听了。他看看四周,小声的道:“倒不是婚约,而是……而是你父亲。”
折邵衣吃惊,但却不是那么急了。于是掏出帕子来给他,“你给我扇扇风吧——”
沈怀楠就让她坐在廊下的连廊凳上,把帕子捏在手里折成褶子的形状,然后开始扇风。这可不解热,能扇什么风?
于是把帕子往怀里一塞,再从袖子里面掏出自己裁好的半截子纸张,上面写满了要背的功课,他抽出两张来,将纸张折成了扇子的形状,一边折一边道:“你还记得你父亲那个青楼里的……知己吧?”
折邵衣点头,好奇猜测,“这事情不是很久了吗?怎么七姐姐还发这事情的脾气,她是……是说了什么被父亲骂了,所以闹脾气呢?”
沈怀楠就笑起来,“跟你猜得应该差不多,具体的我没打听,此事是硕明兄说的,我不好细问,你倒是可以去问问。”
折邵衣站起来就要走。
沈怀楠的纸扇子刚折好,怎么都要扇两下才行,他一边跟着走,一边两只手扇风,折邵衣瞧见笑得不行,将他推在一边,“你自己扇吧,七姐姐的屋子里面必然有冰,我去了能乘凉。”
沈怀楠今年也买了冰,但是远远不够送的。他叹气,“穷太难受了,怪不得古往今来贪官多。”
他便回昌东伯府去了。折邵衣倒是一路疾走,冒着大太阳进屋,果然一进去就有凉意袭来,她在冰盆前站了一会才过去,慢悠悠的坐下喝了杯茶,这才问,“七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啊?”
折珍衣没好气的躺在床上白了她一眼,“难为你还记得我。”
她哼了一声,“我一早便猜着你这没良心的不会来看我,必然要等到从澹台府回来才行!”
折邵衣如今胆子大多了,端着一盆果子过去,“七姐姐,吃。”
然后笑着问,“你可别气我了,你快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如此大的阵仗。”
折珍衣也不是真的生气,她闻言落寞的道了一句,“我……我就是定亲之后,觉得自己是大姑娘了,我开始……开始心疼我阿娘了。”
折邵衣愣了愣,“啊?”
折珍衣捏了个果子吃,轻轻的咬了一口,“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你对阿娘尊敬的很,也听话。但你不是阿娘生的,你不会像孝敬周姨娘一般孝敬我阿娘。”
“我嫁了之后,阿娘在这个家里,在京都就没有可以交心的人。”
她又咬了一口果子,这回带着点恨意,“阿娘对这个家很好,她没有对不起我们,没有对不起父亲,可是父亲呢,昨日里阿娘偏头疼,他却还去了青楼,他根本没有心。”
“我刚开始也想忍的,但是小九,你不懂,当我定了要远嫁之后,我就有些忍不了了。人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想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游子,也担忧着在家里的母亲。”
她眼眶有些湿润,“我没办法再忍了,阿娘不爱父亲,我知晓,但是她是他的妻子,即便两人没有爱意,也该要负起责任来的。”
折珍衣深吸一口气,“可是他依旧不管事,不关心,只一门心思去做什么诗词,他这般的人,合该——”
她话没有完全说出口,说到一半将那些不好听的词咽回去,低头道:“我都能想到,我走之后,阿娘一个人的模样。”
折邵衣便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才问,“所以,你做了什么?”
折珍衣眉头上挑,“父亲在意什么?不过是他的名声和那些友人,我便叫人去他的好友们府上借银子。”
折邵衣再想不到折珍衣竟然能做出这般的事情。她吃惊的笑起来,“七姐姐,你真是聪慧。”
折珍衣就知道跟折邵衣能说得下去,她高兴道:“那是。我让人冒充他的贴身小厮,不说咱们府上穷,只说他自己要私用。”
“大家都是在一起多年的人,谁不知道他文远侯平日里看着阔气,这个诗会那个诗会送银子,但是连儿女婚事都是我阿娘出嫁妆聘礼的。”
“文远侯家的庄子和地契能有多少呢?咱们这一家子吃吃喝喝的,人情送礼,早就不剩下什么了。”
“都在京都活着,谁还不知道谁啊,我这么一上门,其他人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这其实也没什么,但是文远侯视面子如命,自然要暴跳如雷。不过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折珍衣又让小厮去青楼里面找那个不幸沦落风尘卖艺不卖身的奇女子。
“我让人站在门外,大声的说以后文远侯爷没银子了,估摸着以后就不来了。然后把怀里借来的银子给那青楼女子,便是给她的分离钱,只望她之后能找个其他的好人嫁了。”
如此一来,文远侯的面子彻底没了。
折邵衣听得忍俊不禁,“你怎么……怎么如此知晓父亲的软肋。”
这一借银子,一送银子,怕是人人都知晓文远侯的窘境了。那位红颜知己想必他也是没脸去见的。
要面子嘛。
早间去做的事情,直到晚间文远侯才知晓,怒气冲冲的去找女儿算账,发现女儿把门一关,根本不开门。
文远侯本在地上捡了根竹子要抽她,结果连门都进不去,他实在是太生气了,便叫人撞门,门一撞开,便见她拿着白绢吊在房梁上要上吊。
文远侯哪里还敢打她,只让她下来。
折珍衣趁机大骂,“我也没想活了,不用你动手,只父亲以后多长长心,家里艰难,眼看一大家子要养活,父亲还往外面送银子,我活着看大家伙受罪,心里本就心痛,如今我做一回坏人,做一回不孝的人,把父亲费银子的根源给去了,好让大家活得轻松些。”
这些话哪里能传出去,文远侯赶紧让仆妇围着外面不准人进,不准人听。
折珍衣哭道:“父亲也知晓吧!家里生计艰难,眼看着大哥哥和三哥哥要娶媳了,母亲省这个省那个,都累病了。我们三个又要出嫁,都在这几年了,母亲省银子都省不过来,偏偏父亲还以为家里钱财颇多,这个诗会那个诗会,这个青楼那个妾室,您也不瞧瞧,您如今多大了。”
文远侯一边被气得不行,一边还不敢轻举妄动,怎么说呢,剩下的三个女儿里,只这个女儿脾气是跟之前的六个一样坏。
那是真敢死啊。
他可不敢刺激她,只好哄着下来,折珍衣想着差不多了,故意虚晃几下白绫,然后冲着门口喊了一声父亲我死了也会回来看你的,便要上吊,此时,唐氏身边的唐妈妈才姗姗来迟,将折珍衣给救了下来,抱在一起哭。
唐氏是真不知道这事情,但是事情发生后,她惊讶之余也没骂女儿,只看着她闹,替她收拾残局,把这事情压了下来。
折珍衣说到这里还有些得意,“阿娘说,我能想到这些手段,也不是个蠢货,她倒是不担心我以后嫁人后吃亏了。”
然后将果子咔嚓咔嚓啃光,将果仁一丢,“昨日傍晚,父亲还想再挽回挽回那位奇女子,我一听便怒了,又去折腾厨房,扬言要放火同归于尽,父亲吓得不行,就此不提了。”
折邵衣听了事情经过,然后倒是说了句公道话。
“比起昌东伯,父亲还算是疼我们的。”
女儿以死威胁,他就怂了。而隔壁昌东伯却是要杀子。
折珍衣就又白了她一眼,“别总是往烂处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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