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在屋檐上,给瓦片覆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银色。
在天穹之上,月亮的旁边,无数星辰一闪一闪,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人类还没有诞生智慧时就在仰视的浪漫之物。
那些猴子,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它们抬起头,弄不明白发出光亮的到底是什么,但已心生向往。
室内一片漆黑,克里斯坐在床边的地板上,把手放在额头前端不会触碰到自己的距离,安静地抬头看去。
自然的光线从指缝露进他的眼睛,笼罩他的全身,包括他用另一只手捧在怀中的宝物。
一本红色封皮的诗歌集。
夜寂静无声,没有植物的窸窣,没有虫鸣,没有邻居的说话声,仿佛世间唯一的活人只剩下克里斯。
每晚他都会这样,坐在卧室,仰望天空,抱着一本书。
他已经一整年没交过电费了,出于一种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目的和信念,他想要拒绝“科技”,即使城区里的“自然”少到可怜,但他最起码可以感受黑暗和寂静,幻想他没去过的草原、森林、大漠和海洋。
花、蝴蝶、晚霞。为什么书里老是提到它们?太阳、水波,究竟有哪里值得称颂?
人的意义是什么?
全是他想不明白的问题。
以前他不把这些当作问题,希尔塔要他处理谁,他就去那么做。销毁处毁了谁的家,他就帮忙。他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反应,不需要后悔,因为一切都是清晰有定数的。
他靠一个系统活着,所有人都靠一个系统活着。
希尔塔永远是对的。人类那样无知,永远有想不明白的问题,不仅困扰自己还困扰他人。
多么可怕的人啊,无休无止的发生矛盾,只要是意见不同就会想杀死对方。
就是因为那样,才爆发了战争,才有了希尔塔,才有了和平。
活在希尔塔的社会里是快乐的,人们要的就是快乐,可是不是哪里不对呢?
克里斯放下手,低头凝视着红色的诗集,如果这本书被他的同事发现,或者任何一个别的人发现,在他们举报给希尔塔后,都将会增加0.3的评分,足够部分第二公民升到一等,搬进内城,而他会直接从一个受人尊敬的执行官变成贫民窟的一员。
但他仍然留下了诗。
就好像大脑和手分离那样留下了它。
在那个觉醒者用希翼的目光看着他,朝他递来这本书时,克里斯第一次知道控制自己也是件难事。
漫天红色和黄色的火光,无数人嘈杂的呐喊,流血的嘴唇,灰烬,死亡,浓烟,脏兮兮拿着书的觉醒者。
以至于他被马修捏住当作了把柄。
他的所有功绩都是马修的,伤口的一多半也是替马修受的,马修是他们中最优秀的那一个,因为他有任劳任怨的影子。
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克里斯惊奇地发现自己亳不后悔。
他抚摸这本书,就像在温柔地触摸爱人,它真美,这种红不像花,像流动的岩浆一样滚烫,里面白色的纸张不同于任何的纸,不同于文档、报告、宣传册,而是像天边的云一样柔软。
即使我读不懂里面的东西。
我读不懂,克里斯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二十五岁,生在新纪元以后,一出生就见不到书本,等他成为执行官,才能偶尔在与销毁处的合作中看到它们几眼,直到去年,也从没对它们感过兴趣。
可一切就是那么突兀地发生了,那个觉醒者有他没有的东西,热忱与激情,一下子点燃克里斯的心,让他开启新世界的门。
没有绘本、没有教科书、没有画报,克里斯完全不懂应该如何阅读。他认得字,却读不懂单词,他认得单词,却读不懂句子。
他不能赏析,也不明白意象。他不懂排比,也不清楚体裁。
过了一个小时,克里斯停下对远方的幻想,借着月光星光,翻开了诗集,来到第一页。
这不仅是第一页,也是他凭着本能最喜欢的那首诗。
红色的玫瑰,
它是那样柔弱,
但露水仍在叶和花瓣上闪烁,
风带走它的美丽,
就像别人说的那样,
沉入金色的海洋。
吱吱吱——
远处突然传来剧烈的声响,克里斯猛地站起来,冲出卧室,等来到客厅的时候,他又折返回去,神色慌张的把书藏在了床底下。
那是巡逻蜘蛛奔跑的声音,绝不会有错。
克里斯的冷汗立刻下来了,会不会是那几个第六执行局的人发现端倪跑来抓他,又不敢独自过来,所以向希尔塔申请了支援?
他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隔绝光线,然后悄悄来到后门,爬上梯子来到屋顶,拿着一个伪装成帽子的非法望远镜朝主街道看去。
“约翰?”他喃喃道,“他们为什么要去抓约翰。”
紧接着他又看到巡逻蜘蛛在威胁那个黑发女人,即使听不到任何动静,克里斯也能想象到冰冷的电子音,他没少和那玩意儿打交道,每个执行官都没少和它打交道。
巡逻蜘蛛杀人的时候,绝对是无法直视的场面。
他移开视线,看到了停在远处的汽车。
车里的人是那个难缠的侦探,还有金发的毛头小子。
他们一起出动,就为了约翰?约翰发现了什么?
克里斯知道自己不能停留太久,希尔塔系统的容忍度有限。
他回到屋子里,不停踱步思考,最终悲哀地明白自己只有等待。不管来的是什么,都只能等待。
第六区的人也许查不到他,而他们查到了,就会发现他的书,把它烧掉,然后再把他关起来扔出城区,或者当场杀死。
而他不能反抗!甚至不配反抗!
想想吧,去找觉醒者吗,去找反抗军吗?我杀了那么多他们的人,甚至接过这本书后,也被马修威胁着杀了那么多。谁肯接纳一个刽子手?谁肯帮助曾经的仇人?
他们不会那样做!
我也不会!
而且要逃跑根本是不可能的,腕表有定位系统,它会向希尔塔报告。如果把它摘下来,一旦超出二十四小时,那些蜘蛛就会来追杀我!
二十四小时连特区都出不去,再说了,离开特区的方法只有列车,没有腕表是上不去的。就算上去了,能逃到哪里去?我没有地图!
克里斯想清楚一切,颓然悲哀的原地坐下,摸出了那本诗集,用颤抖的手打开,他想要再读下去,直至把它们背明白,如果侥幸没有死,这将是他余生最大的慰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克里斯的眼里出现血丝,天亮了,他看了一眼腕表,八点十分,往常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前往执行局的路上,但是今天,他一点也不想动。
“叮铃铃——”
门铃突然响了,他吓了一大跳,从地上弹起来,就像条脱水的鱼。
—————
“他应该在家的。”赛琳娜望着停在前院的汽车,“还是说步行也可以离开?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昨晚巡逻车的声音太大。”埃布尔道,“不过他逃不掉。”
“我再敲几下。还不开门就撞进去。”
赛琳娜又敲了几下门,门后没有任何动静。
正当她决定撞上去时,门却突然开了,克里斯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怒视着赛琳娜:“你们最好有正经事找我,否则我会把你们撕成碎片成洒进下水道!”
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暴躁,身体上也没什么变化,照样高大健壮,除了眼睛里有点血丝,不过那可能是生气导致的。
埃布尔却露出了发现秘密的笑容:“真有意思,你在慌张。你看到我们抓捕约翰了是吗?”
克里斯愤怒的表情一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们抓了约翰?为什么,他是真正的凶手吗?”
“不是。”埃布尔道,“约翰没问题,是我们搞错了。”
“我要去上班了。”克里斯道。
赛琳娜使劲一拉,克里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房门大开。
埃布尔直接挤了进去,闯入客厅中央。
“滚出去!”克里斯追上来,这个动作导致赛琳娜也偷跟着进来了,“有什么事去执行局说!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但我可不像约翰那样软弱!”
“希尔塔给了我们权限。”埃布尔道,“你无法拒绝。”
“……”
“你藏着什么,对吧。”埃布尔突然说道。
“没有。”克里斯双手环胸,瞳孔放大,“我没有任何可让你拿捏的把柄。”
埃布尔好像和他不在一个时空:“那就是有喽?在哪里,在客厅里吗?”
克里斯默不作声。
埃布尔凝视着他:“不在客厅。在厨房吗?还是卧室?”
“在卧室。”埃布尔走向里面,“赛琳娜,我们去卧室看看。”
赛琳娜紧盯克里斯,手握住口袋里的激光枪,防止他对埃布尔出手。
“站住!”克里斯追上去,“你是在报复我,卧室里什么也没有,你不能这样做!听着,我可以道歉,但是你不能侮辱我,你以为你会查出什么来吗?我是一等公民,不可能背叛希尔塔。”
“说的越多错的越多。是在衣柜里吗?”埃布尔看着他,片刻后摇摇头,“不是,不在衣柜。”
他站到床前:“在这附近吗?”
克里斯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他不清楚埃布尔是怎么得出结论的,但通过这两天的经历,他发现那似乎和表情有关,所以开始极力控制自己。
显然这个办法对埃布尔无效,如果微表情能够控制,那么就不叫“微”表情了。
“床底还是床上?”
不用他回答,埃布尔就趴了下去,一阵翻找后,拿着一本书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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