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溅的鲜血在半空划过巨大的半弧。
庞大的妖兽倏然重重倒下, 霍肃倒握住磐石刀柄,大步迈上城墙:“如何?”
他手搭住破碎的墙垣放眼望去,城外曾经千里绿地已经彻底沦为尸山血海,妖兽汇聚成浪潮滚滚涌来, 它们肆意踏碎同类的尸骨, 溅起高扬的烟尘与血浪, 随着守将一声厉喝,万千飞矢挟流光从城墙穿云而去, 无数妖兽哀嚎着倒下,但还有更多妖兽冲过干涸的护城河,用粗壮的身体狠狠撞向庞大沉朽的城墙
“轰——”
霍肃看着墙垣随着一次次兽潮冲撞落下簌簌灰尘,紧皱起眉。
“不容乐观。”褚氏的执军统领再也挂不住曾经那副尽在掌握的模样:“姑臧城坚, 是当年老祖宗融以天外星陨相铸, 是我褚氏筑城之基, 按理绝不会被摧毁, 但这兽潮已经持续了月余, 整个雍州的妖兽都发了疯往这里涌, 杀也杀不尽, 死不肯退, 护城灵河已经干涸, 护城罩的阵石也碎了十数块, 城中各家宾客已经纷纷请辞, 我们……”
执军统领脸色难看至极,他踌躇半响,还是忍不住恳求霍肃:“霍公子, 非我褚氏推卸职责, 只是此次兽潮实在怪异, 我褚氏已经倾尽全力,不知昆仑可有回信,苍掌座可愿出山,救我褚氏全族?”说着深深作揖。
霍肃年轻正直,纵使之前不大喜褚氏倨傲奢靡做派,此刻听见这话也不由面露动容,他扶起统领,沉声说:“统领言重了,扶济苍生是我昆仑之责,师门已经来信,必定襄助姑臧除此危难。”
统领大喜,连声问:“可是苍掌门亲自出山?”
霍肃摇头:“昆仑祖令,掌门非乾坤大事不得离山。”
统领神色一黯,迟疑说:“那来的是哪位——”
霍肃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蔚韵婷忽然偏过头,略是惊诧地望向城外。
“师兄,褚统领。”欣喜的女声止住霍肃将要出口的答案,蔚韵婷伸出手,指向天边的方向:“快看。”
霍肃和褚统领猛地转头。
他们的动作毫不突兀,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同时转过头去,怔怔望向那个方向。
他们看见大片青褐的霞光,笼罩住天幕。
世人常以黑白为至纯至极之色,黑玄秘深邃,白纯锋至洁,又有金玉之色华贵,靛水之蓝柔和,大红艳丽如火……
这位褚统领自诩见识广博,也见过天下英豪,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颜色。
像混沌初开的第一片大地,青绿的生命在深褐色的土地铺蔓生长,从地而天、从天而地,中正,温允,厚重,有着岁月沉淀的平和与力量。
妖兽如秋日倒伏的麦田折腰,黑泱泱兽潮像凝固的海面,无数猖狂的兽吼化作颤抖的呜咽,那些庞大如山的怪物匍匐在地上,血红残暴的兽瞳恢复清明,恐惧而卑弱地瑟瑟望着那身影。
城墙鸦雀无声,所有人也呆呆望着,随着青褐霞光徐徐铺过,从天边的尽头,隐约浮现出一道清癯颀长的身影。
落日的金晖披在他身后,铺在他脚下,消融开尸骸,血水在染脏垂落的衣摆前化作飞灰,他步履疏和,慢慢走来,一个人走来向城门。
蔚韵婷无声轻叹一声。
“这…”褚统领第一次哑口无言,小心翼翼:“这是——”
霍肃眼瞳浮现出切实的惊喜,他紧绷的肩膀一瞬间放松下来,这一刻,终于像个轻快的年轻人。
“快开城门!”霍肃转头向城门处大喊,又畅声向四方:“昆仑弟子何在,皆来迎大师伯!”
——
兽潮仓惶退去,留下满地尸骸,和一座废墟破败的姑臧城。
褚氏族人腾出手来,终于能重新整治城池,各家宾客也不再急着抽身走人了,都乌泱泱留在城中,纷纷殷勤递上拜帖,献上能送出的最尊贵的礼物,只求能见沧川剑尊一面。
仙山正三门冠绝乾坤界,昆仑贵为正三门之首,而沧川剑尊,更是悬在昆仑之上的那柄至尊的剑。
谁能不想求见一面?谁甘心放弃这个机会?沧川剑尊已经千年没涉足过俗世事,错过这一次,也许他们许多人这一生寿元了尽也别想再能得窥其真容。
霍肃与蔚韵婷守在门外。
衡玄衍入城后,婉拒了褚族长进主宅的邀请,只在城中寻了家略齐整的客栈暂住,霍肃蔚韵婷等一众昆仑弟子自然也跟过来。
两人执着弟子礼静静等在门外,等送褚氏族长与几位年长的贵客离开,才回来叩门。
“进来吧。”
温和的声音像某种根系沉泰的植木,两人推门进去,看见大师伯坐在窗边的深花梨交椅。
衡玄衍看着是一个容貌清俊的青年,他体态修长,气质温厚,穿一身深青色交白领素衣,脚下是一双凡间平民惯穿的布鞋,腰束素带,乌黑的头发别着支木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饰物。
蔚韵婷忽然想起曾听师尊提起过,大师伯在入道仙门之前,曾是凡人界某个大帝国的皇族,以王侯之位替子侄摄政,权倾一方,天潢贵胄,后来主动隐退南山、退政还朝,在四方游历时机缘巧合入了道,才上了昆仑。
沧川剑尊修至尊剑太阿道,却性情平定朴素,不恋权柄、不爱名望,隐居沧川峰,如垂钓闲人,永远保持着让所有人都安心的柔和与素淡。
蔚韵婷偶尔甚至会觉得,这位大师伯,仿佛一位真正的仙人。
蔚韵婷垂下眼帘,压下眼底些微的紧张,因为她特殊的身世,她总是不大敢直视这位大师伯。
霍肃也有些紧张,他毕竟年轻,面对着敬重的长者,忍不住比平日更紧绷,他下意识绷起脸做出更郑重的姿态,拱手深深鞠躬:“大师伯。”
衡玄衍看见他们俩,面庞露出笑意,摆摆手示意不要多礼,笑道:“刚听褚族长还夸你们,说你们年纪小小,本领高强,又忠肝义胆,数遍天下年轻人也再寻不到比你们好的,要送掌门好些大礼,感谢培养出你们两个好孩子。”
霍肃和蔚韵婷都忍不住红了脸,霍肃耳脸发热,硬邦邦说:“褚族长言重了,斩妖除魔,是我们应尽之责,况且,若不是您来,以那兽潮的威势,我们很快也要守不住姑臧了…”
霍肃提到兽潮,衡玄衍脸上的笑意就渐渐淡了。
霍肃与蔚韵婷对视一眼,霍肃问:“大师伯,这兽潮是不是有古怪?”
衡玄衍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往窗外望了望,斜阳昏黄的光晕映在那清俊深刻的半张脸孔,有那么一瞬间,显出种令人慑服的冷峻。
“总有些人,看不得天下太平。”衡玄衍淡淡说:“若是能杀,真是趁早杀了干净。”
霍肃蔚韵婷微微噤声。
衡玄衍看向他们,神色重新柔和:“这些现在与你们无关,你们还小,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们师尊与咱们师门都为你们骄傲,这次也辛苦你们,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好便收拾收拾东西,过些日子就回山门吧。”
霍肃蔚韵婷拱手:“是。”
衡玄衍点点头,笑道:“回去休息吧,顺道把你们明朝师妹叫来。”
俩人表示很理解,师父想徒弟那是再正常不过,更何况大师伯出了名的疼闺女,他们转身刚走出门,忽然两个小弟子就猛地仓惶扑过来:“大师兄!”
“长辈还在里面,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蔚韵婷忍不住蹙眉,轻喝:“有什么事,冷静下来说清楚。”
“蔚师姐!”那小弟子却顾不得这些,快哭了似的仓惶大喊:“找不到衡师姐了,整个褚氏主宅、半座城都找遍了,找不到衡师姐!”
霍肃蔚韵婷同时变了脸色。
屋中,正端起茶垂眼想喝一口的长者,突然顿在那里。
——
“是你——”
褚承乾惊疑不定看着突然冲进来的明朝:“你怎么找到这里?”
明朝直接举起剑,剑尖直指褚承乾脖颈。
褚承乾一惊,他没想到明朝敢这么对他。
在包括他的所有人眼中,昆仑诸多数得上名号的弟子中,霍肃蔚韵婷等人性情坚毅决断,当然绝不好招惹,但衡明朝这个默默无闻又年纪资历最浅的小女弟子,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处事都看起来极柔顺老实,不引人注意,也就总让人不自觉忽略,以至于当褚承乾被剑锋指着的时候,一瞬间完全回不过神。
反应过来,褚承乾勃然大怒:“放肆!你敢?我是褚氏大公子!”
明朝的回答是剑尖在他脖颈划出一道小血口子。
“我是昆仑弟子,拿的是神剑,我师尊是正道至尊。”明朝毫不客气:“你看我敢不敢?”
谁没有爹,比爹,了不起哦!
明朝从不拿师门说话,更不是仗势欺人的性子,但现在她太生气了,她太生气了。
她看着褚无咎蜷缩倒在那里,地上一滩血,他的伤才好多久,他还那么虚弱,他没招惹任何人,却被人像狗一样拽到这里,被欺负成这个样子。
褚承乾还问她敢不敢。
她如果再敢一点,她真的想杀了他!
褚承乾被她突然爆发的气势生生镇住,喉间真实的刺痛带来震惊与茫然,褚承乾看着少女那双如火焰熠熠燃烧的眸子,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恐惧
——她是沧川剑尊唯一的弟子,如果她真的铁了心无所顾忌想杀他,那说到底,杀,也就杀了。
毕竟褚氏还可以有许多子弟,但不会有一个人敢向沧川剑尊讨他弟子的命。
想明白这一点,褚承乾一瞬间浑身凉透了。
明朝见他终于老实下来,终于把剑收回来,跑向褚无咎。
周围褚氏侍卫纷纷让开,明朝把少年扶起来,他浑身滚烫,像是软极了没有力气,被扶着枕靠在她肩头,头颅低垂着,呼吸微弱,明朝才注意到他的一只手软软垂在身边,赫然是被人恶意踩断。
明朝眼眶都红了。
她颤抖着拨开他一点乱发,看着他面庞如鬼魅蜿蜒的深紫色血线,从脸蔓延到脖颈,明朝慌忙拉开他肩头,同样诡异不详的深紫纹路刺痛她的眼睛。
“你对他做了什么?!”
她猛地看向褚承乾,怒吼:“你给他下了什么毒?!”
褚承乾还在恐惧,感到无比荒谬,下意识:“是他自——”
明朝却已经没听进耳朵里,她目光直投向褚承乾手中的玉瓶上。
她放下少年,冲过去一把抢过玉瓶,看见玉瓶里深紫色的毒丸,怒火更甚,她抬头直接把剑锋横在褚承乾脖颈:“解药在哪儿?把解药给我!”
褚承乾想骂她有病!
他有什么解药,这毒是褚无咎这贱人自己给自己下的!
褚承乾刚张开嘴,却倏然僵住。
明朝感到滚热的液体溅在自己脸上。
明朝呆住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看见一只鲜红的修长的手,从对面的身体穿透过来。
黏腻的血线顺着那手掌落下,他细长的指尖虚虚触在她胸口,有那么一瞬间,明朝几乎觉得这只手会同样洞穿自己的胸膛。
但没有。
那只手慢慢收了回去,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血洞。
“…噗…咕叽……”
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水从褚承乾嘴里涌出来,他瞪大眼睛,明朝瞳孔里倒映着他仍不敢置信的惊骇神情,他就像一滩失去骨头的烂肉,缓缓滑倒在地上。
然后是突兀响起的一声声的惨叫。
明朝呆呆抬起头,看着少年在杀人。
他掐着那些侍卫的脖子,将他们高高举起,然后像捏碎鸡骨头一样,轻而易举地用力
“嘎嘣。”
“咔嚓。”
有人涕泗横流地往外跑,有人恐惧地抽出法器攻击,有人疯了似的向他冲去……一切都像被突然按下了静音的关卡,明朝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只呆呆看着,看见无数飞溅喷涌的血,扭曲的法器,软倒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声音真的彻底都消失了。
明朝看见褚无咎的背影。
他静静站在那里,脚边倒了许多具尸体。
他慢慢转过身,深棕色的眼眸落在她身上,然后慢慢向她走来。
明朝几乎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她见过血,杀过很多妖兽,也甚至杀过人,但她从没想过会见到一个认识的人这样的杀人。
褚无咎这个模样,让她几乎下意识想起童年那些残暴的戎狄士兵,那些披着人皮的怪物,把人像鸡鸭那样恶意玩弄屠戮。
褚无咎步子停了一下,但只是片刻,他反而加快步速向她走来。
明朝不再后退,她抿着唇看他,眼神第一次变得有些陌生,没有说话。
褚无咎走到她面前。
明朝看见,他身上都是血,手上也是血,滴滴答答落下去。
他抬起手。
明朝几乎以为他要攻击自己。
他的手落在她手上,她握住太平剑的那只右手。
“你可以杀了我。”他突然轻声说。
明朝觉得这句话很熟悉。
她恍惚想起,这是那天他中了魔蛛的魔毒后,对她说的话。
“……”
明朝突然觉得眼眶酸涩极了,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说不清楚心里的情绪,她只是本.能地颤抖着摇头。
褚无咎看着她,少女眼睛红肿,嘴唇干涩得轻轻发颤,她不愿意看他,却低着头闷不出声地执拗地摇头。
像一头年幼的鹿,一只毛羽蓬松被打湿的雏鸟。
她总是用那种怜惜的目光看着他,却不知道,自己才是多么可怜。
褚无咎微微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更苍白了,被紫色的血线缠绕,诡异又妖魅。
“好。”他轻声说:“希望你不会后悔。”
他猛地夺向她另一只手,从她左手夺过玉瓶,倒出里面的紫色毒丸,然后推着她抵向墙壁,压着她的身体毫不犹豫把毒丸按进她嘴里。
明朝瞪大眼睛。
毒丸一塞进去就被她下意识抵在舌口,她想挣扎,想把毒丸吐出来,可却被他死死抵着,被他捂住嘴。
他脸上的血滴在她脸蛋,明朝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血是紫色的,那不是他杀别人溅的血,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五孔都在流血,深紫色的血线有如活物般的蠕动。
“这是‘相思引’,是一种情蛊。”他喘息着,轻声说:“我中的是子蛊,无药可解,我可能会死,哪怕活过来,以后我的命也不是我自己的了。”
“既然如此…”他凝视着她,一句一字:“那我宁愿,把我这条命给你。”
明朝呆住。
“刚才是骗你的,你还可以后悔。”
他轻轻笑:“不管是现在,还是一会儿,还是将来,只要你想摆脱我,都可以杀了我。”
“随时,都可以。”
话音未落,他身形晃了晃,倏然像条折断的鹤跌落下去。
明朝下意识抱住他,被他力气带着一起跌落在地,她呆呆抱着他,身上很快被他涌出的血染成一样的颜色。
“…”
“——”
明朝抱着他,她的脸开始颤抖,手在颤抖,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
门突然被撞开。
“朝朝!”
明朝呆呆抬起头,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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