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玄衍的心都快碎了。
他一推开门, 就看见他从来疼若掌中宝的小女儿,坐在满地血泊里,撕心裂肺地哭, 她哭着喊:“师尊!师尊!”
“朝朝!”
衡玄衍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忙过去:“不哭, 师尊来了, 不哭啊。”
明朝哭得狼狈极了,眼泪稀里哗啦糊在脸上, 衡玄衍多少年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 心都拧成一团, 心疼地搂着一下下拍她后背:“朝朝,朝朝…”
跟在后面的霍肃蔚韵婷几人刚一进门, 就看见满地的血和尸体, 悚然一惊, 又看见明朝跪坐在地上哭,腿上还躺着一个浑身是血不知死活的少年,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明朝师妹—”蔚韵婷着急地轻唤一声。
“你们先出去。”衡玄衍到底镇静,他只是心疼孩子哭,但说实在的以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便是再落十个屋子的血和死人也算不得什么, 他边安慰着明朝,边对霍肃说:“你们去楼下守着,没有我的应允,别叫任何人进来。”
霍肃蔚韵婷对视一眼, 只好忍住担心退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师徒俩, 和一个昏迷的褚无咎。
衡玄衍刚开始没感受到这少年的呼吸, 都当他是已经死了。
可明朝一把拉住他的手, 指着那少年。
“师尊!”明朝哭得眼睛都肿了,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她哑着嗓子哭求:“师尊您救救他!师尊您救救他吧!”
衡玄衍一怔,转眼去看那少年。
他第一眼就看见少年脸上蜿蜒的紫线。
衡玄衍不是明朝这些年轻孩子,他一眼就看出少年被下了相思引,而且是子蛊。
但并不是寻常的中毒。
相思引是一种西疆的情蛊,罕见而贵重,说是毒,却其实并不会一开始就致命,这少年一副垂死的模样,极不寻常。
“师尊…”明朝泪眼婆娑,用无比期望的目光望着他
衡玄衍蹙眉,伸手抵在少年额头,温厚而精纯的灵气潺潺而入,毋庸置疑漫过少年体内每一根经脉。
明朝一下破涕而笑,跌坐在地上。
她感到无比的轻松,在她心里没有她师尊做不到的事,师尊救褚无咎,他就一定可以活下来了!
明朝胡乱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像甩尾巴的小狗狗,殷殷看着师尊。
然后她就看见师尊的动作突然顿住。
那是一种很细微的变化,也许别人根本注意不到。
但这是她的师尊,是和她爹一样养她大的师尊。
那是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一个小孩子总能清晰感受到父亲的情绪。
他转过脸看向她,他的眼神变了,变得厚重而严厉。
“你喂给过他血。”
明朝哑了声。
“我…”明朝呜咽:“他之前救人…中了魔毒,快死了…我不想他…我就…”
“不过他后来好了!”明朝赶紧补充:“他已经好了。”
“好了?”衡玄衍看着她,缓缓说:“朝朝,他一身的骨头,已经全化作魔骨了。”
明朝脑子轰地一声,如晴天霹雳。
衡玄衍收回手,站起来。
“你若舍不得他。”他说:“便为他选个安葬的好地方吧。”
“…”明朝呆呆看着他,嘶哑说:“师尊,您不是…不是一个因妖魔血统便枉顾性命的人。”
“我不是。”衡玄衍目光淡淡落在四周,看着这尸骸满地形如森罗地狱的场面:“但一个小小年纪便敢这样杀人的少年,骨子里何其残酷冷血的心性,不救他,未必比救他更好。”
明朝一时呆住。
“况且…”不等她反驳,衡玄衍已经垂眸望着她,目光是一种父亲般的严厉与审视:“我不会让我的弟子,喜欢一个魔,更与妖魔纠缠不休。”
“他不是…”明朝忍不住崩溃,她扑过去衡玄衍的膝头,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不是这样的师尊,他是人!他是一个好人啊!您救救他吧,求求您,您救救他吧——”
衡玄衍闭上眼:“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子,养你五岁到现在,但凡你所想,便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师尊也愿意摘给你,只唯独这一件。”
“你还小,心性纯善,总把人往好处想,却不知人心险恶,我既为你师长,便不能眼看你日后陷落窘困两难之地。”衡玄衍第一次拂开她的手,看着少女小小的脸上满是泪痕,他心软了一瞬,但到底硬起心肠,拂袖转身就要走:“我留你送他最后一程,了断这段情缘,随后老实与我回昆仑!”
“师尊!”
明朝无助跌落在地上,哽咽看着他的背影。
明朝知道,师尊是一个温厚好脾气的人,但他做出的决定,天下再无人能更改。
明朝哽咽着低下头,看着旁边的少年。
他看着更虚弱了,皮肤已经变成近乎死人的苍白,紫色的血线深得近乎黑,覆满他的面孔与身体。
他真的马上就要死去了。
明朝从来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她老实,乖,又懂事,她平生唯一的一次叛逆,是五岁那年在戎狄试图召来仙人的祭台上,用匕|首撞进那个老祭司的怀里。
那时候,她想为爹娘报仇,想为嬷嬷报仇,想为中原那么多被屠戮的无辜百姓报仇,她想戎狄退兵,想天下能太平,她想,所以她敢去做,不要命也没关系。
明朝知道师尊是疼爱她,是为她好,是有更多的考量。
可是她看着这个少年,想到的是他在学堂被人孤立、欺负,想到他在魔蛛面前保护怀里襁褓中的幼儿,想到他中魔毒后躺着床上奄奄一息,想到他无辜就被褚承乾拖到这里、血肉模糊地佝偻在地上……
她想到第一次在街上,看见他递给店家一袋钱,一言不发,把整个铺子的秋梨膏糖都送给那个小妹妹。
不该是这样,明朝想,一个好人,一个这样的人,他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她想救他,甚至无关她喜不喜欢他,她就是觉得,就觉得他应该活下去!
明朝颤抖着张开拳头,看着手心之前悄悄吐出来的紫色药丸,她一仰头,毫不犹豫将它吞进肚子里。
衡玄衍鼻息忽然传来一股清甜的血气。
衡玄衍面色骤变,他猛地转身,少女跪坐在地上,把少年扶靠在怀里,咬破手腕,把鲜红的血喂到他嘴边。
没有语言能描述衡玄衍那一刻的神色。
屋中所有的摆设一瞬间炸裂,浩大的威压将时空扭得卷曲,衡玄衍第一次如此勃然震怒,他厉喝:“衡明朝!”
“…对不起。”明朝听见了,却没有动,她任由昏沉的少年像某种被食物唤醒的野兽,凶蛮而贪婪地咬住她手腕,她疼得轻微缩了一下,才抬起头,看着衡玄衍:“是我不懂事,师尊…师尊…”
“…可是。”她红着眼眶:“…可是,我还是、还是想要他活下去。”
…
……
这叫衡玄衍怎么看得。
孩子是债,是最要人命的,她们总是有一种仿佛生来的狡黠和直觉,知道怎么抓住爹娘的软肋。
衡玄衍深呼吸几下,含怒过去,一把将明朝拽起来。
明朝这下乖了,她眼睛红红的,鼻子也哄哄的,眼巴巴望着衡玄衍,小可怜似的。
小可怜发出怯怯懦懦的声音。
“他吃的子蛊。”明朝低下头:“我把母蛊吃了。”
“……”衡玄衍被气得心肝疼。
“你——”衡玄衍指着明朝,气得指尖发抖:“逆女!”
明朝不敢吭声了。
衡玄衍胸口剧烈起伏,如果他脾气再坏一点,他就能把明朝按在地上抽鸡毛掸子!
但他毕竟是一个温厚柔和的人,养的是心肝肉一样的小女儿,不是粗养粗放的小崽子,所以他像所有不那么讲道理的爹一样,在心里把罪责先一股脑推到引诱女儿的歹人身上,然后指着旁边:“你给我站那儿去!”
明朝连连点头,鹌鹑崽一样扑闪翅膀过去,为了叫师尊息怒,她站都不站,直接啪嗒跪在地上。
衡玄衍:“……”
衡玄衍火气突然就没那么盛了,但他是不能不生气的,否则日后孩子更无法无天了,所以绷着脸当做没看见,转过身冷冷垂看着褚无咎,半响猛一拂袖,少年被一股无形力量托起。
磅礴浩大的灵光瞬间覆没整座楼阁。
那灵光如覆岸的海潮,以摧枯拉朽之势撞进少年的身体,几乎是刹那间,少年浑身喷涌出血来。
那灵光冲过他的骨骼,漫过他的血肉,沿着他体内每一根经脉冲刷,像海浪冲刷过岸边崎岖蛮荒的礁石,以浩大而毋庸置疑的威势与力量将之生生打磨掉粗糙的外表,洗涤掉杂质,开拓最宽广的路径,然后自体的灵气重新自骨血诞生,欢欣雀跃着流淌过新生的经脉。
传说中开道的至高法则,灵识灌顶,易经洗髓。
当今普天下能做出这一举的,大概只有这昆仑第一人。
明朝跪在地上,仰头望着这一幕,突然抹了抹眼睛。
灵光照亮了半边姑臧城,青赭的辉光漫过之处,废墟湮灭为大地,盎然绿意迅速覆盖,是万灵植木生长。
少年突然开始吐血,深到发黑的血。
衡玄衍淡淡望着,并不作理会,直至少年一口一口,血从深黑变成深紫再至暗红,他才一敛袖,重重拍了他一掌。
一声闷哼,少年吐出一口赤红的血,猛地睁开眼,眼芒熠熠,有如鹰隼虎狼之势。
明朝眼神一亮。
衡玄衍神容漠然,他淡淡望着少年,看着少年毫不遮掩的明芒眸光,眼底的不喜愈深。
他活得太久了,一眼就能看出这少年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性情温和质素的长者,曾经历过凡人帝国最复杂的政.治风云和乾坤界权利巅峰的波云诡谲,他本心并不喜这样冷酷而欲.望充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引诱了他的女儿!
少年与他对视片刻,重新闭上眼,重新恢复了那副温驯而虚弱的姿态。
灵光渐渐散了,少年的身体重重落回地上。
明朝连忙过去,小心翼翼探了探褚无咎的鼻息。
鼻息仍然微弱,却渐渐平和、稳定。
明朝终于放松下来。
明朝想把他扶去床上,但又怕太殷切了,师尊看着不高兴。
师尊明显不喜欢他,她不敢多说什么做什么,能救活褚无咎她已经很满足了。
明朝看着阖眼奄奄虚弱的少年,又是欢喜,又是酸涩,她悄悄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高兴转过头去,看见衡玄衍慢慢坐回窗边的太师椅上,手扶着椅沿,凝眉不展,静静垂着面庞,不知在想什么。
明朝心里的高兴一下子浇灭了大半。
“…师尊…”明朝膝行过去,怯怯拉住他袖口:“师尊,您没事吧。”
“是我不好…”明朝知道自己今天做得不对,她想救褚无咎,可师尊不会看着她伤害自己,是师尊替她劳心劳力,她眼里含着泪,低下头:“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衡玄衍叹气:“你这说得什么话…”
他轻轻摸着明朝的头,眼神温柔,又有些叹息:“你是师尊唯一的孩子,我只恨不能把星星月亮摘给你。”
“师尊不是在怪你,师尊是心疼你。”
明朝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他。
“自古情爱最伤人。”衡玄衍:“朝朝,师尊是怕你受了伤啊…”
明朝喉头哽塞,她脑袋枕在师尊膝头,小动物似的又委屈又乖娇地撒娇:“师尊…”
任是铁石也要被泡软了心肠。
衡玄衍长叹一声,抚摸着少女柔软的发绒,思绪千万缕,好半响,
他已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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