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鸟叫声在窗外响起。
床上的少年慢慢醒来。
他睁开眼, 对上一双湿亮柔软的眼睛。
少女伏在床沿,像一头被晨露浸得湿漉漉的小鹿,不知已等待了多久, 见他醒来,浮着愁容的眸子立刻明亮起来:“你醒了!”
褚无咎感觉肺腑疼痛, 仿佛整个人的身体被撕开来又缝合上, 新生的经脉与血肉、骨骼像岩浆与寒冰,冲撞而厮杀着, 去迫不及待构具一句更强大的躯体。
他低低喘了口气, 才说:“我以为, 你已经杀了我。”
明朝一愣,闷闷说:“我杀你做什么。”
“我杀了很多人。”褚无咎垂着眼, 他抬起手, 少年苍白削瘦的手, 仿佛还是淌满鲜血的样子:“…我记得,我杀了他们,像一个怪物。”
明朝抿紧唇,之前那些刻意淡忘的画面重新浮到眼前,她不受控制也看向那只手,但很快, 她又看见了少年的眼神。
他垂着脸,以一种落寞而自嘲的目光怔怔望着自己的手。
明朝的心忽然软透了。
她突然一把握住少年的手。
少年怔住了,他转过头来,看见少女紧紧攥住他的手, 坚定地看向他。
“毫无缘由屠戮无辜的才是怪物。”明朝以斩钉截铁的语气:“你不是, 是他们先想杀了你, 你是在反抗伤害, 是在保护自己,虽然…虽然…你手段酷烈了些…”
“…但本来也没有人能是无可挑剔的好人。”她低低说:“我知道你心底有恨,又觉得自己快死了,无所顾忌图个痛快,我也杀过人的,我能明白…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就把它忘了吧。”
少年默然片刻,静静凝望着她。
“我能忘…”他轻轻说:“但你会怕我吗?”
明朝看见他眼底略微的忐忑和期冀。
“…我要是怕你,就不会留在这里了。”明朝抿了抿嘴唇,摇着头,轻声:“我不怕你,我一直担心你。”
少年终于抿着唇笑起来。
明朝看着他笑了,心里也高兴起来,咧嘴露出大大的笑来。
两个人对视着,少年掩在被子里的手指轻动一下,他撑起身体,俯身向她,像是想要一个拥抱——
“咳!”
明朝猛地一个激灵,连忙松开少年的手,心虚往后望去。
少年顿在那里。
“是我师尊…”明朝压低声音,小小声说:“是我师尊救了你,他、他其实平时脾气很好的,但…”
垂落的帘帐无风自动,褚无咎看着一个清癯儒雅的素服长者走过来。
说是长者,可他面目仍是个清俊的青年,体态颀长,眉眼柔和温润,可以想见平日必然是个宽厚和煦的人,但此刻他微微沉着脸,便显出不怒生威的持重气度,让人只想屏息垂首、几乎不敢多出一声呼吸。
褚无咎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昆仑大长老,也是第一次感受这最正统儒穆的尊者威重,仙门浩浩气度,他那贵为大氏族长的父亲不及万一,便是那位曾经见过的邪肆猖烈的魔界之主,与之一比,隐约也失之雍重与从容。
这就是沧川剑尊,是她的师尊。
褚无咎看见,刚才一心安慰他哄他的少女,突然就变成见了猫的奶耗子,一下乖巧极了,她头也不回地跑过去,跑到长者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像扑腾绒毛的幼鸟,殷殷而小声:“师尊…”
衡玄衍瞪她一眼,明朝怂巴巴地低下头。
虽然平时上房揭瓦,但师尊真生气起来,她还是小怕怕的。
“你先出去。”衡玄衍淡淡说:“我与他有话要说。”
明朝一下抬起头,余光瞥过床上的少年,嗫嚅:“师尊,他刚醒呢…”
衡玄衍淡淡说:“既然醒了,就死不了,你还担心什么。”
明朝:“……”
明朝怂得不敢反驳,干巴巴“哦”了一声,又瞅了瞅褚无咎,才慢吞吞挪出去。
衡玄衍额角轻动了动,脸色更不好看。
岳丈总是看不顺眼女婿的,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尤其这个女婿并不老实。
衡玄衍转身在窗边太师椅坐下,宽袖垂摆,半沉阖目,遥遥面对着床榻,一时并不言语。
并不需要他言语,褚无咎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硬撑起身体,掀开被子下床,无视身上的剧痛,赤着脚缓慢而坚定地走到太师椅前,双膝缓缓跪下。
“千万年前妖魔界还没被劈出乾坤界,妖魔与人族混血而生,后代因血脉强横,修为多数高强,乃至后来妖魔界被劈出乾坤,残留的血脉多盘踞一方,许多绵延至今,便是如今的氏族,而这些氏族中,自然,也包括你的家族。”
衡玄缓缓开口,说起的便是壮阔而隐秘的往事。
“水至清则无鱼,为了乾坤界长治的太平,大家有意无意不提这些往事,千年万年,年头久了,大多人也就不知道了。”衡玄衍目光淡淡垂落在少年身上,有如瀚海浩浩覆压,褚无咎头被生生压得低下,额角鬓角不受控制地漫出一层汗水。
“朝朝说你中过魔毒,那日情形我未亲眼所见,我所看见的,便是你一身人骨已经尽数化作魔骨。”
“我本不打算救你。”衡玄衍沉声说:“你血脉里流着妖的血,如今人骨又化作魔骨,中了蛊毒,你自己来说说,你算是一个妖、是魔、还是人?”
随着他压低的厉声,气压骤然一凝。
半响,少年终于抬起头。
出乎意料,他的神色竟无半分慌乱,是完全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与从容。
“尊者既然选择救我,不是已经确定了答案。”褚无咎说:“晚辈是褚氏子,是乾坤界正道氏族子弟,是一个人。”
这是衡玄衍想要的回答,但不是衡玄衍想要的态度。
衡玄衍微微凝眉,望着少年,少年同样回视着他,又慢慢低下头,以示谦敬。
他毕竟还太年轻,哪怕有着超乎年纪的隐忍,但衡玄衍活得太久也看得太多了,他能看出少年眼底锋利的棱角和欲望,像一头将要成年的幼虎,哪怕在更强大的长辈面前短暂地伏首,也只是一时的蛰伏,他的眼睛,挟裹着野心是在望着至高在上的王座。
衡玄衍眉头拧起来,他的神色渐渐变沉。
衡玄衍当然见过许多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往往能报以宽容的态度,但不代表他愿意把自己的弟子许配给一个狼子野心之徒。
朝朝性情柔软善良,未来的良配也该是个中正宽和之人,这个人选,衡玄衍本有些属意同在座下习剑的寒霜州。
他是很喜欢寒霜州的,觉得这孩子沉稳正直,心性纯善,虽有些木讷不善言辞,但他是老一派的典型长辈思想,觉得男孩子沉默寡言不算什么大毛病,反而更显沉稳能担责任,总比那些会花言巧语满肚花花肠子的强千百倍。
衡玄衍是很愿意留朝朝在身边一辈子,但孩子大了,大多总是好奇想尝尝相思情爱滋味,这个时候师兄妹俩便显出好处来,两个小孩子青梅竹马,人品又端方,再合适不过。
衡玄衍一切都打算好了,谁想不过一次下山,突然冒出来一个褚无咎。
衡玄衍垂眼看着跪在下首低头仿佛温驯的褚无咎。
这孩子,出身氏族,魔骨妖血,天命加身,又有这样深沉隐忍的心计与不甘人下的野心……
明朝正在悄眯扒门缝。
这么说吧,她怂她师尊,怂了又没完全怂,所以衡玄衍叫她滚出来,她就乖乖滚出来,但滚出来后,还是不太老实地想往里偷看。
奈何衡玄衍老辣,直接下了结界,明朝耳朵都要竖起来,也听不清里面说了什么,她扒住一边的门缝,瞪大眼珠子鼓溜溜往里瞅,透过那条细缝,看见褚无咎跪到了地上。
明朝心一揪,他才刚受过伤,怎么能下床,还跪地上,地上那么凉……
明朝心里碎碎念,正努力扒着门缝想再仔细瞅瞅,就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空气中仿佛慢慢压下一座山,那山的浩大的力量,泄出一线剑的肃杀。
明朝指尖颤抖。
她想都不想撞开门,跌跌撞撞摔进屋中。
“师尊!”
褚无咎感知到杀意。
曾有很多人想杀他,书院同龄的褚氏子弟、褚承乾之流,甚至那位魔尊,在初见他时、在状似好心笑着说要帮他铺一条登天之路时,眼底藏着的,也是最残暴腥狞的杀意。
但从未有这样浩大而沉冽的杀意,像山和海重重覆压在他身上,他背脊的骨头都像被折断,他更深地弯下腰,清晰地意识到,对方甚至不需要动一动手,只需一个念头,他就会魂飞魄散。
显然他还不足以混过正道至尊的眼睛,而这位尊者,也有足够的远见和铁腕杀了他,哪怕违逆天命来日遭受天谴,也不惜要彻底斩除后患。
他大概要死了。
褚无咎这样淡淡地想。
但像啼血一样的少女声音刺进来。
“师尊!师尊!”
褚无咎看见少女撞进来,她撞得那样急,撞门后直接踉跄着跌倒在地上,她也不爬起来,干脆膝行一样急切地往前挪,迅速挪到他身边,隐约更靠前一些,悄悄遮住他身形。
“……”
有那么一刻,褚无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慢慢转过头看她。
她白皙柔软的侧脸对着他,紧张抬头望着衡玄衍,丝毫未注意他的注视。
空气中沉重的威压不可察地凝固,随即慢慢散去。
衡玄衍看着明朝,脸色难看到——是那种但凡长了个眼睛都知道他有多生气的难看。
“衡、明、朝。”
明朝全身抖了一下。
这不是夸张,她真从没见过师尊这么生气的表情。
但被宠惯了的崽子总有一种坚信自己不会挨揍的勇气,明朝悄悄吞了吞唾沫,露出乖巧的表情,嗫嚅:“师尊我…我看你们说话太久了…我,我等不及,脚一滑就撞进来了。”
脚滑的好是时候哦。
衡玄衍是个温和脾气,对明朝这小宝贝疙瘩更别说了,但这一刻,就算是菩萨都得冒出火来。
“跪这儿。”衡玄衍指着地面:“我现在没空管你,给我老实噤声。”
明朝蔫蔫闭上嘴,但心里还是有点高兴。
她在这里,师尊就不会杀褚无咎了。
衡玄衍深深吐一口气。
他刚才确实又动念想杀了褚无咎,这少年并非善类,又有天命加身,留着他的性命将来于苍生福祸难料,干脆趁早杀了,一了百了,杀天命者必被天道百倍反噬,但他衡玄衍也从不是一个畏手畏脚的人,便是承了天罚又如何,他已经活得够久了,并不那么惜命。
这样的做法虽不那么讲道理,但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个身份,一切以乾坤界的安稳太平为重,也不需要讲那么多道理。
但他的朝朝啊……太敏锐,也太聪明。
衡玄衍头疼,有点生气,可看着少女眼巴巴的目光,又有些心软。
他做出不为所动的模样,转过脸不看她,肃寒的目光落在重新低垂头的褚无咎身上,却问起另一件事:“‘相思引’是谁种的?”
“!”明朝立刻又支棱起来,大声抢答:“是褚氏那个大公子种的!都是那个坏蛋,害我们变成这个样子!”
“你给我住嘴!”衡玄衍一拍桌案:“我没有问你。”
明朝张张嘴巴还想说什么,衡玄衍一拂袖直接封住她的口舌,然后看向褚无咎:“你来说。”
褚无咎抬起头,笑了一下。
“是我下的。”
褚无咎不看少女倏然瞪大的眼睛,轻而平静地说:“她本没有中蛊,是我先中了蛊,然后硬把母蛊喂给她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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