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罗风玉是十九州有名的风流客。
他这个人爱享受, 好华服歌舞、美酒美婢,在徐州时候就动辄日夜偎红倚翠,给自己取了个‘五毒君子’的诨号, 之前局势紧张, 他不好作怪, 现在一太平了,他立刻固态萌发,走到那儿呼朋唤婢到那儿。
他这个人虽然浑,做正经事倒很有能耐,长罗老家主对这个儿子又爱又恨,又管不了他, 烦得甩手不管了,长罗风玉乐得自在, 代理家主后, 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全家投靠魔君,气得长罗老家主差点没脑溢血。
但长罗风玉是有自己的盘算的, 妖魔和他们人族就别说是不是一路人了、连物种都不一样, 暂时投靠是可以的, 永远投靠是不可能的,所以长罗风玉一面对妖魔表忠心,一边和褚氏勾勾搭搭暗曲私通,暗地里帮褚无咎做了不少事, 眼看胜利在望,魔尊血罗刹要被.干掉了,结果血罗刹死了, 殷威又活了, 魔君壳子里换了个人, 还是个魔君!
这简直是倒霉给他妈开门了,气得长罗风玉当天晚上连摔了两套酒杯。
摔完酒杯,长罗风玉心里郁闷稍缓,冷静下来思考,好在血罗刹已经死了,殷威吧,虽然也是个魔君,但和他那个疯爹比,得差去十万八千里,长罗风玉实在瞧不起殷威那脑子,一个膘肥体壮的蠢货,如果不是因为诸多机缘巧合让他成了魔君,连自己都能一只手弄死他。
坐在褚氏温暖的屋子里,长罗风玉回想着这一切,不由心里唏嘘得意一下自己的辛苦和远见,他舒舒服服伸个懒腰,提起小泥炉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一杯。
他刚倒完,对面的画屏折门被推开,侍女们屈膝行礼,一个鸦青团花蝠直裰头戴木冠的青年人走进来。
长罗风玉见到他,本来要放下的酒壶连忙又提起来,倒进旁边另一杯空盏里:“大忙人啊,您老人家居然这么早出关了,看来我真是来得时机好…”
边说着,他边打量褚无咎,男人体态修长、容貌俊美,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愈发显出一种强势逼人的冷漠。
长罗风玉心里暗暗咂舌,他记得以前见褚无咎,虽然看着淡漠,但好歹还披着一层清冷温和的皮子,现在可好,皮子都剥下来,无所顾忌露出真正的本性了。
长罗风玉很忌惮褚无咎,可以说是发怵,他甚至觉得褚无咎这家伙骨子里也够不是人的,要不是实在没别的选择,他真想离这些疯子要多远有多远。
褚无咎走进来坐下,折进来的光在他脸庞掠过一串浮光的暗影,显出一种难言的阴郁。
“不要说这些废话。”他声音低哑,慢慢说:“你来做什么。”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废话了。”长罗风玉一拍手,手指顺势指向万禁平原的方向,低声:“那边那个,你打算什么时候,搞死他。”
殷威苏醒之后,知道了发生过什么,听说沉默了很久。
江都魔宫已经被霍霍得差不多了,殷威也没有重建,竟带着手下们回万禁平原去了。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魔君,殷威完全可以算个老实过头的老实人,长罗风玉甚至有点同情他,但这并不妨碍长罗风玉乐意趁早搞死他。
“正三门已经折了俩,天霜山完蛋,长阙宗完了半个蛋,只有昆仑,新掌门还是你媳妇,年纪小得不像话,阖宗都要仰仗你这位贵婿,如今这乾坤仙门凋零惨淡、元气大伤,没有个千八百年,根本别想缓过气来。”
长罗风玉慢慢合起手:“比起来,咱们这些氏族可强太多了,你说说,你说说,这不是叫人太心动了吗。”
“我也知道我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些乾坤仙门都是好人,为家为国为天下,咱心里是很尊敬他们的,但尊敬不能当饭吃是不是,气氛都到这儿了,筷子都摆好肉咕嘟嘟在锅里冒着了,咱们也没有再饿着肚子的道理。”长罗风玉的神色渐渐变了,变成一种充满野心的明亮灼光,他看着褚无咎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咱们氏族被锢在十九州多少万年,这乾坤大地,最肥沃的灵山矿海、最富饶的琼境仙地,全都被那些乾坤仙门占着,他们享永世清名盛誉、山门的旗帜高高飘扬冠盖寰宇,凡人还会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怎么就要永远被他们压一头?曾经他们强,他们的道理咱们必须听,但现在,是我们更强,这乾坤大地,是不是也该由我们诸姓氏族说一次算数了。”
褚无咎没有说话。
他的神容冷漠,并不为所动。
长罗风玉来之前就隐约猜到了。
据长罗风玉观察,褚无咎虽然是褚氏话事人,却对氏族没什么归属感,他扩大势力不是为了褚氏绵延壮大,只是为了增强他自己的权柄。
长罗风玉不知道褚无咎究竟怎么想的,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家族,不在乎氏族与仙门之争,不在乎人族与妖魔之差,是一个真正百无禁忌的人。
人都说各为其主,人人都为自己一方的利益拼杀,可长罗风玉根本看不穿褚无咎是为哪一方而争。
不过长罗风玉知道褚无咎至少还是在乎一件事。
“就算你无所谓这些,你也不是能吃一辈子软饭的人。”长罗风玉眼光一转,大大咧咧说:“你媳妇现在是昆仑掌座,是仙门老大,永远压你一头,你就甘心?老话说得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更何况那还是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咱们做大丈夫的,不说娇妻美妾齐人之福,也不能看媳妇脸色被人嚼舌根不是。”
空气倏然寒下来。
长罗风玉感觉全身皮子一紧,鸡皮疙瘩冒出来,他连忙找补:“开玩笑开玩笑,我嘴巴瞎嘚啵,您这样的,那是天生该当老大的,褚夫人更是对您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这纯属放屁,他都打听过,那昆仑的衡小掌座刚一接任掌门位,就去诸宗巡礼了,听说连已经化成冰湖的天霜山都亲自过去祭拜,这掌门是当得尽职尽责,很有抛头颅洒热血的味儿了,哪里顾得上这边独守空房的未婚夫。
一个尽职尽责舍小家为大家的未婚妻,一个强硬深沉怎么看怎么不愿意屈居女人之下当贤内助的未婚夫。
以长罗风玉丰富的感情经验看,这夫妻俩早晚得掰。
褚无咎淡淡看了长罗风玉一眼,长罗风玉头皮发麻,笑嘻嘻往自己脸蛋拍两下,讨饶道:“我自打嘴自打嘴,大哥,褚大哥,可别与我计较啊。”
这时候,外面吕总管传话:“主子,万禁平原那边的信使传信回来。”
褚无咎说:“送进来。”
有人把信呈送上来,这不是什么机密,所以特意抄写了两份供贵客一同看,长罗风玉眼前一亮,拿起一份看起来。
“我的天啊。”长罗风玉惊呼起来:“魔君要大婚了?!”
——
阿朝感觉手臂越来越疼了。
她挽起袖子,露出被白布包得紧紧的左臂,她嘶着解开纱布,露出暗红色的伤口,粘稠的血水一小股涌出来,散开一小片浑浊的黑气。
长生珠倒吸一口冷气:“这是魔气!你什么时候中的魔气?!”
阿朝看着伤口,抿了抿嘴唇。
她想起魔宫被攻陷那天,血罗刹状似无意攥过她的手臂,当时她就感觉一阵剧痛,只是情况太危急没注意,现在想来,就是那个时候。
血罗刹当时没有杀她,她还有点奇怪,原来这才是他最后的毒计,才是对她和她师尊真正的报复。
阿朝揉了揉眼睛,忍不住说:“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又毒又辣。”
长生珠喷她一脸唾沫星子:“这个时候你还说什么屁话!你他妈要入魔了入魔了!”
“也不一定会入魔呢,说不定会自然消退呢,我有你,身体好。”阿朝出奇的淡定,经过这些事,她觉得自己已经被磨砺得没脾气了,甚至可以说是到超凡脱俗的境界了。
她站起来,走出营帐,冰凛的寒风刮过脸庞,她看见一望无际的冰湖,那是曾经天霜山的雪山融化成的湖泊。
阿朝捧起长生珠,长生珠泛开明亮的光晕,天地间细细的风向这里汇聚,旋转着潺潺涌入珠子中,将珠身明光渐渐蒙上一层朦胧的雾色。
长生珠,长生长生,是延年福泽的圣器,当它愿意敞开怀抱,亡者最细碎的魂灵残片会从天地万物中浮出,像扑火的飞蛾般涌向它。
“什么叫有我就行,你当我是神仙吗,给你金刚不坏之身吗,你——嗝,嗝”
长生珠正骂骂咧咧,被灌得连打两个饱嗝,忙大喊:“够了够了!我撑坏了!”
阿朝也字面意义上的感同身受,揉了揉鼓胀胀的肚子,抬手把长生珠收回来。
“嗝,嗝”
长生珠瘫在她手心打嗝,有气无力跟她说:“不行,再装不下了。”
“没有了。”阿朝也一起打嗝,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天霜山,寒师兄,其他宗门…还有师尊。”
这些日子,阿朝接着巡礼走过许多地方,尽力把能收集到的残魂碎魄都收集进来。
凡人死去,还会再入轮回,可献祭的修士将永无轮回,他们用自己的一切换取孤注一掷的力量,死后的残魂散落在天地间,只会随着时光渐渐湮灭,直至没多久彻底消失。
阿朝把能找到的碎魂都收殓进长生珠,但这只是权宜之计,长生珠承载不了这么多魂魄,这些魂魄也无法长久留存,也许唯一的生路,只有那位逍遥尊说过的、那传说中亡者横渡的万寂之海。
“那只是个传说,去哪儿找啊。”长生珠还是觉得阿朝异想天开:“你瞅瞅你那手臂,都成什么样了,别再海没找着,你自己先完犊子了。”
阿朝想了想:“我要是完犊子了,我也跑你珠子里住着去。”
“放屁!你想得美!”长生珠勃然大怒:“你以为我这里是不要钱的客栈吗!想来就来想住就住,帮你装这些魂魄都够我烦,还要再收个你?你想都不要想!有多远滚多远!”
阿朝吹起小口哨,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走啦走啦。”
阿朝带着昆仑众人启程离开天霜山,方舟飞跃到千里之上的高空,穿云而行,回去的路上,阿朝她们站在船头,一抬头就看见乌压压的天空。
尤其是清晨与傍晚,当阳光不足够驱散这些东西,天空像被蒙上一层雾,呈现一种灰得发黑的颜色。
阿朝越秋秋站在船头,久久望着这一幕。
“天空变得越来越暗了…”越秋秋喃喃:“这不是乌云,是吧。”
阿朝摇头,说:“这是秽气。”
秽是一种不是气的气,是一种没有形态的物质,它是一直存在的,是无时无刻不从万物万灵中生成,又总被自然消融,这是天地生生不息的一种循环。
这是每家宗门给小弟子们开蒙时的常识卷里写过的,但书里没有写的是,乾坤世代绵延几十万年,生灵越来越多、秽气越来越多,可供消解的灵气却越来越少,以致天地失衡,天地消化不了这些秽气,只能任由它们汇聚,它们汇聚到天空,就渐渐的,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阿朝看着天空,那一刻,突然真切明白了万物规则的法理。
当天地消化不了这么多的秽,秽必定汇聚,它们也有求生的本能、会自发寻找生存的土壤与生路,它们渐渐侵蚀一切富有营养的物质,包括摇摇欲坠的乾坤界结界,当结界破碎,妖魔大举侵入乾坤界,妖魔所过之处,诞生更多的秽,摧毁更多的生命,再毁灭既有的一切。
所以诞生了血罗刹、殷威这些强大的魔尊魔君,所以她们乾坤仙门、寒师兄、她的师尊,这许多许多的卫道者不得不死去,这是一种万物发展的必然的规律,当旧的世代穷尽末路,那曾经固有的传统与事物必将被通通碾碎,无论坏的、好坏兼有的、甚至是好的,都不重要,在这个时候都要被碾碎,以腾出最广阔的空间、最新鲜的养料,供给新世代的事物与体统蛮荒生长。
越秋秋也许无法想到这些,但她也必然感到一种莫大的震撼与无限未知渺小的茫然,她呆呆望着那末日般的天空,突然浑身一颤,她颤声问:“我们…我们真的还能…还能驱逐妖魔吗?”
她是一个心智单纯的人,曾经因为对妖魔的仇恨单纯坚定地认为一定可以把妖魔逐出乾坤界,但是这一刻,她的声音也有了茫然与恐惧。
她们乾坤仙门大多数人一直认为妖魔是侵.略者、是绝对的敌人,但如果是天命让这些妖魔融入乾坤界,如果这三界大统才是真正的天意,那她们视驱逐妖魔为使命,自以为替天行道,却其实竟是一件逆天而行的恶事吗?
越秋秋突然感到恐惧,一种所坚信的信仰被动摇的恐惧。
但就在那一刻,她听见轻而坚定的声音:“你想错了。”
“驱逐妖魔从来不是根本的目的,那只是一种方法。”越秋秋听见阿朝说:“我们乾坤仙门的使命,是维护乾坤界的太平,是维护苍生黎民生存与安康的权利。”
越秋秋猛地看向阿朝,看见她的白皙细致的侧脸轮廓,她望着天空,那眼神镇静而平和,有一种越秋秋无法形容甚至现在难以理解的东西。
“如果驱逐妖魔,能让我们的百姓过得更好,我们当然要驱逐它们;但如果驱逐它们,已经并不是我们最好的选择,那我们也可以接受它们,但是,我们必须同时建立一个崭新的规则与体统,管束它们、压制它们,不能让它们仗着强大的实力胡作非为,残害生灵。”阿朝说:“我不觉得人与妖魔不能共存,但那种共存必将是以我们人族为主,那必定要先保证我们人族的权利与尊严,这就是我们该去完成的使命。”
越秋秋呆呆看着她,像看着一个从没真正认识过的人。
“那…那…”越秋秋结巴:“那你,你想怎么做。”
阿朝沉默了一下,拿出一封喜帖,越秋秋一看就知道,那是蔚师姐的婚书。
十几日前,魔君殷威与蔚师姐大婚了,那时她们还在长阙宗巡礼,离得太远了赶不过去,越秋秋不想去参加妖魔的典礼,但阿朝的态度却很自然,还写信给暂留在万禁平原的霍师兄,让霍师兄代替昆仑送上贺礼。
越秋秋不明白,但她听说过现在外面很多风言风语,说曾经祸害苍生的是血罗刹,血罗刹已经死了,现任的魔君殷威品行不错,对人族也没有恶意,昆仑带着乾坤仙门当日从江都撤走,便是有意与妖魔议和,乾坤界已经死过太多的人了,不要再打打杀杀了,一起合力共享太平吧。
越秋秋每次听到这些话就莫名憋屈,但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此刻见到阿朝拿出喜贴,忍不住说:“你真要和魔君议和吗?”
阿朝摇头。
“我并不恨魔君,我知道他是一个挺简单的人,甚至还有不错的品行。”她说:“但我还是认为,必定要杀了他,而且越快越好。”
越秋秋一愣。
她看见阿朝看着喜帖,眼神慢慢变得坚定,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魔君大婚,现在是他最得意高兴的时候,也是他对昆仑和乾坤仙门戒备最小的时候。”
“我也想成亲了。”她说:“我想借着大典,引魔君来昆仑,趁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杀了他,借助昆仑龙脉大阵,镇压魔种的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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