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送到这儿吧。”
蔚韵婷转过身, 笑着说。
褚无咎负手站在门边,他穿着佛头青束腰锦袍,清俊而挺拔, 青年的唇角微微含笑,多情的月色倒映在他眼中, 却淡得像水。
蔚韵婷看着他, 心里泛开说不出的滋味。
她很想在男人眼中看见清晰的爱慕与痴迷,那种熟悉的情感会让她感到由衷的安心,但在褚无咎眼里,她失落地没有看见。
她不知道是他的心思太深、连喜欢都藏得太隐晦,还是…他对她的喜欢太少,少得根本不足够浮出眼底。
“一路顺风。”他温和说:“有事尽可传信与我。”
蔚韵婷忽然忍不住想, 他与衡明朝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他们一起赏雪、游街、吃街边的小食, 然后傍晚他也负手站在这里,神容冷静又淡漠地说这句“一路顺风”吗。
不,蔚韵婷在心里轻轻说,她见过的, 那日江都魔宫,大火烧天,衡玄衍入魔在即, 衡明朝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地想冲过去, 男人气得脸皮都在抽搐, 暴戾冰冷得像一尊活的杀神,他的眼神几乎将少女千刀万剐, 却到底还是死死抱着人, 始终没有松开。
和那样纠缠极致杀与怨的戾恨相比, 这所有的温柔,虚薄像苍白的纸。
蔚韵婷微微一笑,突然取下香囊,上前要系在他腰上。
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他全身紧绷,那不是惊喜,那是一种凶兽霸主本能对外人靠近的厌恶与杀意。
蔚韵婷被威压震得脸色一下苍白,褚无咎收敛起威压,她坚持着把香囊系在他腰间。
好在她们有共同的意志,蔚韵婷想,她想让他喜欢她,他也在极力来喜欢她。
她有绝代的美貌,温柔小意,大方得体,只要给她时间,她怎么不会叫他爱上她。
她只需要徐徐图之、慢慢蚕食,总会彻底取代衡明朝。
“这是我亲手绣的香囊,终于能送出来。”挂好香囊,蔚韵婷主动退后两步,落落大方一笑:“这些日子,谢谢褚公子对我的招待。”
她说着女儿家得体又俏皮的话,抬起头,却没有看见应得的反应,褚无咎手负在身后,蔚韵婷看出他衣料下的手臂肌肉绷紧,分明在极力地隐忍,即使夜色很深,只能看清他半张脸,那脸色也绝对称不上好看。
蔚韵婷的心倏然一凉。
“不谢。”好半响,他终于开口,声音倒温和:“回去吧,路上小心。”
蔚韵婷好似无觉,莞尔地笑着,转身提着裙裾慢慢走上车。
坐上车,落座软榻那一刻,蔚韵婷脸色变了。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感到前所未有的荒唐与耻辱。
他究竟把她当什么?!
蔚韵婷缓缓攥紧软帕,忽然眼神狠下来:“转道,去今日街边那家包子铺。”
天色渐渐黑了,摊位已经开始经营晚食,纤瘦的少女坐在角落的长椅上,抱着一个大竹筒的,低着头慢慢地喝。
蔚韵婷早前就看见她。
连她也没想到会这么巧,她只是找吕总管打听以往衡明朝与褚无咎出去会吃什么玩什么,正好今日下雪,出来赏雪,路过这家小店尝尝,就正好撞上了衡明朝,一切都刚刚好。
蔚韵婷想,仿佛是天意都在帮她。
阿朝抱着竹筒,小口小口抿着豆浆,感觉身边有人慢慢坐下。
“明朝师妹。”蔚韵婷轻轻地说:“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遇见。”
“琅琊密境回来后,他就把无患草送与我,后来幽州时,我们一同经历过几次暗杀,才渐渐熟悉起来。”蔚韵婷说:“他对我很好,温柔体贴,也不介意我与殷威的事,我也下定了决心,我愿意帮他。”
她没有看阿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她望着夜色下空旷的长街,轻声说:“明朝师妹,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我吗?”
“我在他身边,我看得出,他心里还是念着你、对你有感情,凡人都说故剑情深,你是他从年少时就捧在怀里的一把剑,他也会舍不得。”蔚韵婷:“但世事多变,人也总会变,他已不是当年卑弱的褚家庶子了,他是天命主,他甚至即将成为这整片乾坤大地新的主人,他已经不再需要一把倔强又不顺服他的剑,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全心全意让他舒心的家、一位温柔大方的夫人,明朝师妹,你很好,但你还像个小孩子,男人会喜欢一个孩子,但不会愿意娶一个孩子做妻子。”
阿朝始终没有说话。
好半响,她突然开口,却是哑声提起另一件不相干的事:“蔚师姐,你爱他吗?”
“你看,你又说孩子气的话。”
蔚韵婷笑起来:“爱不爱的,哪有那么重要,他年轻、俊美、稳重深沉,位高权重,又待我好,我就可以喜欢他,愿意嫁给他——否则我还能怎么办啊?”
“我曾经想一心一意对威哥,可你们都想杀我的夫君,你们都想杀他。”蔚韵婷还在笑,但那笑容渐渐变了:“我的师尊死了,霍师兄被剥夺继承昆仑掌座的资格,我能怎么办,我总要找一个依仗,不让自己沦落到最不堪的境地。”
“明朝师妹,你不该怨我——”蔚韵婷越说越痛苦、她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带出怨恨:“是你们先不给我活路的!我从来竭力保护师尊、保全昆仑和你们,可你们非要毁掉我艰难得来的一切,是你,是衡师伯,不顾念半点情谊!你们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这些话终于能说出口,蔚韵婷瞬间感到一种宣泄淋漓的畅快,一种近乎得意的痛快!
她以为会看见衡明朝不敢置信的、伤心痛苦的、拼命努力想解释的样子,就像所有以前的时候一样,她以这种笃定的认知,在心里是这么高高在上的、轻蔑不屑地看着这个年少又性情天真软弱的小师妹。
但是下一秒,她的得意被狠狠打碎了。
“不是我不想给你活路。”蔚韵婷听见少女沙哑的声音:“只是你什么都想要,想要爱,想要权力,又想要名誉师门与后路,想要的太多,心肠却太窄,容不下,得不到,就怨恨。”
像一把重锤砸在头顶,蔚韵婷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这是从衡明朝嘴里说出来的话。
蔚韵婷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衡明朝没有看蔚韵婷,她抱着竹筒,借着温度慰贴着手心,不想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这毕竟是照顾了她两百年的师姐,是苍掌门挂念的弟子,苍掌门一生为昆仑为乾坤,牺牲性命救醒了师尊,让她能再见师尊最后一面,她始终记在心里。
“别提我师尊。”阿朝说:“你可以怨恨我,但你的师尊、我的师尊,他们是为昆仑而死的大英雄,这些纠缠的小情小爱不配玷污他们逝去的英灵。”
蔚韵婷的脸色骤变。
阿朝抱着竹筒,站起来打算离开。
蔚韵婷气得全身哆嗦,她看着衡明朝的背影,一股怒火与妒恨猛地冲上头顶。
凭什么她永远能这么清高?!好像全世界只有她是对的!她是干净的!其他谁都不如她!其他所有人全是卑劣小人!凡夫俗子!
蔚韵婷猛地站起来:“你要去褚宅吗?要去找褚无咎吗?”
“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怎么能有这样厚的脸皮呢?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从琅琊密境拿无患草吗,因为他想解掉与你的情蛊,他想摆脱你,想解除与你的婚约。”蔚韵婷笑:“听说是你在院子里拿着喇叭向他逼婚,逼他娶你;现在你已经看见了我们的情谊,竟还不死心,还想去找他,你可知道,刚刚他送我离开,现在腰间还悬着我亲手为他挂上的香囊。”
“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如此没脸没皮地纠缠一个男人。”蔚韵婷忽然声音软下来,哀求说:“明朝师妹,算师姐求求你,师姐求求你,你放过他吧,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因为你满腹怨戾又无法摆脱,他因为你扭曲、痛苦,你不是爱他吗?如果你真的爱他,你就解除情蛊吧,成全我们吧,让他能无后顾之忧地去做三界共主,统御四海、镇压妖魔,我必定全心全意陪伴他、辅佐他,而你可以继续做你的昆仑掌门,这不是最好的安排吗?”
阿朝的脚步渐渐顿住。
她说:“我没有‘相思引’的解药。”
“这世上从没有解不掉的蛊。”已经说到这里,蔚韵婷索性破罐子破摔,冷笑:“你的师尊是衡师伯,血罗刹那时也喜欢你,你在曾经天底下最强大的两个至尊者身边待过,他们怎么可能半点口风不露给你,不过是你不愿意去做罢了。”
好吧,她就知道说了也没人信。
阿朝摇了摇头,重新走了。
“明朝师妹…衡明朝——”
阿朝没有回头,她慢慢沿着街往前走。
气氛沉闷到长生珠都没敢开喷褚无咎祖宗十八代。
长生珠母鸡状窝在她肩膀,瞅了瞅她,又瞅了瞅她,才小声说:“你要去找褚无咎吗?”
阿朝摇头,说:“蔚师姐今天离开,我现在去,他必定会疑心我发现了什么。”
长生珠呆住,不敢置信:“你啥意思?你不是去找他算账吗?!”
阿朝抬起头,看着夜空。
“我知道蔚师姐说了很多假话。”她说:“但我更知道,她说的有些话是真的。”
褚无咎也许不是不喜欢她,可喜欢她,只让他感到扭曲而疼痛。
他是一个极傲慢的人,他希望自己无坚不摧、无所束缚,希望御极寰宇至高无上,希望有一位温柔贤淑、事事以他为先的夫人,那是他少年时代就给自己立下的未来,是他一直视为自己应该且必当达到的成就。
可她永远也变不成那样的妻子,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注定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责任与使命而把他往后放,从前是,未来也是,总要让他被迫妥协与退让。
她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好,但她知道,这对他不公平,他也有疲惫怨恨的权利,有放弃她选择另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妻子的权利。
当然,她也有骂他的权利,可以现在就跑过去扇他十六个巴掌,站在院子里跳脚骂他陈世美王八蛋。
阿朝在心里砸吧一下这种画面,有点心动,可又不是那么心动,终究很没意思
……算了吧。
她不想骂蔚师姐,也更不想骂他了。
“那你就这么算了?你就听信那个蔚韵婷一面之词,就这么算了?!”长生珠简直气炸掉,上蹿下跳怒道:“你好歹去见他一面,问清楚!再把那个蔚韵婷挑拨你的话给他全说一遍!我就不信他放任那个死白莲那么多心眼!!”
阿朝笑起来:“好吧好吧,我明天早上就去见他。”
长生珠跳脚:“什么明天早上,现在就去!砰砰敲门吓死他!”
阿朝抿着嘴巴笑,还是摇了摇头。
她没有找客栈,就抱着大竹筒一路慢慢地溜达,累了就歇在街边屋檐下,看着夜色渐渐透出曦光,等天大亮的时候,她从坐暖了的石阶站起来,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又跑去那家店,买了一份新的灌汤包和豆浆。
走的时候,她给了双份的钱,笑着对女主人说:“嫂嫂,如果将来有人来向你们打听我,麻烦你们就说我是今早才来的。”
那女主人一愣,随即露出忐忑惶恐的神色,阿朝连忙说:“没事没事,是我悄悄跑出来玩,我哥哥派人打听我的消息,你们这样说了,我家里人就放心了。”
那女主人才松口气,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好,好,小姐放心。”
阿朝笑起来,向她们挥了挥手,抱着汤包与竹筒跑走了。
阿朝跑去褚宅,砰砰叩门。
清晨的褚宅已经很忙碌了,阿朝先跑去正院书房门口,书房里已经有许多身着华服的权贵家主在等,阿朝跑了一眼,就跑向后院。
她跑进屋子时,褚无咎正在换衣服,吕总管拿着月白满绣暗纹的罗袍服侍他披上,他站在铜镜前,修长手指慢慢在胸前交叠衣料柔滑的右衽,侧眼瞥她一下。
“大早上的,你来做什么。”他语气冷淡:“不早不晚,偏等人换衣服时候进来,你真是越来越有规矩。”
阿朝抱着汤包和大竹筒进来,递给他:“吃早饭。”
肉食的香气冲进漫布雅香的屋子里,简直焚琴煮鹤,褚无咎蹙眉,冷冷看向她正要张口,就看见她提着的汤包。
“!”
看见荷叶包着的汤包,吕总管神色倏然微变,他下意识看向主子。
褚无咎眼瞳微微收缩,心里泛起惊浪,面色却仍冷淡镇静,并不露声色,他淡淡说:“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就往这里拿。”
阿朝看着他,他没有看她,仍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冠冕,像只随口一说,冷淡又自然。
阿朝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抿唇笑起来:“你不记得了,这是我们以前一起老去吃的那家汤包。”
“我一路赶路,今早才赶到,刚进城就闻到她家包子的香气,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她自顾自地:“还有呀,我今天去才发现,店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婆婆爷爷了,已经是他们的儿子儿媳了,不过味道没有变坏,客人反而更多了,我排队时候还听客人说,说那对伯伯嫂嫂年轻力气大、配合又默契,一天能做的分量更大,生意做得更红火了……”
屋子里所有侍女仆从不敢出声,沉默又不解地听着少夫人絮絮叨叨,津津有味说着那些原根本不配在这豪门深宅提起的细小琐碎事。
褚无咎平日也懒得理她嘚啵嘚,但昨晚蔚韵婷才走她今早就来,他惯来多疑,心头有些忌讳,又听她一再提起那家店,心里忽然极不痛快,粗暴打断她:“絮絮叨叨没停了,我还有事,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朝停住嘴。
她的视线很好,又很细致,能看见吕总管身旁侍女捧着的托盘,上面零零散散摆着蹀躞、玉佩、钩带,还有一枚很新的没见过的香囊。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说说。”阿朝把荷叶包和竹筒放到桌边:“我看见书房有很多人等着,你去忙吧,我走了。”
褚无咎心里火一下腾起来,冷冷道:“你那封信我看了,婚期在近你还急着往哪儿乱窜?你老实在这里待着,开始准备婚服与典礼。”
阿朝看他要发脾气的样子,不想和他吵,就没拒绝,想了想:“大婚前,我还有点事要和霍师兄说,那我叫他也来这边。”
褚无咎懒得管她这些:“随便你。”
阿朝哦一声,说:“那我还去我以前住的那个院子住了。”
褚无咎冷笑:“不然呢,你还想来我这里住。”
阿朝笑一笑,说一声“我走了”,转身跑走了。
阿朝又回到熟悉的院子,她站在屋门口,还能远远看见水榭边走过的褚家侍从与宾客,井然整肃,尽是名门堂皇繁华的煊赫。
阿朝看了一会儿,轻轻关上门,那些隐约热闹的声音一下就都消失。
她走到桌边,把师尊的牌位捧出来,拿袖子擦了擦放在桌上,她发了会儿呆,然后在桌边坐下来,双臂叠起来,趴着歪过脸蛋,看着牌位。
“…师尊,也许我不该来。”过了会儿,她突然小声说:“我跑来这里,结果好像也还是我一个人。”
“我好像有点倒霉。”
她抿着嘴巴笑,笑着笑着,侧过脸,把脸埋进臂弯里。
“师尊,褚无咎也不要我了。”
温热的液体慢慢渗开,她把脸埋着,受伤的小兽一样全身蜷缩起来,疼痛地低低地哽咽:“他真的…放弃我了……”
这下,真的只剩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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