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全山双亲准备好晚饭让孙子送至程偃家, 大碗装的芋头烧鸡,豆角炒肉,炒鸡蛋, 鲫鱼汤, 鸡蛋饼子, 空中飘来的肉香让人口水泛滥。
其他人忍住馋意,识趣离开。
程偃家只剩他们父子,程氏两位族老,村长。程叙言本想留下易全山,但对方坚持离开,程叙言只好作罢。
到底是活了几十年的人, 程氏两族老听说程叙言考上秀才后,纠结半日就转换心态。
现在不是程叙言需要他们,而是程氏一族更需要程叙言, 虽然对一个后辈低头有些抹不开脸, 但对方是秀才公,年少英才,这么一想又想通了。
谁家有个天才小子,不哄着捧着。
程四叔公夹上一块鸡肉, 目光不经意扫过程偃。
程偃的父亲也是位能人,不过那时程偃家富贵,并未居住在村中, 是以望泽村的程氏一族跟程偃一家来往淡淡。
后来程偃的父亲给族内寄银钱, 提出办族学,可惜他们本地无甚名师, 族内又无有天赋的小子, 这事就不了了之。
再后来程偃一家败落, 族内曾经得益程偃父亲免税的田地也再度交税。
而程偃浑噩后被革除功名,自然也无相关好处。陆氏将儿子的过往瞒得紧,只有几位老人隐约猜到一点。
村里的程姓族人很少出镇,去渭阳县的人更少,更别说了解程偃一家。
时间能抹去很多东西,但终究会留下一点痕迹。
“十五岁的院案首啊。”程四叔公咽下鸡肉,心中既自豪又复杂。
比起程偃这一脉,程四叔公跟程长泰一家的关系更近,血缘也更浓。如果当初程长泰一家没有把叙言过继出去,而是换成其他孙子……
村长没有程四叔公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就是高兴,村里出了一位年轻秀才,他实在是高兴。
村长端起酒碗,“叙言,这碗酒我敬你。”那岁月磋磨的一张脸都重新焕发生机,眼睛明亮。
堂屋内灯火通明,这顿晚饭一群人吃了大半个时辰,最后三位老者被各家小辈带走。
易知礼等人走后才提着一桶热水过来。程叙言哭笑不得:“叔想的太周到了。”他饮酒后头脑晕晕乎乎,确实不想动弹。
易知礼照顾他和程偃歇下,才轻手轻脚离开。
这一晚,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没睡好。他们盼啊盼,盼着天明快些来。
天微微亮老陈氏就起身,人老了觉少,更别说她心里揣着事。她一闭眼就是过年那会儿,程叙言在院门外给她送年礼的情景。
那孩子长的真好,斯文俊秀,身姿笔挺,说话也有礼。哪哪儿都挑不出错。
十五岁的秀才,真想再看那孩子一眼。
昨儿个他们听到消息,村里其他人都跑去程偃家,只他们一家人没去。
老陈氏坐在床沿发呆,忽然听到外面动静,不知是哪房的人起来了。
天色大亮,程长泰一家的气氛格外寂静。相反,程偃家再次迎来好些人。
昨儿个铺垫的感情差不多了,今天就该谈正事。
村长像座石雕坐在边缘处,不发一言,静静看着程氏几个族老跟程叙言说和。
程叙言等人说完才开口:“曾叔公的意思,叙言明白。”程四叔公是对大人而言的称呼,村里人叫习惯了,但程叙言的辈分还要矮一辈。
他顿了顿,慢吞吞道:“这些年除却程氏一族,还有村人皆对叙言及父颇有照拂。”
这话一出,程氏几位族老眼皮子一跳。村长垂首吧嗒一口旱烟,吐出的烟雾掩住他眼底的笑意。
别看叙言小时候软的像面团,可压下本地一干童生位居院案首,怎么也不会是个懦弱废物。
村长无意深究程叙言性子大变的原因,但程氏一族什么都未付出就想摘桃,也没那种好事。
果然,程叙言接下来的话应验村长的想法。
程叙言道:“我名下可免税三十五亩地,愿效仿故去的奶奶,其中免税的二十五亩数和免徭役的一个名额皆交给几位族老分配。叙言终究年少,定不及曾叔公等人考虑周到。”
不给几位族老反驳,程叙言加快语速:“剩下免税的十亩数交由村长分配,叙言仍记得几载前我父在村中胡跑,若非村人相助,我父危矣。”
程氏族老:………
村长抿了抿唇,压住嘴边的笑意,一脸慈祥道:“叙言说的哪里话,你奶奶临去前也为村人着想,我们勉强回报一二,你和你奶奶都是一样心地仁善的人。”
“您太谦虚了,是您……”程叙言和村长互相夸赞,仿佛对方是绝世大善人。
家族对个人非常重要,既是根本也是约束,但这其中并非无半点空子。
程氏一族不像其他世族,大多数程氏族人是乡下人家。程叙言与他们生活在村中,跟其他姓的村人来往,程氏一族的界限感就会模糊。
他被时代规则要求回报族内,但他也选择回报村里帮过他的人,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再度分一小半资源出去,无异割“族内”的肉。
但偏偏谁也挑不出程叙言的错,他照顾过族人,对同村人知恩图报有什么错。
哪一个人说他错了,岂非不是反向指那人是白眼狼。
对谁都好,对谁都不好。
程四叔公气的瞪眼,却又没法子。按理族内小辈赶考,族内都要众筹一笔银子相助,银钱不多,一般在五—九两区间,但这是族内的心意。功利性来说,也可以看做是拉拢人心。
但他们之前不相信程叙言刚考上童生,次年能考上秀才。再加上程叙言跟外姓人来往过密引起他们不瞒。这才故意落下这步。
若当时给人送去赶考的银钱,也不像现在这般气短。
本以为事情到这就足够让他们郁闷,但很快几位程氏族老就知道还有新的打击。
“你要把易全山的次子带去县城?!”骤然一声暴喝差点把屋顶掀了。
村长也放下旱烟,目光紧盯着程叙言。
堂屋内安静的吓人,程偃躲在儿子身后,随后又生气的瞪向几位族老。
程叙言拍拍他爹的手以作安抚,他不卑不亢道:“在郡城时我高热病重,若非有全山叔我便折在那地,救命之恩不得不报。”
程四叔公并不接受这个理由:“是你非要带易全山,如果你当时带程家的后辈,他们也会尽全力照顾你。”
程四叔公现在快悔死了,早知今日,去岁就该好好跟程叙言联络感情。
若此次郡城跟去的是程氏青年,有这番情分在,何愁程叙言不向着族里。
“不一样。”程叙言淡淡道。他抓住程偃的手,眼里染了愁绪,“奶奶在世时,不时跟全山叔往来,我爹自然也跟全山叔熟悉。郡城本就是陌生地,我又去考试,只有全山叔和知礼能安抚我爹。”
程氏族老哑口无言。
村长默默叹气,该是易全山得的,谁也抢不走。
虽然他们心里也怨念程叙言去赶考还带浑噩的程偃干嘛,这不自己找事。但另一方面,他们不得不承认,程叙言对程偃这个嗣父真的没得挑。
对嗣父都如此好,若是生父……罢了罢了,多想无益。
几人在程偃家食不知味的吃过一顿午饭散去,消息很快传出去,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易全山一家高兴坏了,易全山他媳妇揉着次子的脑袋连番叮嘱:“你跟去县城后,一定要好好学知道吗。”
易知仁连连点头,他已经在学堂念一年书,知道读书的好处,也体会到读书的艰难。
他原本还想叙言哥已经指点过大哥,肯定不会再指点他,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转机。
他爹能帮到叙言哥真的太好了。易知仁心里偷偷想着。
易爷爷也是欢喜的不行,但很快冷静下来,低声道:“咱们这也算抢了程氏后辈的好处,平时你们见到程姓族人,能让就让着点。”
其他人郑重应声。
但没绷多久,易家双亲又乐起来:“我屋里还藏着半壶酒,今儿拿出来喝了。”
美啊,心里美得很。
跟易全山一家喜悦的还有其他村人,没想到程叙言名下的免税田亩数还能惠及村里其他姓。陆婶子真是教了个好孙子。
程长泰一家十分不是滋味,可又没立场。
杨氏回屋后大骂:“我就知道那小子没良心。”
“怎么让这种人考上了…”
“小时候看着要死了,怎么还活着。”杨氏越想越来气:“哪天降个雷劈死他,扫把……”
“够了!”一向沉闷的程三突然爆发。然而杨氏并不好相与,两人都憋着火,顿时在屋里干了一架。最后被听到动静的程抱容拉开,小姑娘还被误踹一脚。
她想县城的哥哥,如果程青锦回家就好了。
吴氏也忍不住埋怨程叙言心狠,不管怎么样,程长泰一家也养程叙言七年,小时候他们青良对程叙言也不错呢。
次日,程叙言提着镇上买的红枣点心等物,挨个给相关的程氏族人送去。
“叙言这是去谁家啊。”村里人见他提着礼盒,忍不住询问。
程叙言笑道:“等会儿去五伯爷家。”
程长泰在他们那一辈排行老五,程叙言是要称呼一声五伯爷。
等程叙言和程偃父子走远了,其他人才叹一声:“好好的亲爷爷变成五伯爷。这差远了去了。”
随后有人犹豫道:“叙言跟长泰叔家来往,会不会以后认回去?”
“做梦呢。”旁边的麻衣妇人冷笑:“陆婶子临终前防着是对的。”
一只蚱蜢从草丛间蹦过,留下飘摇的野草,很快又恢复平静。
几人互相告别回家,心里也各有思量。
程叙言认回去不可能,但将程长泰一家当普通亲戚走动却可以,村人一致认为程叙言做法合乎情理,也显仁义。
程长泰家院门响的时候,吴氏给开的门,她看见来人愣在原地:“叙…叙言…”
程叙言莞尔,唤了一声婶婶好。
程叙言把手边礼盒递过去后准备离开,不过这次被吴氏手快的拦住。
“既然来了,进屋坐坐吧。”吴氏殷勤的把人拽进来。
程长泰没吭声,老陈氏扭身去小厨房。其他几房的人也陆陆续续出来,程家四个兄弟进堂屋。
这座农家院子跟过去几乎没区别,程叙言闭着眼都能走,反而是程偃好奇的东张西望。
程叙言和程偃进入堂屋,程长泰绷着脸坐在八仙桌的上首,程叙言主动问好,那句“五伯爷”一出,其他人的心都跟着梗了。
程偃和程叙言在程长泰的右方落座。孙氏她们端来粗茶零嘴后就退到屋外。
单看程叙言,只觉得这少年长得好,像玉石一样温润却无羸弱之态。此刻程叙言和程偃一同跟程长泰一家人坐在一处,对比惨烈,犹如云泥之别。
程三涨红了脸,低着头不吭声,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瞧程叙言。
他印象里的小儿子很内向,很懂事,很…听话。其他的他实在想不到了,他只记得杨氏对这个孩子的厌恶。他不明白缘由,只是时不时劝杨氏两句。
他太忙了,忙着种地,忙着找活计。
程三其实都不太记得程叙言小时候的具体样子,这个孩子总生病,又一直病恹恹,他压力很大。
此时的程三似乎忘记他们并未给幼时的程叙言请过几次大夫,大多时候都是寻些草药凑合。
程三目光闪动,现在程叙言健康的长大,还长的那么好,正坐在他的面前。
程长泰哑声问程叙言:“你近来可好?”
“劳五伯爷惦记,叙言一切都好。”程叙言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有礼而疏离。
程偃笑嘻嘻附和:“五伯爷好,五伯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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