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周而复始

    老陈氏端着热腾腾的糖水鸡蛋过来, 程叙言起身相接:“多谢伯奶奶。”

    老陈氏手一抖,碗里的糖水溅出落在程叙言虎口上,他面色如常。老陈氏立刻叫大媳妇拿冷帕却被程叙言阻止, 他道:“不妨事。”

    老陈氏在程长泰身边坐下, 近距离看着程叙言。这孩子坐下的时候背也挺得直,眼睛很亮,眉毛比青锦的浓。

    程叙言感觉到她的打量,微微颔首。

    堂屋内气氛尴尬,只有程偃开心的吃着糖水鸡蛋。可这刚出锅的汤水烫的他嘶嘶抽气。

    程叙言握住他的手:“等会儿吃。”

    程偃皱着眉头:“我饿了。”

    父子俩对峙, 最后程偃瘪瘪嘴,用勺子一下一下搅着糖水, 然后惊喜的指着碗:“叙言你看。”

    汤水里映出程偃隐约的面容,他惊奇又欢喜。程叙言应声:“嗯, 我看到了。”

    程大眼珠一转:“听说叙言要指点易知仁?”

    堂屋外的孙氏等人也支起耳朵, 听见那道清越的声音应下:“是。”

    程叙言回答的很简短,也很清楚。

    程大不满,不知不觉摆长辈架子:“叙言啊,不是我说你, 你姓”

    “青业兄弟近日如何?”程叙言神态诚恳:“算算年纪,青业兄弟应该说亲了吧,不知何时成婚?还是我消息闭塞, 不知青业兄弟已经成婚?”

    程大脸色由青转白最后涨的通红。程青业比程叙言大七岁,如今已年二十有二。

    这个年纪在乡下人家来说绝对不小,大部分同龄人都有两个娃了。而程青业至今未成婚,不是程大掏不出几两银子的聘礼, 而是程青业自持念过几年书, 非要找读书人家的女儿, 再不济也得是地主家的女儿。

    他没有作弊被抓那事,或许还有四五分可能,如今半点可能也无。

    面对程叙言询问的目光,程大吭哧一声,含糊道:“快了快了。”

    程叙言见好就收,嘴角浅笑的弧度丝毫未变。之后再无人讨不快。

    待程偃吃完鸡蛋,程叙言顺势提出告辞。

    人走了,程长泰看着程叙言和程偃坐过的地方,给程叙言的那碗糖水鸡蛋,依然完整。

    程长泰看向身旁的老妻,老陈氏低着头,不发一言。

    程大看向程三,“三弟,那可是你亲儿子。”

    傻子都能看出来程叙言对程偃不一样,他们没念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程叙言跟他们说话时,他们觉得程叙言好远。

    但程叙言面对程偃就十分亲近,很温和。好像程偃做什么程叙言都能纵容。

    咦,这么一想,怎么感觉程叙言才像个当爹的。

    程长泰顿时沉下脸:“老大你糊涂了。”

    程大撇撇嘴,起身走了。

    三日后是个好日子,程氏一族开宗祠,告祭祖先程叙言考中秀才之事。

    程偃跟着儿子跪在牌位前,其他族人心情复杂。而程长泰和老陈氏站在祠堂外,心里更不是滋味。

    下午时候,程叙言带着程偃去祭拜陆氏,程偃跪在墓前扯野草,随后又跑去旁边小路扯了一捧野花。

    程叙言静立良久,他看着风中颤动的花瓣,垂下眼:“是院案首,您高兴吗?”

    “你高兴吗?”程偃拍着手鹦鹉学舌,而后又重重点头:“我高兴,我很高兴。”

    程叙言被逗笑了,拉住程偃的手:“走吧,这里风大,我们回了。”

    乡间的事了了,利益也分配得宜,程叙言打算带着程偃回县城,没想到这个时候村里传出程叙言忘恩负义的流言。

    村人刚受过程叙言的好处,又互相认识,所以大部分没有嘴碎。但总有一两个例外,仿佛故意等在程叙言经过的路上说给他听。

    指向性十分强,拿程长泰一家养过他七年说事,还指程叙言幼时体弱,程长泰一家为治程叙言的病花费颇多。

    “叙言啊,你是秀才,比我们更懂生恩养恩吧。”

    程叙言看过去,对面的妇人一身褐色麻衣,裤子打着好几个补丁,面色粗糙指骨粗大。

    苗氏被程叙言的目光看得发毛,她色厉内荏:“秀才公莫不是觉得我哪里说错了。”

    “没有。”程叙言认真道:“奶奶在世时教我认字为我启蒙,后又花费多年积蓄送我去县城念书,此等恩情,叙言断断不敢忘。”

    苗氏一噎,她哪是在说陆氏,她分明是在说杨氏对程叙言的生恩,程长泰一家养程叙言的七年。然而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程叙言已经走远。

    苗氏撇撇嘴:“躲得过今天还躲得过明天?”

    她转身离开,风吹动她身后的草丛。

    村尾后山山脚背人处,苗氏叉腰看向对面的人:“我冒了很大风险,你就给这么点。”

    如果有其他村人在此,就会发现苗氏对面的人正是程二的媳妇郑氏。她也很不满:“我给的够多了,你只动动嘴皮子。”

    苗氏:“我呸。”

    苗氏冷笑:“那么轻松你不自己上。”她伸出手:“再给我五十文。”

    两个人吵的不可开交,无人发现不远处灌木丛的动静。

    流言发酵大半日,当天下午村长和程氏族老出面压下,村长还将苗氏的男人叫过去狠狠斥责一通。

    大家都在村里过着,乡里乡亲,谁家有个什么事,只要不刻意瞒着,基本半个时辰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更别说程叙言最近是村里的热议人物,关于他的事情只会传的更快。然而从始至终,程长泰一家没人出过面。

    这事但凡程长泰或者老陈氏说上一句话,流言瞬间掐死。根本用不着村长和程氏族老施压。

    程叙言恶心的够呛,又是这样,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事情就不存在。最后享受好处。亦或是程长泰他们也认同这个流言。

    那更可笑。他在杨氏手下过什么日子,程长泰和老陈氏不知道?

    他每日如履薄冰,做什么都是错,曾经更差点折进去一只手一条命。程长泰和老陈氏做了什么?程三又做了什么?

    他不计较是他嫌麻烦,也确实念着那点情分,但不代表他是泥团子。

    黑夜中,程叙言轻轻吐出口气,心里对程长泰和老陈氏的最后一点情分也散去。他曾经以为处事老练,公正的人也不过是披层虚伪的外皮罢了。

    “嗯唔——”

    程偃忽然翻身,一胳膊搭在程叙言心口。

    程叙言:………

    程叙言把他爹的手按住,睡觉。

    次日天光大亮,程偃还在睡,程叙言把厢房的门锁上,心底念了一声抱歉。

    乡下人家起得早,哪怕农闲也有不少事。杨氏去给自家菜地浇水,她当然也听到村里的流言,看程叙言被骂她就舒坦。

    哎,怎么不是她的青锦考上秀才。

    村长和族老们也是,管什么闲事。见程叙言考个秀才就巴结,一群小人。

    浇水算不得什么活,抛开杨氏的人品,她干活的确是把好手。杨氏很快把自家菜地浇完,提着水桶回家。

    忽然,她顿住,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

    程叙言故意微笑,果然见到杨氏柳眉倒竖,她啐道:“伪君子,呸。”

    程叙言笑容不变,轻声道:“伯娘这话说的不对,我是正经通过科举,朝廷封的秀才,伯娘到底是骂我,还是借我骂朝廷骂官员们呢。”

    杨氏闻言脸色一白,但触及程叙言的脸,她作为天然带着生母身份的优越感涌现,怒道:“好啊,敢跟我顶嘴。还拿朝廷压我。”

    “不过是有理讲理罢了。”程叙言垂下眼,少顷又掀起眼皮扫杨氏一眼,那眼神很轻,透着轻蔑。

    “咻——”

    木桶在空中划过,重重摔在地上。

    杨氏喘着粗气:“你这个扫把星,你怎么敢。”

    秋风吹过草地,村里的人声忽远忽近。程叙言莞尔:“您还是一如既往的…”

    他刻意停顿,吸引杨氏全部的注意力,轻声道:“粗鲁。”

    杨氏顿时疾冲而来,程叙言同时抬手,在空中拦下杨氏的小臂,“伯娘,我已经长大了。我以后在县里开个学堂,每天动动嘴就有银钱,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天天吃鱼吃肉。而你还是面朝黄土,秋收时候顶着大太阳苦哈哈收水稻,饿了也只能啃面饼子。”

    话落,他退后几步,转身大步离去。

    杨氏人都懵了,反应过来后气的在原地跳脚。程叙言知道跟杨氏说其他的没用,杨氏对举人乃至官员都没有实感,说这些只会招来杨氏自以为是的嘲笑。

    但是程长泰一家让家里孙辈念过学,杨氏知道夫子赚钱,虽然隔壁村的童生也是糊口,但在学堂教书糊口,和在地里辛苦刨食才能糊口完全不一样。

    程叙言说的那些话,完全贴合杨氏的思维逻辑。正因为如此杨氏才更恨,她太知道种地有多辛苦。

    如果程叙言过的不好,她觉得种地没什么,或许还因为种地安稳而自得,再高高在上鄙夷程叙言,庆幸自己当初甩掉一个累赘。

    可现在程叙言考上秀才,可以开学堂,只要多收几个学生,轻轻松松能赚大笔钱,穿上好的棉布衣裳,每天都能吃鱼吃肉……

    “……你也配!什么东西。”杨氏红着眼破口大骂:“拽什么拽。”

    “就是一个破秀才,破秀才,破秀才!!!”

    “扫把星,呸!”

    她用力踹地上的木桶,一下一下,仿佛那是程叙言:“小孽种,当初就该把你摁死在河里。”

    “淹死你淹死你!我让你嘚瑟,淹死你!!”

    杨氏已经陷进回忆中,她死死掐着木桶:“当时我就不该跑,我该把你摁死在河边再丢进河里,看程偃怎么救你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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