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木盆落在地上, 发出一点声响。
陷入情绪中的杨氏根本没有察觉,直到程三冲上来,下一刻她脸上剧痛。
程三大骂:“你这个狠毒的女人!”
杨氏捂着脸, 被愤怒冲昏的头脑终于清明,她看着怒不可遏的丈夫,又惊讶又嫌弃她的婆家, 以及看热闹的村人。
“…真狠呐, 当娘的杀子……”
“…叙言差点就死了……”
“…毒妇…怎么不休了她…”
断断续续的话传入杨氏耳中, 她慌乱的张望,“不是…不……”
没有人看到她推程叙言下河, 没人看到她就没做…
“…我没有…”杨氏踉踉跄跄站起来, 她走向丈夫,却被丈夫一脚踹开:“我怎么娶了你。”
杨氏只觉得天旋地转, 周围茫茫一片:“…不——”
人群窃窃私语,忽然有人道:“村长来了,村长……”
村民自动让出道, 村长来的路上已经听说始末,看见昏迷过去的杨氏十分厌恶。
这个愚蠢又恶毒的女人。
“长泰。”村长唤道。
程长泰脸色铁青, 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态的大吼儿子:“愣着干嘛, 把人带回去。”
程三刚把杨氏提起来,一个妇人越过程三直奔程二身边的郑氏,甩给对方一大串铜板,估摸着有上百文。
苗氏撇撇嘴:“你这钱我不挣了, 以后说程叙言忘恩负义的坏话你自己传。”
话落她就跑了,她还不想为那点钱搞的家里不安生。之后半年她都得在她男人面前老老实实。
村长也真是的, 说闲话的是她, 找她男人干嘛。
苗氏甩掉一个麻烦, 郑氏是真有麻烦。
人群里不知谁笑道:“当娘的溺杀亲子,伯娘中伤侄子,这是老天都看不过去。”
“可不是嘛,原来过继是天意。”村人的讥讽如刀,郑氏这才体会到“恶语”的威力。
她丢了怀里的铜钱,“不是,我…我没…”
“闭嘴!”程长泰一张老脸铁青,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他们一家人狼狈回家,那串铜钱砸在地上谁也没捡。
两刻钟的时间,杨氏当年意图溺杀程叙言的事就传遍整个村子。程氏族老惊个趔趄,生吞杨氏的心都有了。
他们正思量着怎么拉拢程叙言,谁知道杨氏早已在二者间劈下深深的裂缝。
程四叔公气的拍桌,“长泰他真是越老越糊涂!”
程四叔公的大儿子发愁:“爹,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得让叙言出气,不然还能怎么办。”程四叔公气过之后,心绪转的飞快。杨氏不能留了。
作为程氏族老,也作为封建大家长的受利者,牺牲一个女人谋利,根本不需要考虑。
更别说他们只是休掉杨氏。
可惜他们漏算程叙言的想法,既然郑氏率先出手挑衅他,程长泰一家作壁上观,那就把事情闹得更大,谁也别想轻易结束。
太阳彻底落下的时候,程青锦终于赶到院门外,听到门内凄惨的哭嚎。
是他娘的声音。
程青锦疯狂拍门:“是我,我是青锦,发生什么事了?”
院门倏地从里面打开,杨氏披头散发,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抱住大儿子:“青锦,你爹要休了我。你帮帮娘。”
程青锦瞳孔猛颤,他把杨氏护在身后,大步朝院内走去。
他今岁十九,在县城的酒楼做活,东家和掌柜都很满意他,再过一年他就能正式胜任账房的活计,月银也跟着涨。银钱和酒楼跟人打交道的经历成就他现在的底气。
此刻他看着满院子的人,护着身后形容狼狈的亲娘,他虽然心里有些虚,但面上很稳得住。
堂屋的程四叔公见状微讶,又忍不住看一眼低着头的程三:这么一个懦弱的爹和坏心眼的娘,怎么生出来的娃一个赛一个好。
程叙言强的太多不比较,但程抱容一个丫头之前可是极力在周旋,这会儿程青锦也不见畏怯。
程青锦步子不紧不慢,趁机打量其他人脸色。
大伯父和大伯娘在看笑话,但跟他娘不对付的二伯娘却不在。抱容也有些狼狈,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
四房只有四叔不见四婶。四叔皱着眉,神情中夹杂着愤怒和无奈。
传信的人只匆匆在酒楼外面喊着他家出大事让他快回去。他一细问对方却欲言又止,之后借口有其他要事就走了。
再结合他跟他娘刚碰面他娘说的话。
程青锦咬紧牙,他向上首坐着的长辈问好,随后询问发生何事。
程长泰不悦:“这里没你插话的余地,你回屋去。”
“别啊爹。”孙氏假假劝道:“青锦好歹也是三弟妹的儿子。当然要知道他娘做过的丑事了。”
不等程长泰和老陈氏阻止,孙氏噼里啪啦就把前因后果交代完。
堂屋内安静极了,几位长辈或神情厌恶,或十分疲惫。
程青锦不敢置信的看向他娘:“真是你下手推的?”
杨氏讷讷,她抓着大儿子的胳膊,眼泪哗哗落:“娘也是为了你,那就是个祸害,留着他会……”
“娘!”程青锦紧攥的拳头都在发抖,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一字一句:“他才…才、七、岁!”
程青锦看着那张熟悉的流泪的脸,脚底生寒。这个人为什么能在一边疼爱他照顾他的时候,亲手推另一个年幼的儿子去死。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程青锦强撑出来的稳重外壳,发出无声的脆响,而后犹如蛛网裂开。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眼中涌现恐惧,刚才还哭啼柔弱无助的杨氏瞬间尖叫,她一把扯住儿子,凶狠的看向其他人:“你们不能休了我。”
程四叔公被气个倒仰:“反了反了。”他喝道:“长泰!”
程长泰和老陈氏面如锅底,程长泰用力拍着桌子,“我这个当爹的今天做儿子的主,休了你这毒妇。”
“你敢。”杨氏愤恨的瞪着程长泰,忽然她咧着嘴笑起来,随后变成放声大笑,尖利刺耳,“我是程三的媳妇我哪儿也不去。我活着在这里,我死了也还在这里。”
她转身冲向小厨房,拿着菜刀撞开二房的门……
“郑氏费了一只手,杨氏自尽时没伤到心脉,捡回一条命。”易全山犹豫的看向桌对面的程叙言,忍不住叹气。
继程长泰一家的大房跟四房因为程青业念书一事决裂之后,二房和三房也结下死仇。
程偃咔呲咔呲磕瓜子,他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听。
易全山:………
大概是觉得屋内气氛太闷,易全山没话找话:“杨氏自尽我能理解,不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杀郑氏。”
按理来说,郑氏造谣程叙言,杨氏巴不得看乐子。既然杨氏和郑氏都讨厌同一个人,怎么还打起来了。
“杨氏应该是真想死。”程叙言也抓一把瓜子剥,他只剥壳不吃瓜子仁,手边很快堆了一小捧白白的瓜子仁。
程偃眨眨眼,两根手指偷偷走过去,偷摸一个瓜子仁,又偷摸一个瓜子仁。
易全山嘴角抽抽,本来他们说的事很严肃很沉重,被偃兄弟这么一搅合,他只觉得无奈了。
程叙言将杨氏和郑氏过往的恩怨道出,易全山嘴巴张的老大:“不…不能…吧。”因为自己不想活,就要杀掉另一个人。
不过是妯娌间平时口角,这都能动手?
“自我记事起,杨氏和郑氏就不对付。”程叙言剥瓜子的动作不停,或许最开始杨氏和郑氏只是单纯性格不合,但时间久了又无人有效调和,杨氏和郑氏只会越来越讨厌对方。
还有一个原因,当初大房的程青业念书,按照说好的规则,之后该轮到二房的男丁。但是杨氏拿着程叙言换来的三亩水田说事,硬“插队”让三房的程青锦跟程青业一道念书。
于是郑氏和杨氏的矛盾再一次加深。
老陈氏和程长泰虽然会管,但他们只做表面功夫,只要面上平静就觉得没事。
这种平衡脆弱不堪,家里没出事还好,一旦从外面用一点点力,这个看似牢固的家就碎了。
易全山听着程叙言讲述,整个人都懵住。程叙言手边的瓜子剥完,又重新抓了一把,“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有了矛盾就有偏见,然后生出仇怨。”
油灯烧的明亮,将屋内的影子拉的老长。
易全山被这父子俩带着觉得手里空空,干脆也抓一把瓜子剥。
“我记得杨氏还是很疼青锦吧…”他顿了顿,小心翼翼觑了一眼程叙言。
程叙言:………
易全山讪讪,他接着说下去:“杨氏如果真的杀掉郑氏,青锦怎么办?”这不成血仇了吗。
外面明月高悬,云层随风悠悠飘动。
一片叶子也在风中挣扎后,从树上离开,飘飘摇摇的落在地,程叙言盯着堂屋处飞来的落叶,轻声道:“郑氏不是没死吗。”
易全山:!!!
大晚上的,易全山简直浑身一激灵。
他听到消息后一直以为是郑氏命大才躲过一劫,原来杨氏并不是要郑氏的命。
程叙言带入杨氏的逻辑,杨氏那个时候已经存了死志,又跟郑氏积怨已久,她伤郑氏一只手又自尽在二房的屋中,从身体和心理给郑氏双重暴击。
而杨氏虽然闯祸,可也搭上一条命,血债血还了,二房难道还能再追究三房?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杨氏最后会被程四救下。所有人都在注意堂屋动静,只有程四待在院中,所以杨氏拿着菜刀从小厨房冲向二房,程四最先反应过来。
提及程四,程叙言对对方的印象尚可,程家几个兄弟中,程四看着也闷但比几个哥哥有担当多了。
依照那位叔叔的性子,之所在待在院中估计也是满心疲惫,希望事情早点结束,没想到最后会由他成功制止事态恶化。
外面风声起,传来草木的声音,易全山指尖的瓜子掉落,一如他往下沉的心。
如果不是叙言解释,他根本想不到这么多。而且他家虽然因为各种原因,家里只剩他一个儿子,可他娶媳妇后生下三个儿子来着。
此时此刻,易全山头皮发麻。
杨氏先有推亲子入河,后敢伤妯娌又自尽,程长泰两口子到底给程三娶了个什么样的媳妇。
易全山想想都害怕,搁谁身上不怕。
旁观这一幕的程氏族老也害怕,十分坚定而又决绝的逼程三写休书。
这种疯狂又恶毒的女人,程氏一族绝不要。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哪是休书,这是给杨氏的“催命符”。一旦休书写下,杨氏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程叙言拍了拍手,起身:“走吧,我得去帮帮被围困的人。”
现在才亥时,这一天还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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