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来越大, 砸在身上刺刺的疼。无边雨幕将周围的一切都掩去,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这一辆小小的骡车。
哗哗噪音不断,马骡被吓到了, 这种生性胆小柔顺的生物并不能长时间置于大雨中。
易知礼抹去脸上的雨水,急道:“叙言哥,现在怎么办?”
程偃抱着八哥幼鸟缩在车门后,也是一脸担心。
程叙言取了伞跳下车, 撑伞挡在马骡的头顶, 他安抚的摸摸马骡的耳朵,又揉揉马骡脑袋,总算哄好了这小东西。
骡车艰难的前进, 易知礼心一横,也跟着跳下车,他在后面推动车身,他的浑身被淋湿透了,雨水顺着脸颊滑落。
程偃也想跳车,被程叙言厉声喝回去。程叙言和易知礼一人顾前一人顾后,冲进雨幕。
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明明是夏日, 他们却冻的全身发抖, 双腿几乎没了知觉,眼看天色将暗, 易知礼一颗心跌到底。
“叙言哥, 我们还要走吗?”
“走!”程叙言回答的斩钉截铁。
就算他们赶不到时间入城, 在县城外过夜也比在路上好。
雨势渐歇, 然而程叙言被雨水击打的麻木, 好一会儿才发觉。而在暮色彻底来临前, 他们终于看到一座矮矮的城墙。
“知礼,看到城门了。”程叙言大声提醒他。
原本疲惫到快要昏过去的易知礼精神一震,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动骡车,当骡车重新驶过青石板地面,易知礼彻底累昏过去。
他再次有意识是被饿醒的,大雨远去,他躺在干燥温暖的床上,外面是晴空万里,而他身上的衣服也换了,连手脚都上药包扎。
“叙言哥。”他立刻下地,结果双腿无力,直接跪在地上。
外间的程叙言和程偃进来,把他扶回床上,程叙言叮嘱他:“你好好歇两天,别随便下床。”
程偃连连点头,“你的手脚好多泡泡,叙言给你戳的。”
易知礼眼眶通红,“叙言哥,谢谢你。”
“这话该我说才是。”程叙言顿了顿,改口道:“算了,我们别谢来谢去,好好养身体。”
程偃端来肉粥和包子,易知礼吃的狼吞虎咽,吃到一半他问:“红薯干呢?”
“在客栈后院。”程叙言温和笑道:“我给它煎了药汤灌下去,它不会病的。”
易知礼这才放心,没多久他又睡下,程叙言这才脱掉鞋子,给自己脚底的伤口换药。
他们在县城休养六日,添置必要物品后,这才重新出发。
盛夏的日头最烈,晌午时候他们在树下停留,待凉快些了才继续出发。
只是易知礼脸色一日比一日严肃,晚饭时候,易知礼又发起呆,程叙言无声叹气。
在野外过夜的时候,他们会留一个人守夜,上半夜是易知礼,他坐在前室,腿脚悬在空中无意识的晃悠。
“知礼。”程叙言从车内出来。
今晚的月亮很亮很圆,月辉洒向大地,天地间一片宁静祥和。
程叙言背靠车壁,仰望月辉,银色的月光将他的面容勾勒,像一块美玉,温润而有内敛的光泽。
易知礼收回目光,低头摆弄鞭子:“叙言哥有什么事吗?”
程叙言:“你是在担心银钱吗?”
易知礼猛的抬头。
他们这个年纪的后生总是羞耻谈钱,仿佛谈钱就是一个十分俗气的人。然而讽刺的是,九成九的事都离不开银钱。
程叙言勾唇轻笑,臊红了易知礼的脸:“叙言哥,我…我…”
他鼓起勇气,避开程叙言的视线一口气道:“虽然您说过您跟胭脂铺有合作,可是我们已经离开渭阳县,就算石老板想给你分成,您…您也拿不到。”
心里话终于说出来,易知礼头埋的更低,四下安静极了,只有虫鸣声声。
“还有一百七十五两六钱。”一道冷清的声音传来。
易知礼侧首,两人四目相对,程叙言莞尔:“虽然置办骡车一应物什花了不少钱,几乎把从石家分来的钱耗光,但后面去府城并没有花销多少。”
程叙言一笔一笔跟他算账,租院子很贵,可因为他抓歹人,官府给他十两奖金,差不多能将租院子费用抵去。
而他们在仁心堂做事,虽然没有月银,同样也无多少花销,真要算的话,大概是程叙言与朱家人来往花去不少。
朱大朱二指点他骑射,程叙言不能心安理得的受着,总要回礼才是。许大夫那边隔三差五准备点心茶水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看着一笔一笔花销唬人,但真算下来其实并不多,还比不上程叙言之前去郡城赶考的花销。
程叙言的声音有种特有的腔调,犹如珠玉相击,初听冷冷清清,但听久了能察觉到声音里的柔和,仿佛被他安抚一般。
但易知礼这会子震惊的说不出话,他想不到别的,叙言哥是在对他坦露家底,叙言哥这么相信他吗?!
易知礼眼眶湿润,他何德何能能被叙言哥如此信任。
“知礼,知礼?”程叙言无奈:“知礼,你有听我说话吗?”
易知礼陷入自己的情绪中。
程叙言回到车内,睡觉。
易知礼的心里有了底,眉眼间重展欢颜,尤其当程叙言从郡城买的物件带往下一个县城,他们赚得五两差价时,易知礼差点喜极而泣。
这么久了,他们终于有进项了。
他们走过晴日,走过雨天,踏过平原,也走过险峻的山路。
磅礴浩荡的江水以席卷万物之势,强悍的破开连绵群山,江水滔滔,冲击两岸,任尔何等凶禽猛兽在此前,也得避其锋芒。
骡车行驶在群山之下,江水之岸,蜿蜒曲折的一条小路看不到尽头。
马骡驻足不前,这样雄伟壮阔的自然之势吓到这个小家伙了。
程叙言跳下车,如过往一般揉着马骡的脑袋,顺着它的背毛,与它同行。
易知礼收了鞭子,他仰头看着天空,只觉得天空湛蓝,白云悠悠跟随他们而动,投下一片又一片的影子。
江河在咆哮,易知礼提高音量:“叙言哥,大江已经如此凶猛,大海又该是何等模样。”
程叙言头也不回应道:“浩淼如星河。晚上你看着星幕,就能想象了。”
易知礼大张着嘴,“星河……”
那岂不是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他出神的功夫,车顶忽然一声惊响,车内的程偃也被吓了一跳,是山上的碎石落下。
程叙言面色一沉,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面上看不出分毫,继续安抚马骡,“知礼,你进车内去。”
易知礼:“可是……”
程叙言沉声:“进去。”
他习过系统给的健体之法,五感远超常人,只要凝神细听,碎石落下会有声音,哪怕有江水之声掩饰,也能分辨不同。
而越大的碎石,异动也越大,这对程叙言反而是好事,他能更准确的分辨位置,从而提前躲避。
双脚踩过夯实的土路,他们作为旅人行过尚且艰难,最初修建这条路的人又该是何模样。他们看着交叠的群山,奔腾的江水,是否绝望?
大抵是不认输,否则也不会有这条路。
……从来都无路,有人才有路。
那一瞬间,程叙言觉得头顶的天空格外明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出现裂纹。
只是程叙言一心躲避现存的危险,无暇多想,可任何东西存在就有痕迹。
他们走过曲折的小路,走过奇险的栈道,也翻山见过漫天星光,亦见朝阳初升。也渡水见水面凌凌波光,水天一色。
他们见过怪石嶙峋,也见十万群山,见过日落黄昏百鸟归林,也见雨后晴空万物欣喜。
山涧,溪水,湖泊,江河。
野草,花树,山林,峰峦。
以蝼蚁之身,亦窥得自然伟岸,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足够震撼。
明月清风与他们相伴,亲人友人在侧,当太阳升起的时候,照亮每一张温柔平和的脸。
守过上百个宁静的夜晚,伴着清风与湿露的初晨,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山阴。
程叙言找到当地颇有名气的医馆,上前打听。同为医者,应该是知晓一些消息的。
但程叙言没想到会得到一个意外的答案。
【你找杜兰?他嫌山阴的冬日太冷,酒水无味,半月前已经动身前往南塘。】
【他就是这么任性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想找他治病的话,最好留有余地。】
程叙言站在医馆前,人来人往,他立在人群中,默然的像一株树。旁人好奇的看他一眼,又匆匆离去。
头顶的日光明晃刺眼,程叙言仰首吐出一口浊气。
不要灰心,他们离杜圣手越来越近了。
想想他们走过群山下,江水岸的小路,前人皆有此毅力,吾辈当续之。
程叙言很快平复好心绪,他回到客栈与易知礼汇合。
易知礼闻言后肉眼可见的失落,他们那么辛苦才抵达山阴却扑了空,换谁谁不难受?
“叙言哥,你……”
程叙言打断他的话:“走吧,既然来了山阴,总要瞧瞧此地的风景。”
易知礼欲言又止,他们还要忙着找圣手给程偃叔治病。
程叙言拽住他的手:“半日功夫不妨事。再者,我们累的,骡子也不能往死里用。”
这一路红薯干立下苦劳。程叙言给马骡准备的喂料也十分精细,就怕把骡子累坏了。
三人走在热闹繁华的街上,程叙言不动声色落后易知礼和程偃两步,他脸上强撑的轻松写意垮下来。
他有点累,需要缓缓,一会儿功夫就好。
两日后,程叙言找到去往南塘的商队,与人结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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