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道学此人看似嚣张跋扈, 实则色厉内荏,他来之前折腾了许久, 定是向船长打听过我们的家事, 知道是农家子才会找上门。
一开口就仗着路家的权势,可身边只有一个不起眼的书童,穿着打扮也是寻常, 可见他出身也是平平。
看似凶悍,实则毫无底气,只会欺负比自己更弱的人。
这样的人最是捧高踩低, 只需拿路兄吓唬一下就能退下, 甚至不必提谢兄。
顾佳年正回答着狐狸老师, 就瞧见亲爹冲出来大喊站住。
路道学顿住,脸上路过几分难堪。
他咬紧牙关阴沉着脸回头, 心底暗骂, 想着顾佳年若是不依不饶, 就算他认识主家的少爷,他也不会再给脸面。
顾佳年兄弟俩却也一脸惊讶的看向顾老爹。
顾老爹快步走出来“你,你是不是姓顾。”
顾佳年一看,才发现亲爹叫住的并不是路道学, 而是一直跟在他身后, 耷拉着脑袋,没什么存在感的书童。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那书童身上。
路道学已经三十出头, 书童瞧着也得三十啷当岁, 应该是个高个子, 但走路总低着头,弯着腰,看着平白矮一截。
此刻被人盯着, 书童更是缩成一团,不敢答话。
路道学眼神一闪,瞪了眼书童“问你话,还不快回答。”
书童说起话来磕磕巴巴“回回老爷,小的,小的是姓顾。”
“快说,你叫什么名字”顾老爹追问道。
顾佳年兄弟俩也意识到什么,对视一眼,目光都落到那书童身上。
因为他一直畏畏缩缩,他们方才都没注意,如今仔细一看,眉眼轮廓确实是有几分顾家人的长相,与顾延年相似三分。
只是顾延年身材挺拔健硕,精气十足相貌堂堂,书童却萎靡不振,死气沉沉。
路道学眯起眼睛,忽然嗤笑一声,站在旁边看起热闹来。
书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回答“小的叫青松。”
这一听就是书童的名字。
顾老爹忙道“不是后来起的,我问你原来的名字。”
书童顿住,终于忍不住微微抬头,等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眼底也闪过几分激动。
“你,你是三大爷”
不等顾老爹回答,书童扑通一声跪下来“五叔,我是松年啊”
“这是松年大哥”
顾延年满脸惊讶,一时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顾松年。
当年逃难,顾家村的人原本是一起走的,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顾松年家与老顾家还未出三服,是走的比较近的亲戚,顾延年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总跟着这位大堂哥到处跑,上山下海。
可谁知道一路走下去,顾家村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他们一家五口更是跟大部队失散,最后阴差阳错,落脚到了梅溪村。
在他记忆中,逃难开始顾松年已经十五岁,能当大人用了。
可现在,理应正值壮年的松年堂哥,却像个唯唯诺诺的老头子。
顾佳年当年太小,已经不太记得老家和亲人的样子。
但他也知道老家祖坟和失散的亲人们,一直是爹娘的一场心病。
顾老爹已是老泪纵横,伸手拉起地上的侄儿,摸索着他骨瘦如柴的身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爹,不如进屋慢慢说”顾佳年见两人抱头痛哭,提醒道。
哪知话音未落,路道学冷哼道“青松,还不快过来伺候,别忘了你可是我路家的人。”
青松哭着的模样一僵,抹了两下脸就打算过去。
顾佳年起身拦住他的路。
“你干什么,他当年活不下去卖身到了我路家,那可是正正经经签了卖身契的。”
路道学差点笑出声来,书童居然是顾家兄弟,他倒是想看看顾佳年还如何嚣张。
顾佳年只淡淡道“路举人方才也听见了,这位大哥是我家失散多年的亲戚,多年不见有许多话要说,还请路举人行个方便。”
路道学嗤笑道“方才你不给我行方便,现在我凭什么给你行方便。”
“你”顾延年脸色一挂,就要上前。
路道学扯着嗓门喊道“说破了天,他也是卖身到我路家的人,怎么着,你们还要强抢仆从不成”
顾松年忙道“五叔,别为了我起争执,咱们有空再说话吧。”
顾佳年皱了皱眉,忽然道“路举人大约不知,顾某不但认识道远兄,还是谢兄的同窗好友。”
“甭管你认识谁,他也是我书童。”路道学冷哼。
蓦的,他神色一顿“谢兄”
“谢宜年,谢兄。”
顾佳年嘴角微勾“当年我为解元,他为亚元,两人一见如故,这些年来一直有联络。”
“谢兄还邀请我们到了京城,住在谢家”
顾佳年并未说完,却不妨碍路道学越想越是深远。
只是一个路道远倒也罢了,若是能搭上谢家那可是大好事儿。
路道学扫了眼唯唯诺诺的书童,心思一转,左右卖身契还在他手中,不怕人跑了。
今日给顾佳年一个面子,等日后更好拿捏。
“罢了,本举人大人有大量,青松,既然遇到了故人,那你们就好好叙旧。”
最好让顾佳年明白,如今人捏在他手中,是生是死都是他说了算。
路道学一走,顾老爹连忙把人拉近了船舱。
“松年,你,你爹娘可好,弟妹可好,家里头其余人如今在哪儿”
顾老爹一连串的问道。
哪知道顾松年还未说话,眼泪先落了下来。
“五叔,我爹娘和弟妹早没了,当年太苦了,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才把自己卖了。”
“什么怎么会都没了”
看见顾松年的情况,顾老爹便猜到亲人怕是过得不太好,却没想到他们都没了。
顾松年一边哭,一边说。
原来当年老顾家与顾家村的人失散后,他们一开始还算幸运,族内其余兄弟还在一起,相互扶持着往南边走。
哪知道没走多久,先是山穷水尽,后又遇上了乱窜是山匪。
顾家人死的死,逃的逃。
“那些山匪凶悍的人,见人就杀,族中的叔叔伯伯们站出来抵挡,可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如今我再想起来,还记得那地面都染红了,到处都是族人的血。”
“爹娘护着我们姐弟三人,至死也没能合眼,可最后也只有我逃了出来。”
一想起当年的事情,顾松年泣不成声,整个人都在颤抖。
顾老爹与顾延年都红了眼眶,三个人抱头痛哭。
顾佳年心底也沉甸甸的,但见他们哭得厉害,连忙倒了三杯茶,让他们喝一口歇歇气。
“爹,大哥,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了松年哥,也算是我们老顾家的幸运。”
顾松年喝了口水顺了顺气,总算是平静了一些。
他终于鼓起勇气打量起顾佳年来,只见他穿着长衫,分明是一副读书人打扮。
再想到自家主人的一番话,他顿时明白过来。
“你,你是小宝儿”
“松年哥,是我。”顾佳年又帮他倒了一杯水。
顾松年有些恍惚,他打量着顾家三人的打扮,再看他们的精神气色,心底也为他们高兴。
“你们看起来过的很好,如果不是五叔叫住了我,在路上遇见了,我怕也是不敢认了。”
顾佳年怕亲爹太上心,闹出个好歹来,连忙道“爹,你也跟松年大哥说说这些年的事情。”
顾老爹擦了擦眼泪,便说起这些年来。
顾松年听得认真,当年失散后,他们也曾想过找人,可那时候哪儿那么容易。
原以为脱离顾家村大部队的五叔一家早没了,却没想到他们反倒是安家落户,甚至还供了个读书人出来。
那可是举人
佳年如今还不到十五岁,比他那自命清高的主人小一半,可见是有才华的。
“太好了,宝儿成了举人,将来我到了地底下,见着爹娘和族中长辈也能有交代了。”
顾老爹怒道“休要说这些丧气话,你还不到三十,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你别怕那姓路的,不就是卖身契,回头给你赎回来就是了。”顾延年拍着胸脯道。
顾松年却连连摇头“五叔,延年,你不知道我那主子的性子,最是会为难人。你们没事求着他倒也罢了,若是有事相求,他定是会变着法子作践。”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也习惯当书童,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别因为我去求他,不值当的。”
时隔多年,终于见到了一位亲人晚辈,顾老爹怎么可能答应。
“这事儿你不用操心,两倍不够就五倍,五倍不够就十倍,总能还你自由身。”
“到时候你就跟我回梅溪村,你爹娘不在了,那我就是你长辈,到时候帮你置办田地,再娶一房媳妇,你爹娘的血脉也没断。”
顾松年听得满脸都是泪,心底感动不已,却还是劝道。
“五叔,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事儿不能成。”
“你们能过到现在也不容易,眼看着宝儿弟弟就要科考了,不要多生事端。”
“我那主子哎,不提也罢,不光是钱的问题,他特别会为难人。”
“咱老顾家好不容易出了个读书苗子,要是因为我受到牵连,那我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
说完一抹眼泪“若是若是你们将来回乡,便给我爹娘姐弟堆一个衣冠冢,替我这个不孝子上三炷香。”
“五叔,能遇上你们我很高兴,但从今往后,你就当没见过我这侄儿吧。”
竟是推开门就走,根本不给顾老爹挽留的机会。
“松年”
顾延年受不了这个,起身道“不就是卖身契吗,我去让路举人交出来,咱不差他钱,但他要是不给,我们就拿拳头说话。”
顾佳年无奈的拦住大哥“大哥,这是官船,如果路举人执意不给,你动武惊动了官府的人,都讨不到好。”
“那怎么办,难道松年只能一辈子给人当书童了”
若是主家好好的对侄儿,顾老爹还不会这么难受。
可现在看,路道学显然不是好主人,把他还不到三十的侄儿,折磨成了个小老头,一点精神气都没有。
当年十五岁就有延年高的个子,如今总是弯腰驼背,哪里还像是年轻人。
顾延年更是说“讨不到好就讨不到,先把卖身契抢过来再说。”
“大哥,你怎么知道他随身带着卖身契,如果卖身契在路家老宅呢”顾佳年问。
顾延年一顿,也是,谁带着书童出门,还带着他的卖身契。
顾佳年又说“爹,大哥,你们先别着急,其实要解决此事不难。”
“可听松年的意思,那路举人怕是难缠的很。”
否则的话,顾松年不会连试都不让他们试,直接说不需要,甚至让他们当做不认识。
顾佳年笑起来“我想从路举人手中拿到卖身契,自然是不容易的。”
“那你还说不难”
顾佳年便道“我要确实是不容易,可别人想要却简单。”
“爹,大哥,你们且瞧着吧,等到了京城,松年大哥就能跟着我们回家了。”
顾老爹对小儿子有一种迷之自信,一听这话,顿时安心不少。
另一头,顾松年红着眼眶回了船舱。
路道学正在喝茶,瞧他回来冷哼一声。
“跪下”
顾松年扑通一声跪下,低着头,弓着背,显然对主人的侮辱已经习以为常。
路道学这才能居高临下的瞧他。
“顾佳年真的是你堂弟”
顾松年抿了抿嘴,只说“是,不过关系离得远,算不上一家。”
路道学嗤笑一声“别跟我玩花样,方才瞧那老不死的样子,可是很把你放心上。”
“那位老爷心好,还惦记着故人。”顾松年回答。
路道学冷哼一声“真是没想到堂堂的院试解元,嫡亲的堂兄居然在我路家当书童。”
“方才那小子还敢给我难堪,等到了京城,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的底细。”
顾松年不禁捏紧了拳头。
路道学嗤笑道“怎么,你不服”
“当年要不是我娘心慈手软留下了你,你早就饿死了。”
顾松年低着头“夫人的救命之恩,青松牢记在心。”
“记得住就好。”路道学起身,“你可要时时刻刻记住,你就是我路家养的一条狗,一条姓顾的狗。”
第二天一早,顾延年看着弟弟写的信,犹豫道“这样真的能行吗”
“大哥,路兄和谢兄肯定会帮我这个忙的。”顾佳年对此很有信心。
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提谢兄,就是路兄一句话,也能直接要到卖身契。
顾老爹也有些担心“路举人会不会送信回去,先把这卖身契要到了。”
顾佳年吹干书信,装好“所以我们不能走漏风声,大哥,等到船只下一次靠岸,你便悄悄摸摸的下船送信。”
“信件从驿站走,会比坐船快很多,等咱们抵达京城时,大堂哥的卖身契指不定也跟着到了。”
顾延年将书信贴身放好“交给我,绝不会让人发现。”
顾佳年点了点头,又说“以那路举人的心性,这几日定会在我们面前为难大堂哥,我们可以气愤、示好、想各种办法帮忙,但绝不能让他知道背后打算。”
顾老爹点头应下。
又说“这事儿能不能告诉松年一声,我怕那孩子心思重,到时候惹出乱子来。”
顾佳年一想也是“可以。”
顾延年便道“顶多就是一个月的时间,且忍着他。”
等到第二天,顾延年便知道自己说早了,有些事情他见着实在是忍不了。
若说前一天的路道学是嚣张跋扈,仗势欺人,那么第二天开始,他简直像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佞小人。
顾佳年刚刚起身,在甲板上舒展筋骨。
另一头的舱门也打开,路道学故意大声喊道“这屋子太小,幸好我这书童骨头贱,躺在地上睡就成。”
顾佳年脸色一沉。
果然,下一刻他便瞧见顾松年蜷缩在角落地板上,甚至连被褥都没有,只一件薄毯子。
顾松年却脸色轻松,还偷偷对他摇了摇头。
这一切却刚刚开始。
路道学跟顾佳年杠上了,从一大清早就开始使唤人,船上明明有水,偏要顾松年亲手去打最新鲜的“江心水”。
顾延年看不过去,又不能直接吵起来,直接走过去,三两下打上了水。
路道学站在门口瞧着,嗤笑道“顾举人,这是你家大哥,还是你家仆人,怎么尽喜欢干这些体力活,莫不是天生命贱。”
顾延年脸色一怒。
顾佳年淡淡回答“不管什么活,能谋生都是好的,就算是圣人再次也不好评断贵贱。”
“啧,我倒是忘了,顾举人也是农户出身,自小干惯了粗活累活。”
路道学没瞧见,方才他几句话,倒是将船上的船员都得罪了。
很快,他又开始闹幺蛾子“会不会磨墨,多少年都还学不会,给我出去跪着。”
顾松年低着头走出来,利索的跪下来。
“松年大哥,你起来,别听他的。”顾延年去拽他。
顾松年却反过来劝道“没事,我都习惯了。”
一听这话,顾老爹脸都黑了。
“路举人,我敬你是举人,可也不能随意折腾你,不把人命当回事儿。”
路道学嗤笑道“他不会办事儿,我还不能教训教训自己的仆人”
“这墨有什么问题,你凭什么让人你跪着”顾老爹怒道。
路道学冷下脸“这就是你们顾家的规矩,管闲事还管到了别人头上。”
顾佳年算是看出来,路道学就是故意找茬,给他们脸色看。
“路举人,这么大的日头,人跪久了吃不消,你也不想闹出人命来吧”
路道学只是冷笑。
“小的真的没事,你们别管我了。”顾松年连声喊道。
顾佳年微微叹了口气。
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是站的比他高,权势比他大,等到那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他们便会如哈巴狗一般听话顺从。
狐狸忽然冒头。
之前你的分析没错,可谢宜年与路道远不在跟前,路道学捏住了你的软肋,这又要如何处理
顾佳年上前一步“路兄是觉得这墨磨的不好吗”
路道学写着眼睛看他“本举人要上京赶考,他却连磨墨都推三阻四,阳奉阴违,自然得好好收拾。”
顾佳年便道“想必书童笨手笨脚,不会磨墨,不如让我来吧。”
这话一落,就连路道学都愣住了。
顾松年连声喊道“宝顾举人,不必这么做,我已经习惯了受罚了。”
顾老爹与顾延年也不同意,顾延年起身道“不就是磨墨,我来。”
路道学却哈哈一笑“好,你来磨墨,那我就饶了他,让他起来。”
他原意羞辱,哪知道顾佳年往屋内一站,撩起袖子开始磨墨。
两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白一黑,形成鲜明对比。
尤其是坐着的那个故意刁难,站着的风轻云淡,立马将人比下去了。
旁观这一切的不只是船员,还有一块儿进京赶考的青城府学子,一时议论纷纷,对路道学的印象跌入谷底。
路道学却不知道这些转变,还在沾沾自喜。
顾老爹已经把人拉到了自己舱内,摸了摸顾松年的后背,低声将送信的事情告诉他。
一听这话,顾松年原本死气沉沉的眼底,终于多了几分神采。
“真的能要到吗”
“我弟跟谢家公子可是好友,肯定能要到。”
顾松年有些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又说“都怪我,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松年,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咱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都是应该的。”顾老爹拍了拍他的肩头。
顾延年心底也叹气,当年松年哥多爽快利落的人,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顾松年坐了一会儿,又连忙起来“我信佳年。”
“五叔,延年,我要回去了,等佳年回来,你们就跟他说,以后不必再帮我出头。”
“主子为难,就让他为难,最有就是一个月的时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吃得消也不在意,终归他不会打死我。”
说完也不听顾家父子的劝阻,连口水都不肯多喝,转身走了。
顾延年气道“要我说就该狠狠收拾姓路的一顿,让他不敢折腾人。”
顾老爹摇头道“船就这么点大,你一动大家都知道。”
“那就等下船,看我不收拾他。”
接下去一段日子,路道学变着法子折腾书童,总能找到让顾家人不自在的办法。
顾松年却只自己熬着,不许顾家人再插手。
这一熬,就是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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