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
檐上燕雀鸣, 屋前杏花香。
因汴京的惊仙宅并没有长辈盯着,裴砚又时常连着日不见归家,左右宅中没人管束, 林惊枝反而就越发的随性散漫起来。
她也不出门,只是让人从外头买了些寻常的话本子打发时间,或是找孔妈妈问些汴京城内, 各家宅院的小道消息。
倒是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意思。
这日清晨,天色蒙蒙。
早起扫洒的丫鬟婆子,都尽量避开主院的位置, 脚步声清浅又刻意压着, 自然不会惊扰还在睡梦中的林惊枝。
裴砚迎着潮潮凉风, 穿过垂花门入了主院。
“郎君。”孔妈妈守在门前,见裴砚回来,赶忙上前行礼。
“夫人可醒了。”裴砚声音透着清晨的冷意。
孔妈妈有些担忧道“少夫人才睡下不久。”
“夜深里癸水突至, 腹痛了许久。”
裴砚眉心当即一拧,脚下步伐不禁加快, 等进了主卧后, 裴砚解了身上大氅, 在熏炉旁站了足足半刻钟,等到浑身上下都暖了,他才轻手轻脚走到榻前。
几日没见, 她瞧着竟是瘦了些,巴掌大的小脸透着憔悴。
裴砚轻轻掀开衾被一角,缓缓躺下。
他动作极轻,身上衣物刚熏过,烫得厉害。
林惊枝饮了汤药睡下, 有些迷迷糊糊的,只觉身旁暖得厉害,那味道也是她熟悉的,就下意识滚进裴砚怀中。
裴砚闭着眼,似满足般叹息了一声,搂着林惊枝的手臂用力,把她带进怀中。
林惊枝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裴砚冷白清隽的侧脸。
他哪怕睡梦中深刻凌厉的眉峰也微微蹙着,眼睑下透着淡淡青影,凉薄的唇上还有一层浅浅的青茬,也不知他在外头究竟是连着几日未睡。
他宽大掌心恰巧覆在她隐隐坠痛的小腹位置,掌心炽热,比起汤婆子的温度更为舒适。
只是这般躺着实在过于亲密,林惊枝轻轻动了动身体想要起来。
她一动,裴砚就醒了。
修长紧实的手臂放在她侧腰上,透着烫意的呼吸拂过她雪白侧颈。
裴砚薄唇,碰了碰林惊枝小巧圆润的耳垂。
“腹中可还难受”
“我让孔妈妈去寻个女医来瞧瞧可好”他刚睡醒,声音格外低沉。
林惊枝一愣,想到裴砚问的是什么,她在他怀中挣了挣,想要退远些,他却不依不饶收紧手臂,恨不得把她整个身体都揉进怀中才好。
两人在床榻上躺着,直到快晌午了才起来。
林惊枝去屏风后方换了干净衣裤,裴砚起身后,直接去耳房沐浴。
自从云暮被罚那事之后,林惊枝对于裴砚态度就越发冷淡,加上裴砚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两人相处时的疏离,就连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瞧出了不对。
“少夫人。”孔妈妈提了食盒进来。
午膳摆上桌,林惊枝也没有要等裴砚的意思,她朝孔妈妈点了下头,就自个先用了。
裴砚沐浴出来,换了身白月色绣着祥云暗纹的圆领对襟长袍,劲瘦腰身用革带紧束,宽肩窄腰,一双腿修长笔直。
他见林惊枝垂眸用膳,也没多说什么,自个拿了桌上摆着的碗筷,在林惊枝身旁坐下。
午膳才吃完,屋外就传来了云暮的声音。
“主子。”
“家主来了。”
“在待客的书房,等着主子过去。”
“我知道了。”裴砚放下手中筷子,又亲自打了碗甜汤递给林惊枝,才起身出去。
他走得不快,清隽的脸上笼着寒色。
“父亲。”裴砚进去过后,并未朝裴寂行礼。
裴寂本就有些严肃的面色,见得裴砚这般态度,一时间更显表情难看。
他冷冷盯着裴砚许久,眸中神情数变,最后化成一声无奈叹息。
“砚哥儿。”
“我虽不是你生父,但这些年我一直按着陛下要求,帮你当做亲子严格教养。”
“当年你祖父受钟太后所托,把你养在裴氏作为家中长子,就连裴琛都不及你半分。”
“你年后从河东郡出发回到汴京,又何必避我到如此地步。”
裴砚淡淡看了裴寂一眼,唇角勾着“父亲多虑了。”
“儿子提前从河东出发自然有儿子的打算,祖父在世时对于儿子的教养,儿子同样感激不尽。”
裴寂闻言静默许久,裴砚如今的态度令他不满,却又不敢表现出半丝。
“我已经向宫中举荐你入朝之事,不多时陛下就会下旨宣你入宫。”
裴寂说着,颇有深意看向裴砚“你母亲过些日子,会随裴琛还有你妹妹,一起来汴京。”
“你如今尚未恢复身份。”
“那还依旧是我裴家长孙,既然你母亲也来了汴京,合着你该和那林家六女,一起搬回家族在汴京的宅子居住才对。”
裴砚闻言,似笑非笑看着裴寂。
“原来我三书六礼娶进家中的妻子,在父亲眼中不过是一句林家六女。”
“依我看,也不必回去。”
“这处宅子就挺好的。”裴砚嗓音平静,却又透着连裴寂都胆寒的威压。
书房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裴寂看着像怒到了极点,却又尽力克制的。
裴砚继续道“如今朝中摘选新的官员,院试已过,马上就是天子殿试,父亲作为朝中宰相,深受陛下信任,自然应以国事为重。”
“天色不早,父亲也该回了。”
这一刻,裴寂再也控制不住,他面色铁青,豁地抬眸看向裴砚。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裴砚修长指尖,理了理并不见任何皱褶的袖摆。
“山苍,送客。”裴砚朝书房外冷冷吩咐。
“是,主子。”
裴寂离开不久,宫中就来了宣旨的太监。
“裴家郎君,陛下口谕。”
“宣裴家郎君入宫觐见。”说话的太监不是别人,正是上回把林惊枝带到太后慈元殿的贺松年。
裴砚面无表情,瞥了贺松年一眼。
贺松年只觉背脊骤然窜起一阵冷意,他笑着朝裴砚解释“今日陛下刚好在太后娘娘的慈元殿用膳。”
“奴才舔着老脸,向陛下求了这个差事,希望裴家郎君莫要怪罪。”
裴砚抿着唇没有说话,乌眸含着冷意。
贺松年躬着身体,朝前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自从得了钟太后青睐,贺松年已经多年没有用这般低微姿态同人说话,就连宫中嫔妃,都得恭敬称他一声贺公公。
可是这位传言中的裴家长子,那浑身气势,却逼得贺松年不得不低下姿态。
惊仙宅内院小书房里。
林惊枝正坐在槛窗旁的书桌上,抄写佛经。
这时外头有声音传来。
“少夫人。”云暮站在外头。
林惊枝玉白指尖握着的笔一顿,随手放在砚台旁的笔架上。
她抬眸看了云暮一眼“什么事。”
“回少夫人,我家主子方才被陛下宣进宫中,不知何时会回。”
“主子让云暮同少夫人交代一声。”
“知道了。”林惊枝点了点头。
云暮继续道“主子说,近来天气尚好,也不像之前那般寒凉。”
“少夫人若想出府走走,可以随时吩咐小的。”
林惊枝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勾唇笑了。
她本以为那次私自进宫一事,和裴砚闹了一场后,日后要出府必是极难,没想到裴砚竟然自己同意了。
这一个多月来,她早就在惊仙宅的院子里憋坏了,一想到能出府,林惊枝当即站起来,走到窗前望向云暮“我明日若要出府。”
“你能安排妥当吗。”
云暮想到裴砚的吩咐,他赶忙垂下眼帘道“少夫人放心。”
“云暮一定能准备妥当。”
林惊枝道“我听孔妈妈说,汴京的西霞寺十分灵验,那就明日安排去西霞寺上香吧。”
“是,小的这就去准备。”
当日夜里,裴砚果然未曾归家,就连第一天清晨,林惊枝出门时也不见裴砚身影。
马车停在宅院一门处。
孔妈妈扶着林惊枝上了马车,绿云和晴山则留在宅中。
云暮亲自驾车,马车绕过影壁出了财神庙东后街巷子,往位于汴京近郊的西霞寺去。
汴京皇城,天子脚下贵人无数。
西霞寺庙虽在近郊,但依旧香火旺盛。
她是刚进京的女眷,又没长辈带着,林惊枝就戴上幕篱,遮了容貌才由孔妈妈扶着,下了马车。
因为云暮带人全程跟同,为避人耳目,林惊枝先去了大殿烧了香烛,又恭敬在佛前跪了许久,等孔妈妈添了丰厚香油钱后。
林惊枝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向云暮提出要在西霞寺用了斋饭再回。
女眷有单独用膳歇脚的院落,云暮等人作为男子,自然是不方便进去,只能带人守在外头。
云暮当即就慌了“少夫人,主子吩咐,云暮不能离开少夫人身旁半步。”
林惊枝往里走的步伐一顿,她慢慢转身似笑非笑看了云暮一眼“可我有些乏了,自然要用膳小歇。”
“就算你们主子知晓了,最多也是十鞭子,瞧着见血恐怖,却没伤半分。”
“你说是不是”
云暮当即哑口无言。
他一直以为少夫人是个好说话的,没想到她竟如此记仇。
林惊枝收回视线,扶着孔妈妈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女眷休息的厢房走,只留云暮一行人在外边干着急。
进了院子,里面别有一番天地。
林惊枝还未细细打量,就看见一个十分可爱的小沙弥跑向她。
女眷休息的院子里,有专门负责待客的小沙弥。
林惊枝先是一愣,然后认出他来“你怎么也来了”
小沙弥甜甜笑着“白姨带着一同来的汴京。”
“姐姐,我和白姨都等你许久了。”
“我带姐姐去见白姨。”
林惊枝跟着小沙弥走到休息的厢房门外,她脚步微顿,转身朝孔妈妈道“劳烦妈妈在外边稍等片刻。”
“是。”孔妈妈躬身应了。
林惊枝推门前,从袖中掏出一袋糖豆递给小沙弥“去玩吧。”
“我同你白姨说一会子话。”
小沙弥乖巧点了点头。
林惊枝这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她视线一扫就见寂白一身素衣跪在蒲团上。
寂白听见脚步声,豁然转身抬眸“小主子。”
“白姨,许久不见。”林惊枝朝她笑了笑。
寂白先是一动不动,然后连手腕上的佛珠都握不住,哗啦一下掉在地上。
寂白站起来,恭敬朝林惊枝行礼。
她上上下下打量林惊枝许久“小主子,瞧着瘦了许多。”
“可是路途劳累。”
林惊枝看着寂白眼中忧色,拍了拍她的手道“白姨不用担心。”
“不过是来汴京路上,我不小心感了风寒,如今养了近一个月已经大好了。”
寂白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小主子,可想好日后如何打算。”
林惊枝纤长眼睫微微一颤,她看向寂白“我日后定会离开燕北。”
“只不过有些事情,我得查清楚了,才能离开。”
说到这里林惊枝叹了声“我母亲虽是月氏公主,可十八年前月氏内乱,间接导致我母亲死亡。”
“而且我听说,这十多年间,月氏一直乱着。”
“白姨,母亲在这世间除了我外,可还有别的亲眷”
寂白深深吸口气道“当年皇后娘娘除了生下你母亲外,还有一幼子。”
“当年公主和亲时,那孩子已有七岁,和公主感情极好的。”
“不过奴婢离开月氏许久,这些年都在隐藏身份,并不知小殿下是否还平安活着。”
“小主子若是愿意,奴婢想法子回月氏一趟。”
“不可。”林惊枝直接否认了寂白这个提议。
“我现今并没有准备好离开,而且按照白姨你的说法,当初月氏大乱时,母亲的弟弟还是幼子。”
“这么些年过去了,母亲早就不在了。”
“我是母亲的女儿,可和他却是没有任何情分的。”
“不过我近来,想在汴京开些铺子,少一个打理管事的婆子。白姨若是愿意,不如等我铺子开好后,给我当个管事更方便隐藏身份。”
寂白一愣,笑道“若小主子不嫌弃,奴婢自然愿意。”
“不过奴婢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小沙弥阿豆,他虽叫我白姨,却是我在观音寺山下农庄,收养的父母双亡的弃婴。”
“这些年来,阿豆一直跟着奴婢,若小主子不介意,奴婢想把阿豆带在身旁,就不送回观音寺了。”
“阿豆聪慧,奴婢还想他读书习字。”
林惊枝看着寂白道“这孩子是白姨的孩子,白姨自己决定就好。”
一个时辰后,林惊枝从厢房离开。
孔妈妈见林惊枝出来,赶忙迎上去。
“少夫人。”
“可要用了斋饭后再回去”
林惊枝摇头低声道“时辰太久了。”
“若再用膳,云暮必定要起疑,我们先出去。”
“今日的事希望妈妈忘在肚子里,谁也不能提起。”
“是,老奴谨记。”孔妈妈恭敬道。
果不其然,云暮见林惊枝进女眷院子用膳后,半天没有动静,已经悄悄准备翻墙进去一看究竟。
好在林惊枝带着孔妈妈及时出来。
云暮这才松了一大口气“少夫人。”
林惊枝颔首,朝云暮吩咐“我已上完香,可以回去了。”
“是。”
马车从西霞寺山脚下离开,经过某个岔路口时。
云暮忽然放慢车速,朝林惊枝问“少夫人,今日街市热闹。”
“等过几日宫中殿试之后,还有状元游街。”
“只是不知这一回殿试,陛下选出的状元、探花和榜眼,会是何许人。”
“少夫人,要不要趁着今日人不多时,四下逛一逛”
林惊枝在屋里闷坏了,她听得云暮提议,也没深想“那就去街市上转一圈也可。”
云暮得到林惊枝肯定,当即朝某处暗暗打了个手势。
不过片刻,跟车的九名侍卫,悄无声息消失了一个。
马车出了西霞寺山道,上了官道,逐渐往热闹的街市驶去。
林惊枝是晕车的,虽然好奇外头街景,但也不能就看,看久了她会觉得眩晕。
就在她准备闭目养神的时候,马车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是怎么了”
云暮道“少夫人稍等片刻,马车卡到碎石,马上就好。”
这是一处不算清冷的巷子,却又没有外头街市热闹。
马车车厢外,似有厉喝声传来,还伴着小姑娘细弱的哭声。
林惊枝下意识掀开车帘,往车窗外看。
原来是一个牙婆,带着一群年岁不大的小丫鬟从一旁经过。
其中一个看着格外瘦小的丫鬟,面黄肌瘦,应该是体力不支,摔在了地上。
她应该是走不动了,脚上连双鞋子都没有,衣服也破破烂烂。
牙婆手中鞭子,没有任何犹豫抽在那小丫鬟身上,是下了死力的。
可摔在地上的小丫鬟,却一动不动。
林惊枝注意到,小丫鬟生了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像刚出生般小狗那样清澈,不带一丝杂质。
两人四目相对,小丫鬟抿了抿干涩的唇,看向林惊枝。
“救救我。”
声音很虚弱,风一吹就能散得干净。
牙婆手上鞭子不停落下,周围的人都冷漠看着,没有一个有要帮她的意思。
若是不救,必定要被活生生打死了。
林惊枝咬了咬唇,朝外冷声喝道“住手。”
牙婆手中长鞭,在空气中骤然一顿“哟。”
“原来是遇着心善的菩萨了。”
“夫人要买下吗”
“不贵,给一十两白银就行。”牙婆朝林惊枝方向笑得讨好。
林惊枝乌眸冷冷看着那牙婆,冷哼了声“云暮,付钱。”
“是,主子。”
云暮果断掏钱,递到牙婆手中。
只是没人注意到,牙婆和云暮对视一眼后,果断错开视线。,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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