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第 98 章 怀中礼

小说:折姝 作者:鹿时眠
    月春末, 草木繁盛。

    透着寒凉的细雨,却没完没了下着, 裹挟酝酿了整个春天的湿润, 汴京许久不见半丝暖阳,就像东宫伺候的下人,战战兢兢不敢有片刻松懈。

    “楼大人, 殿下好像醒了。”

    山苍声音微微发颤, 他像一阵风,顾不得殿外雾一样的雨水,冲进了楼倚山暂住休息的偏殿。

    寝殿布置,依旧是林惊枝离开前的模样。

    窗台上摆着的牡丹, 暖阁青玉桌案她随手放着的书卷, 就连掉落在贵妃榻上的耳珰, 都没人敢轻易妄动。

    春雨淅淅沥沥,殿中四下角落生了银丝炭盆,地龙也烧得暖和。

    悄寂无声的寝殿内, 只有云暮守在一旁。

    裴砚闭着眼睛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衾被, 被下塞了暖脚的汤婆子,他就算昏迷,唇角依旧下意识抿着凌厉弧度,嘴唇苍白不见半点红润, 下颌胡茬泛青薄薄的一层。

    下一瞬,只见他微突的喉结动了动, 嘶哑的声音从薄唇内溢出,低不可闻。

    “枝枝。”裴砚浓黑眼睫轻颤。

    云暮紧张上前,跪在裴砚身前“主子, 属下是云暮。”

    这昏迷的一个多月里,裴砚时常会梦中呓语,就当所有人以为他会醒来的时候,他又再次陷于昏睡。

    这一次,只见裴砚张了张唇,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隙,有些涣散的眼神在看到纱帐外亮光的瞬间,又本能闭上。

    “殿下。”

    “山苍去请楼大人过来了。”云暮身体往前靠了靠,用尽量轻的声音朝裴砚说。

    “嗯。”

    “孤昏迷了多久”裴砚闭着眼睛,声音干涩嘶哑。

    “回殿下。”

    “您足足昏迷了,一个月零天。”云暮屏住呼吸,垂在身侧的手掌因为激动微微颤抖。

    “寻个厚实的巾帕来。”楼倚山大步走入寝殿,他没有停顿,一边走一边朝殿外值守的内侍吩咐。

    厚实的巾帕被楼倚山折成一个长条,盖在裴砚的眼睛上,他又从药箱里掏出银针,落在他心口周围的几个穴位上。

    “你昏迷太久,这会子突然见光,恐怕会坏了眼睛。”

    “所以先用帕子遮一遮,要慢慢适应。”

    楼倚山给裴砚诊完脉,确定他身体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这才松了一大口气“你再不醒来,这东宫上下伺候的,估计都得给你陪葬。”

    “太医院那些老头,这一个月来,都不知秃了多少头发。”

    楼倚山笑了笑“殿下先躺着,我让人去御书房汇报禀报陛下。”

    裴砚躺得太久,他身体还不能大动,只是勉强朝楼倚山站着的方向偏了偏头,哑声问“她怎么样了”

    他口中这个“她”究竟指谁,殿中贴身伺候的几人,心知肚明。

    楼倚山看了眼山苍。

    山苍大步走至榻前“殿下。”

    “太子妃娘娘已到了登州郡,登州郡的郡守,是裴家太爷裴怀瑾在世时提拔的旧人,属下已做主派人给登州哪里的人递了消息。”

    “登州”

    “怎么突然停在登州”裴砚皱眉,他声音不大,却透出一股威严。

    山苍被他一问,背脊顷刻湿了一大片,努力平静声音回道“太子妃娘娘半路身体不适,沈云志在路过驿站时,寻了游医给她诊脉,已经确诊有孕。”

    “所以才暂时停留在登州郡,等身体稳定后,再由登州的运河乘沈家商船离开。”

    裴砚衾被下的手一抖,指尖紧紧握着,挡光的巾帕遮去了他眼中的狼狈。

    他苦笑一声“她腹中孩子,她可愿”

    剩下的话,裴砚问不出口。

    眼中阵阵黑影闪过,他受伤太重,也就勉强撑着一缕心神保持清醒,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昏睡。

    山苍小心翼翼看了裴砚一眼,才压着声音道“根据青梅传回的消息,娘娘知道有孕时怔了许久。”

    “后来娘娘遣了她和晴山出去,一个人在屋中哭了足足一个时辰。”

    “第二日沈云志就按照娘娘的要求,暂时在登州郡落脚,说是等腹中胎儿稳定一些后,再动身前往月氏。”

    裴砚心口受伤的地方忽然痛得厉害,一张清隽的脸苍白无血色,瘦削的下颌骨紧紧绷着,他似乎想要坐起,奈何微微一动,整个胸腔绞着如同痉挛一般。

    一向冷静自持的男人,巾帕下的眼睛渐渐红了一圈,透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

    楼倚山面色大变,双手下压把他死死摁在床榻上,声音严厉“裴砚。”

    “你个疯子”

    “你这一刀捅得有多深,你知不知道,就差一点点你就没命了。”

    裴砚闭着眼睛,胸膛起伏悔恨得几乎喘不上气来,手脚麻木冰凉动弹不得,他喉咙一甜,喉腔里蓦然涌出一大口刺目的鲜血。

    整个人渐渐失去了力气,闭眼软倒在榻上。

    “殿下。”

    寝殿内霎时大乱,楼倚山顾不得骂人,慌慌忙忙从药箱里抽出银针,又写了止血的方子让云暮去抓药。

    直到一个时辰后,楼倚山用衣袖去擦脑门上因为紧张渗出来的冷汗,他朝山苍长叹“放心,你家主子死不了。”

    “既然人已经醒了,后续只要好好养着,不轻易作死,康复是时日问题。”

    山苍手脚发软,料峭寒春的天气,他背脊都被汗水浸透了,风一吹那寒意顺着皮肤钻进血肉骨头,像是要把他钉在地上。

    燕帝萧御章沉着脸站在裴砚榻前,视线落在楼倚山身上,透着冷厉“听宫人禀报,今日太子醒了一刻钟,又因为情绪波动吐血昏迷了”

    “朕问你,太子下次多久能醒来”

    楼倚山能明显地感受到,帝王周身上下忍着一股极致压抑的怒,偏偏他又不能发作出来。

    他赶忙垂下眼睛,恭敬回答“陛下。”

    “臣给太子殿下换了新的方子和伤药,眼下就算是昏迷也时常会醒来,但要以静养为主。”

    “殿下的身体亏空伤及心肺,但要恢复往日的行动自如,至少得好好地养上一年半载才行。”

    一年半载的时间能够做很多事情,萧御章闻言乌眸深处有漠然的神情闪过,他略有些粗重的鼻息落在昏黄的夕阳碎光里,透着几分可怜的孤寡寂寥。

    “精心伺候。”萧御章侧脸紧绷,冷漠丢下几个字,就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王九德小跑着跟在萧御章身后,他也不敢开口去劝。

    自从太子重伤昏迷不醒,这个城府极深勤勉自律的帝王,竟渐渐露出了几分老态,他被玉冠束紧的乌丝内,夹杂几根并不显眼的银发,王九德看在眼里格外心惊,却又不敢声张。

    大皇子萧琂和沈大将军沈樟珩依旧被关在天牢内,帝王迟迟没有下圣旨落罪,朝中大臣虽蠢蠢欲动却不敢放肆,毕竟一个月前,宣政殿外被鲜血染红的白玉宫阶,依旧历历在目。

    太子重伤昏迷,据说太子潜邸时娶的发妻,沈氏女入了东宫后,也因身子病弱没了消息,当然不乏有大胆的猜测,认为是因为沈家支持大皇子逼宫一事惹怒太子,导致发妻也受了牵连。

    这消息一出,宫外部分家中嫡女貌美的大族,也渐渐起了歪心思,认为那位沈家血脉的女儿,失宠是迟早的事,若是趁此机会能把自己的女儿推入宫中,就算是做个良娣,日后太子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宫妃。

    毕竟沈家败落,大皇子再无希望复起,至于五皇子和并不得帝王宠爱的二皇子,还有出生不足两月的七皇子,就更没有任何机会。

    于是在裴砚昏迷的这段时日,汴京传出了要给太子冲喜的声音。

    燕帝萧御章端坐在御书房内,冷冷看着桌案上都快堆成小山一样的折子,心中冷笑。

    不过都是些贪心不足的东西,当初他千方百计,就算狠心逼死李氏,又封李氏为皇后,就是为了裴砚能以嫡出的身份被封为燕北储君,名正言顺。

    可眼下,什么阿猫阿狗都惦记着他精心教养出来的皇子,十分令萧御章觉得愤怒。

    就像年前,他听闻裴砚娶妻那样,娶的还是名不见经传豫章侯府庶出六女,若不是不想暴露裴砚身份,当时极为愤怒的萧御章,恨不得一道圣旨,赐死林家六女才好。

    登州郡,一处香火并不算兴旺的深山寺庙禅房。

    林惊枝午睡刚醒,晴山端来热水拧干巾帕给林惊枝擦脸,而后又接过青梅端来的蜜水,喂她小口小口喝了一些。

    “姑娘,可要用些吃的东西。”

    一想到食物,林惊枝下意识捂着心口,干呕一声。

    在逃离汴京半个月后,林惊枝就发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

    因为晕车嗜睡就算了,她胃口却一日差过一日,到了后面但凡闻到一丝半点油腥味,她就要吐得昏天暗地,加上癸水迟迟不来的原因,林惊枝不是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只是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太可能怀上孩子,再加上她第一次逃跑,被裴砚拘禁在东宫寝殿,那几个月,她和他之间关系格外冷淡,他只有一回被她惹怒,气得忍无可忍要了她一回而已。

    直到在登州郡一处古寺落脚,沈云志又不知从哪里请了游医给她探脉,才确诊有孕。

    那一刻,林惊枝瞳眸发颤,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处。

    她被晴山和青梅格外小心扶着,在床榻上躺下,她身体里那一缕好似被人强行抽离出去的魂魄,渐渐回归。

    惊喜伴着随之而来的恐慌,她前世失去的孩子虽然回来了,但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前往月氏路途遥远,她不确定自己虚弱的身体,能不能平安生下腹中失而复得的孩子。

    犹豫不过是持续片刻,林惊枝就已下定决心。

    她起身擦了擦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努力缓和情绪,朝房门外候着的晴山吩咐“你去请沈云志过来。”

    “我有事同他商量。”

    沈云志进屋前就猜到了林惊枝的想法,他不赞同朝她摇头“你既已离开汴京,就没必要生下他的孩子。”

    “日后去了月氏,以你在月氏的身份,就算再嫁也有无数青年才俊愿意娶你为正妻。”

    “可若有了孩子。”后续的话,沈云志并没有说出口。

    林惊枝微蹙的眉心渐渐松开,她柔软的掌心,轻轻放在小腹的位置,声音坚定。

    “这个孩子与他并无任何关系,他只是我一人的孩子。”

    “这是上天,还给我的礼物。”

    良久的沉默过后,沈云志微绷的侧脸掠过一道柔软,他抬手像兄长那般揉了揉林惊枝的乌发“既然想要,那就生下来。”

    “月氏日后有我,有你舅舅,不过是一个孩子,谁若敢说你什么,我自然会打到对方闭嘴为止。”

    林惊枝垂着脑袋,胸膛里一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像太阳、也像绽放的春花,蓬勃盛大,有着无尽的生命力。

    她茕茕孑立的人生里,就这样突如其来多了条软肋,日后与她血脉相连,她不再是孤独一人。

    林惊枝和沈云志一行人,在登州郡古庙足足歇了两个多月,才再次启程前往月氏。

    仲夏五月,她们登上了停靠在登州运河港口的崔家商船。

    林惊枝孕吐依旧明显,但随着离汴京越来越远,她的心情渐渐好了许多,脸上能见得些许红润色泽。

    午膳后,她饮了一小碗不加冰的酸梅汤,懒洋洋靠在船舱里小歇。

    晴山心灵手巧,在缝制小孩子出生后穿的衣物,青梅就靠在船舱门前,警惕盯着外面甲板上不时走过的人,手里头心不在焉地打着络子。

    夏日的风,透着闷闷的热,还有河面岸上青草泛出的清香。

    林惊枝腹中的孩子,已略微有些显怀,她和沈云志装扮成前往月氏经商的商人夫妇,带着两个丫鬟和几个护卫,并不算特别打眼。

    只不过夏日衣裳略微有些薄,就算带了幕篱,也遮不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就算是行商会带妻子一同上路,但也极少携带孕妇的。

    所以林惊枝只会趁着早晚没人的时候,在商船甲板待上一盏茶时间,就匆匆回到船舱。

    虽然她这一回出逃,出奇的顺利,可她心底依旧隐隐透着些许不安。

    毕竟以她对裴砚的了解,他不可能不派人追来,除非他的伤势,已经严重到无暇顾及她的程度。

    林惊枝视线落在自己干净雪白的指尖上,她如何也忘不了数月前的雨夜,他紧紧握着她和她手里的匕首,发狠捅入胸膛的模样。

    他乌黑瞳仁透极冷的冷釉色,身上溜出来的滚烫的鲜血落了她满身都是,而他沙哑同她道歉忏悔的声音依旧在午夜梦回,萦绕心头。

    林惊枝不得不承认,裴砚机关算尽,就算拿命相抵,也绝不放过她。

    就像现在一样,无论他是死是活,捅进他心口的匕首,同样在她内心烙下不可磨灭印记。

    他成了她,无论爱恨,这辈子都不可能抹去的记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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