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能听到自己胸腔内, 血液流动,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细微的疼痛。
她离开的这四年, 心魔成了执念, 他也只敢暗中来月氏悄悄看她和孩子一眼,就得连夜离开。
燕北汴京到月氏堰都,他就算不眠不休百里加急, 也要整整十八个日夜
四年里, 他甘之如饴。
慢慢攥紧拳头,拼命咽下所有的绝望与苦涩,微微泛红的眼眶内,他瞳仁震颤。
这种时候, 他应该说些什么。
哪怕是再次卑微祈求她的原谅也好, 可裴砚喉咙被无尽的痛苦堵着, 张了张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阿娘。”初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间走出来。
干净透彻如一汪清水一样的凤眼, 睁得大大看着林惊枝“阿娘怎么哭了”
“是被欺负了吗”
初一的声音软软的,透着一丝丝甜呼呼的奶味, 他踮起脚尖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小巧绣帕,要给林惊枝擦眼泪。
奈何身量实在太小,努力举起小胳膊也只到林惊枝腰间系着宫绦的位置。
下一瞬,他小小的身体, 被一只大手高高托起,放在怀里。
裴砚抱着初一, 往林惊枝身前举了举“初一,给阿娘擦擦,叫阿娘不哭了好不好。”
“是爹爹错了。”
初一眨着眼睛, 转头看了看裴砚,他举起手里的帕子轻轻给林惊枝擦眼泪。
“阿娘不哭,初一给阿娘呼呼。”
林惊枝本只是浅浅的红了眼眶,偏偏初一那软软的透着心疼的声音,她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十分不争气滚落而下。
她并不是容易哭的人,前世的眼泪已经流尽,可这一世遇到他,他总能用最软的话,最深情的眼神,逼得她溃不成军。
林惊枝接过初一的手上的小帕子,哭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双手紧紧绞着,大脑清醒地告诉自己该拒绝他,让他滚出月氏,可是她的身体僵在原地,双肩抖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要心软。
这一刻,她恨极了自己。
“阿娘。”
“是爹爹欺负你妈”
“如果是爹爹欺负阿娘,初一就不喜欢爹爹了,初一让皇舅爷爷给初一换一个新的爹爹。”
初一被裴砚单手抱在怀里,他往前扑,却伸手去抱林惊枝的脖子。
林惊枝怕初一摔着,就伸手去托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裴砚的掌心。
她仿佛被烫了一下,赶紧收回手,指腹的皮肤灼灼,连带整个手掌心和手腕上皮肤都烫起来。
这一刻,她心脏跳得很快。
裴砚漆眸望着她,抱着初一的手臂肌肉紧实有力。
他手背上还有涂抹伤药后结痂的血痕,每一处伤口鲜血淋漓,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林惊枝仓惶避开视线,她红着眼睛不敢看他手臂上的伤痕。
裴砚往前迈了一步,小心翼翼把初一放进她怀中。
“一直都是我不对,你如何生气和怨我都是应该的。”
“枝枝,我不求你的原谅,也不求曾经犯下的错能得到你的宽恕。”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允许我来月氏看看你和初一。”
林惊枝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一下子滚了下来,她唇瓣微微发抖“裴砚。”
“我曾经把心刨出来,完完整整的送给一个人,我无数次想过,抱着期待,觉得他一定会来救我。”
“因为我嫁的郎君是天底下最俊逸优秀的男人,他心怀天下万民,无所不能,我作为他的妻子他怎么会把我忘了。”
“可是我最终到死,我都没等来他。”
“现在我不敢了,我怕了,挖心的滋味实在太痛,我不想再尝试第二次。”
林惊枝情绪有些激动,帕子都湿透了,她就胡乱用衣袖去擦。
初一见她哭得厉害,大大的眼睛里同样含着一汪眼泪。
虽然云志舅舅跟他说过,男子汉不能哭,但初一还是没忍住,抱着林惊枝的脖子,抽抽搭搭哭出声来“阿娘别哭。”
“初一不要爹爹了。”
“爹爹是坏蛋。”
“不喜欢爹爹,呜呜呜呜。”
裴砚心口像被无数尖锐的刺扎着,那些追悔莫及的回忆犹如钝刀割肉,痛得喘不上气,眼前视线一片模糊。
他极力忍着,垂在身侧掌心紧紧握成了拳头,骨节泛白,青色筋脉从他冷白的肌肤浮现。
“阿娘不哭,初一也不哭。”
“阿娘让晴山给你蒸一碗多放些蜂蜜的牛乳羹好不好”
林惊枝轻声哄着初一,冷冷转身朝寝殿外走去。
裴砚见她离开,感觉整颗心都在滴血。
他微突的喉结滚了滚,连忙端过桌上放着已经冷透的茶水,努力把喉腔里涌上来的气血,伴着茶水吞咽下去。
灯影落在他背脊上,像一道起伏的峰峦,又高又冷,不知压了多沉的过往。
林惊枝把初一抱到他自己的院子,等晴山把多加一勺蜂蜜的牛乳羹端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乖乖不哭了。
这时候正抱着林惊枝的手在撒娇“谢谢阿娘,初一最爱阿娘。”
林惊枝哭久了声音有些哑,伸手点一下初一精致的小鼻头“吃吧。”
“在宫里皇舅爷爷可有监督你写大字。”
“这些日子,可有去哪里玩”
初一才不足三周岁的年纪,一说到皇宫,他兴奋得有一箩筐话要和林惊枝说。
林惊枝吃得不多,喝了一碗汤,吃了几根碧绿青菜,最后勉强吃了半块芙蓉酥,就没了胃口。
她认真听初一说话,见他碗里的菜吃完,就亲手给他添一些到碟子里。
把宫里的趣事说完后,初一眨了眨眼睛,悄悄看了林惊枝一眼“阿娘,真的不喜欢爹爹吗”
林惊枝一愣,轻轻咬了一下舌尖,她不敢看初一清澈的眼睛,垂下眼帘“为什么这么问”
初一放下手中握着的汤勺,端端正正坐着,有些纠结地拧着眉头“爹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之前梦里爹爹答应过初一的事,爹爹都做到了。”
“初一的草编蟋蟀就是爹爹给的。”
林惊枝记得半年前,初一也不知从哪里得了一个用草编成的蟋蟀,日日当作宝贝一样放在怀里,就算后来被他玩得有些松散了,他也不忘藏在他的宝贝匣子里。
所以那个蟋蟀是裴砚送的
良久,林惊枝转过脸避开初一的目光,她慢慢红了眼尾,伸手揉了下初一毛茸茸的脑袋。
她声音有些哽咽“阿娘不喜欢爹爹了。”
“初一可以偷偷地喜欢,不用让阿娘知道就好。”
“初一是个好孩子,爹爹现在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阿娘累了。”
初一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从桌子上拿了一个芙蓉酥,认认真真包好用双手托着。
“初一可以悄悄藏一个芙蓉酥,送去给爹爹吃吗”
林惊枝温和笑了笑,没有拒绝。
裴砚是初一的父亲,她并不能拒绝孩子和他的亲近,而且这几年尽管再远他都偷偷来看过,而且她希望她的孩子初一,能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童年。
初一趁着林惊枝去耳房洗漱,就悄悄溜出偏殿,去了裴砚休息养伤的寝殿。
那里本是林惊枝的卧室,当时兵荒马乱来不及多想,就让内侍把裴砚安置在屋中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想叫他换个地方就显得有些故作姿态,林惊枝干脆让丫鬟晴山和青梅收拾了东西,搬到了初一平时居住的院子暂住。
“爹爹。”初一小胳膊小腿跑得飞快,笑眯眯进了裴砚住的地方。
裴砚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唇色泛白,鬓角被冷汗湿透,看着像极力忍受身体上的痛苦。
听见初一的声音,他一下子睁开眼睛,猛地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
“初一怎么来了”裴砚坐起来,声音嘶哑。
初一仰起头,蹬着小短腿就要往床榻上跑“阿娘沐浴去了。”
“初一悄悄来看爹爹。”
裴砚干渴枯竭的一颗心,像是有暖流淌过,他伸手粗粝指尖想落在初一的脸上,想了想改成低头用额心碰了碰初一的脸蛋。
初一捂着脸蛋,眨巴眨巴眼睛“好烫呀。”
“爹爹是发烧了吗”
裴砚眉心皱了皱,他在水牢关了一个多月,日日都泡在冷水中,就算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刚出来的时候可能身上寒气太重,积压的病症并没有一下子爆发出来。
这会夜里,他身上应该是起了高热。
身体有太多伤痛积压,高烧对他而言不过是小病。
但裴砚怕把病气传给初一,身体往后靠了靠“爹爹没有发烧。”
“初一莫要担心。”
“嗯嗯”初一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颗他用手帕包着,已经被压得稀碎的芙蓉酥放到裴砚宽大的手心里。
“这是初一给爹爹悄悄藏的。”
“爹爹可用过晚膳。”
“阿娘喜欢的芙蓉酥,好吃。”
“爹爹尝尝。”
裴砚愣住,漆眸深处似有雾气弥漫“好。”
“谢谢初一。”
“初一是个好孩子。”
这是初一第一次被爹爹夸奖,他开心极了,扭着软乎乎的身体就要往裴砚怀里靠“那爹爹一定要吃完。”
“阿娘等会儿沐浴出来发现初一不见了,阿娘会责怪的。”
“初一要回去了。”
初一说完,手脚麻利跳下床榻,哒哒哒地跑了出去。
裴砚看着手里的碎成一团的芙蓉酥,下垂的长睫上有一滴晶莹泪水,像是珍珠落在他手背上,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当初他放她离开,明知难舍和不甘能把自己逼疯,却偏偏要装成深明大义的模样。
她离开后,他像个疯子一样地折磨自己,没日没夜地处理朝政,报复五姓。
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表面上能维持着的仅存一点的尊严。
每到夜深人静时,他就像是把自己困在牢笼里的疯兽。
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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