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死了,大玄朝绝了后。
东宫寝殿门窗紧闭,纱灯晕黄的暖光投在座屏上,映出其后一道曲线玲珑的身影。
掌事宫女流萤手捧素色绢带立侍于侧,视线触及主子纤细妙曼的身躯,又发烫似的飞速垂眼。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具矜贵的身姿当真美丽至极。其腰细腿长,骨肉匀称,肤色莹白如玉而不显得羸弱,连同为女子的她见了都会脸红心跳
而现在,她却要亲手用生绢将这抹妙曼勒藏起来。
生绢一圈一圈缠绕,勒紧,再将里里外外的衣裳一层层穿戴齐整,直至完全看不出起伏的轮廓。
束发,戴上太子金冠,流萤谨慎地拿起一旁备好的银针。
“我自己来。”轻柔的嗓音响起。
流萤面上划过一丝意外,依言将银针与特制的染料捧至那道单薄的身影面前。
细白的指尖伸出,捻着银针点刺在自己眼角下。
有些疼,“他”眉头微蹙。
待放下银针,镜中少年淡然抬指拭去眼角洇出的血珠,一袭绛紫罗袍衬得面容精致无双。
这下连流萤都看得失了神,眼眶隐隐泛出湿热。
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太像了。
那颗细小的嫣红泪痣一经点上,太子殿下就好像在她眼前活了过来。
来不及伤感,流萤低头奉上簇新的皂靴“殿下的身高,较太子矮上半寸三分,奴婢已按您的吩咐,将所有靴履的内里也垫高了些许。”
这无疑是场豪赌,毫厘之差,则满盘皆输。
长风公主赵嫣
不,“太子”殿下着履起身,面向紧闭的厚重门扉,泠泠冷光洒在她的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定神,抬手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初冬凌寒,寒鸦自城外食腐而来,正餍足地立于宫墙上,歪头觑视下方吵嚷的人群。
太极殿议事,御史中丞刘忠立于群臣前列,眼角余光四顾,忍不住面露得意。
自太子在行宫归途中遇险,便一直闭门不出,整个东宫遮遮掩掩几个月,摆明了内有诡谲。他费心御前拱火,就为了能在众目睽睽下戳破东宫伪装
只有今日在圣上面前坐实了太子已死的事实,才能顺理成章推举主子雍王为皇太弟。
刘忠决定再添上最后一把火。
“陛下,太子是有些弱症,那也犯不着闭门修养这么久。销声匿迹数月,也不知太子到底是真的风寒,还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
他拔高音调,假仁假义道,“殊不知朝堂坊间都在传,东宫里早已没有太子,只剩一具空壳了。”
“刘中丞慎言”有人低声呵斥。
然而东宫大门紧闭数月之久确为事实,呵斥之人心中亦是疑窦丛生,没了底气。
眼下这架势,东宫储君再不露面,好像真的糊弄不过去了。
正焦灼之际,太极门外传来了一道低柔的少年音。
“爱卿觉得,孤能有什么秘密”
此言一出,吵闹的群臣瞬间安静下来,为首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似有惊异之色。
寒鸦振飞,伫立的群臣自动分成两列,回首望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显露眼前。
小太子墨发低束,整个儿被包裹在一袭雪白的狐裘中,仅露出一点单薄的中衣袖边,狐狸毛领子簇拥着尖尖下颌,更显得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蛋莹白如玉,飘飘然有回雪之姿。
似是刚从病榻上爬起来,他眼睑下挂着淡淡的倦,眼尾一点朱砂小痣隐隐若现,显出几分雌雄难辨的弱态。
身为大玄太子,这张脸竟是世间少见的昳丽。他拢袖立于高门之下,仿佛风一吹就倒,当真是男生女相,福薄命短之兆。
少年穿过躬身行礼的众臣,视线落在为首的一名中年白胖文官身上,微抬眼睫,瞳仁在雪衣和肤色的衬托下,显出极致的黑。
“刘中丞见到孤还活着,好像很失望”少年疑惑道。
被点名的文官低头,辩解道“臣绝无此意。”
言辞虽算得上恭敬,可心里却是不服。
谁不知这个小太子是出了名的没脾气,说得好听些是“仁德”,说得不中听,那便是“懦弱”。
“绝无此意”
太子轻咳两声,温温吞吞道,“可在御史大人嘴中,大玄不是早已没了太子了吗不如我收拾收拾,早日给刘中丞背后的主子让贤”
这声音轻而文弱,却足以让刘忠惊出一身虚汗。
“天地可鉴,臣绝无二心哪”
他脸色变了,下意识喊冤道,“你看眼下蜀川的叛党快打到京畿之地了,是死战还是迁都避战,太子殿下身为储君须得出面商议,为主分忧啊”
用国事施压,转移话题啊。
小太子默默颔首,掩唇几度咳喘,方无辜虚弱道“食君之禄,为主分忧,不是众卿的职责么若什么事都要父皇和孤出头,要尔等何用”
“”
刘忠被抢白,又羞又愧,猪肝脸涨得通红。
众臣看得心惊胆战,一时备好的激进之言也忘了说,惟恐太子一口气上不来翻了白眼,只得连声恳求“臣等惶恐,请殿下务必以身体为重”
正闹腾着,忽闻太极殿内撞钟叮的一声,荡出清脆的回音。
皇帝身边的老太监适时而出,谄媚笑道“太子殿下,陛下宣您进殿问安呢。”
说罢,又望向阶前群臣“各位大人见也见过太子殿下了,人好端端的在这呢若无其他疑问,还请回吧。”
天子发话,众臣哪还敢生事
忙叩拜齐声道“臣等告退。”
一场密谋因太子平安现身而不攻自破,刘忠苦不堪言。
不知是否错觉,今日的太子似乎有些不一样。
可脸还是那张脸,标志性的泪痣风华如旧,一副弱不胜衣之态。哪里不一样,刘忠也说不出一二来,真是见鬼了。
太极殿内,百盏长明灯昼夜燃烧。
甫一进殿,降真香夹杂着丹炉内的火药味扑面而来,熏得赵嫣眼前一昏。
隔着飘动的垂纱,可见皇帝身穿青衣道袍盘腿坐于百灯中心,正闭目眼神。一名头戴金莲冠、手持拂尘的美人伴随其侧,想来就是这几年宠冠后宫的甄妃。
见到太子进门,这名道家美妃颔首一礼,自行起身避退。
内侍很快送来团蒲,赵嫣撩袍跪下,拿出毕生的警觉与耐性,学着阿兄的模样规规矩矩叩首到底,低声道“儿臣给父皇问安。”
“能出门走动了”皇帝平缓的声音隔帘而来,无悲无喜。
赵嫣被流萤耳提面命了一个早上,早打好腹稿,对答道“承父皇洪福,儿臣之疾已暂无性命之忧。只是太医说儿臣久病,身子尚有些虚弱,需将养些时日。”
她来前准备周全,又刻意压低了嗓音,将阿兄“病弱”之姿演绎到底。
就算父皇手眼通天,真怀疑起东宫,也不忍过分刁难一个病患。
谁料皇帝眼也未抬,客气得像是对待陌生人“既是好转了,耽搁的学业也要捡拾起。有时间,继续于崇文殿听学。”
赵嫣不露声色“是。”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帘后一身道袍的尊贵男人虽为生父,赵嫣对他的认知却并不多。只知他是庶子上位,刚登基那几年也曾励精图治,后来迷上求仙问道,宠信甄妃,与一心礼佛的嫡母皇太后背道而驰,生了嫌隙。
太后落败,迁居华阳行宫,从此不复相见。
一同带去行宫的,还有当年年仅九岁的小公主赵嫣。
六年多过去,太子猝然身死。叛军兵临城下,雍王党虎视眈眈,为了稳住局势,陷入绝境的魏皇后终于想到被“放逐”行宫的小女儿。
一道密旨召回,赵嫣被迫扮起了迎风咯血的东宫太子
思绪飘忽,赵嫣跪得膝盖发麻,索性垂眸,数着地砖上的烛影分神。
刚数到第六十一盏,便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太监气喘吁吁而来,于殿外扑通一跪,抖着嗓子欣喜道“恭贺陛下瑞雪忽至,天佑大玄呐”
漫天黄纱鼓动,空气中裹挟着一丝冰雪的冷。
神像般静默的皇帝总算活过来,抚掌喝道“好,此乃天降吉兆蜀川之乱必有转机,速请神光真人和肃王前来”
肃王
听到这个名字,赵嫣下意识浑身一凛,入东宫那夜,母后哑忍的叮嘱犹在耳畔。
权倾朝野,狼子野心,肃王闻人蔺将是她要面对的、最危险的对手。
第一次露面,就要撞上这尊煞神吗。
她悄悄捏紧了手指,冷不防见帘后的皇帝起身道“你且退下。”
这句话,显然是对太子说的。
赵嫣还未回过神来提心吊胆了半日,这就放她走了
朝中对东宫颇具流言,父皇却连正眼都没给“儿子”一个,是否太草率了
虽有疑惑,但赵嫣并不敢耽搁,忙行礼告退。
出了大殿,墨染的天空果然飘下几点碎雪。
廊下,太监领着黄冠羽扇的老道士大步而来,想必就是那劳什子“神光真人”。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低吟李义山的诗,赵嫣扯了扯唇角,垂眸盖住眼底的嘲意。
流萤还在太极门下候着,单薄的宫裙迎着风雪飘动,瞧着都冷。
“殿下。”
她迎了过来,面上一贯沉稳,紧绷的声线却出卖了她的担忧,“皇上问了什么”
赵嫣“唔”了声,言简意赅道“问太子身体好了不曾,好了就去崇文殿听学。”
“没了”
“没了。”
于是流萤也陷入了疑惑中,这关过得比想象中轻松太多。
朝局波诡云谲,党羽众多。
雍王麾下的爪牙,赵嫣方才已经见识过了,至于肃王
万幸没碰上面。
“闻人蔺。”
赵嫣仔细品味着这个名字,试图找出些许记忆。
无奈她自幼被放逐出宫,跟在行宫礼佛的太后娘娘身边长大,对朝中近况并不十分了解。
拥兵自重的武将,想来是穷凶极恶之徒,且闻军营中人因常年佩戴头盔,捂闷不透气,大多脱发严重
赵嫣思绪歪了,脑中不可抑止地浮现出一个凶神恶煞、头发稀疏的粗鄙武夫,不由恶心得打了个哆嗦。
风一吹,天像是漏了个窟窿似的,雪越下越大,眼前密密麻麻一片白。
离东宫还有一段距离,雪天路滑,无法乘坐步辇,赵嫣还扮演着弱不禁风的太子,只得先寻个僻静之所避雪。
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住,流萤蹙眉道“奴婢去取油伞和斗篷来,还请殿下在此稍候,万不可走远。”
赵嫣知晓流萤行事谨慎,不放心让别的侍从进出太子寝殿,取用贴身衣物这等事必亲力亲为。
她摆摆手示意,又道“等等。”
流萤停住脚步,转身听候命令。
赵嫣伸手捻了捻流萤的衣料子,“别忘了给你自己披件斗篷,穿太少了。”
流萤愣了一愣,而后飞快低头福了一礼“谢殿下。”
回廊虽避雪,却并不挡风。
赵嫣拢掌呵了口白气,若没记错,长廊尽头是一座与东宫毗邻的暖阁,可供人休憩。
那处离等候流萤的地方不过十余丈远,赵嫣便让随行的内侍于廊下等候,自己登上台阶,朝暖阁中行去。
推开门,炭盆的暖意夹杂着淡雅的沉香味扑面而来,恍然如春。
抬眼望去,只见阁中竹帘随风而动,可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临栏倚坐,一手扶额一手执卷,正看得专注。
未料有人捷足先登,赵嫣有些意外。
转念一想,自己眼下是东宫储君,万没有在旁人面前露怯的理,便直了直腰,悄声迈进暖室中。
碎雪隔帘飘落,融入池水中。
靠在椅中的男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着朱红朝服,配玉钩带,墨发半披半束,交叠双腿随性而坐,修长如玉的指节间或划开书页,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从赵嫣的视角看去,只见他双眸微阖,垂下的睫毛长且密,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翳,长眉如剑,唇淡而薄,侧颜看上去安静温良。
其身侧搁着一柄钓竿,鱼线垂直没入浮冰碎雪的池中,不见半点波澜。
赵嫣不自觉放轻脚步,微微侧首,暗中窥察。
能自由进出皇宫,且有闲情逸致雪天垂钓的,多半是某位宗室皇族。
可大玄爵位层层分封世袭,尾大不掉,能出入宫中的亲王、世子没有一百也有九十,赵嫣实在想不起来宗亲中何时出了个仙人般风雅英俊的男子。
男子冷白的食指上套了一枚古朴的玄色指环,雕纹奇怪,像是某种猛禽
赵嫣不自觉挑开竹帘边角,试图瞧得更真切些,冷不防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眸。
“太子可看够了”
美人不知何时抬眼,正勾着笑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啦
v前存稿箱定了每晚八点更,如果超过晚八点没更就是在压字数,不用等啦
s:虽然套了女扮男装的设定,但依旧是感情流,剧情为感情服务哈
以及小说塑造往往有艺术夸张的成分,双生子长得极为相似是剧情需要,不用纠结“龙凤胎到底像不像”的问题,给大家笔芯,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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