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043 “小狗。”

    从京中来的御医姓赵, 四十出头,人有点微胖,说话带着股京城口音。

    可能是在宫中拘束惯了, 如今好不容易出了京, 话难免多起来。

    她刚到朝府,朝老太太便请她上座。

    赵鹤连连摆手,“在您面前, 我可当不得一个上座。”

    她拉着朝老太太的手腕,上来就给她把了个脉,“老太傅, 您这身体倒是不错,看来还是老家的风水养人。”

    朝老太太告老还乡前,官至太傅, 只是她没沉迷京中繁华跟高位, 见如今朝政稳定便提出回乡养老, 为人低调至极。

    朝老太太笑, “京中琐事多, 一股脑往身上压, 不敢有半分松懈,是比不得如今整日悠闲。”

    见她心情状态不错, 赵鹤就知道她孙女朝颜已经没什么事情了。

    “京中也是该病泛滥,别说寻常小孩了,就连皇女都染了病,还好不是那天花, 否则我们这会儿定然全被关在宫中出不去。”

    “我这一路上过来,见不少州府县城都出了此病。有些小地方没见过这种情况,吓坏了, 险些闹出人命来。”

    只是水痘便折腾成这样,要真是天花可还了得。

    毕竟天花有多厉害,很多人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

    如果舍弃一小部分人就能保全大家,该怎么选择全由不得自己。

    赵鹤来的路上就在担心,生怕县城里的人以为这病是朝颜从京中带去的,到时候闹出事情来,恐怕不好收场。

    而今天她一路过来,见城中秩序井然,百姓该看病看病,该出门出门,并没有草木皆兵,提着的心顿时放回肚子里。

    “赵御医,实不相瞒,我们这儿刚发病的时候也以为是那天花,当时我将府中能用的人全派去堵在门后,就怕有个万一。”朝老太太跟赵御医说,“还好我们这儿有个小大夫,一眼诊出颜儿的病症。”

    朝老太太满脸笑,“她说这叫水痘不叫天花,不会死人。”

    老太太夸张地抬手抚着胸口,“你是不知道,我当时就舒了一大口气。”

    赵鹤来了兴趣,“哦刚发病就能一眼看出病症,倒是有些本事。”

    “对啊,尤其是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朝老太太道“是有些医学天赋在身上的。”

    “您这么一说,我便更好奇了,”赵鹤爱才,当下拉着老太太的手说,“待会儿看完诊,怎么也得引我见见这小大夫。”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讲,已经着人去请了,”老太太领着赵鹤往朝颜的院子走,边走边皱眉,“那孩子长得也特别好看,我见到她总有股熟悉感,就是想不起来了。”

    老太太也算桃李天下,见人眼熟却想不起来很正常,不稀奇。

    两人来的时候,朝颜在屋里躺着呢。

    朝老太太睨她,“还懒着,快起来见过赵御医。”

    朝颜这才一骨碌爬起来,穿着中衣朝赵御医行礼,规规矩矩喊,“赵御医安。”

    赵御医笑着扶她一把,侧头跟老太太道“大小姐如今气质内敛,比在京城时显得沉稳懂事很多。”

    “你少夸她,依旧是皮猴一个,这是生病了才收敛些。”老太太坐在边上,看赵鹤给朝颜检查身体。

    “痘差不多已经出完了,”赵鹤放下朝颜的袖筒,叮嘱她,“近些日子吃点清淡的,注意水痘不可抓挠,否则破了容易留疤。”

    还好她从宫中带了些淡化疤痕的膏药过来,“以防万一。”

    赵御医让身后随从打开药箱,从里面把几个白胖的药罐取出来。

    朝颜双手接过,看了眼掌心里的瓶瓶罐罐,又看了眼朝老太太。老太太微微挑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我能不能把这些送给元宝和沈曲啊,”朝颜挺起小胸脯说,“我一个女人又不在乎皮囊,留不留疤都行,但他们是男子,定小心得很。”

    赵鹤立马说道“瞧瞧,还是您老会教孩子,她在京中作威作福时,可想不到关心他人。”

    她这话虽有奉承的成分在,但老太太也能看出来,朝颜的确改变不少。

    “行,待会儿我着人给他们送去。”老太太让早实好好照顾朝颜,便跟赵鹤去了前厅。

    “大小姐清减了不少,脸都小了一圈。”赵鹤之前是见过朝颜的,原先还胖乎乎一小孩,现在瘦了很多。

    “身上痒吃不下饭,加上她有意控制饮食,这才瘦了。”老太太出院门的时候正好迎面遇上撑着伞疾步过来的管家,问,“岁荌到了吗”

    管家就是来说这事的,“到了,刚进门。”

    赵鹤跟在老太太身边,同她一起朝前走,远远就看见屋檐下,隔着雨幕站着一位清瘦高挑的少女。

    她穿着身月白色夏衫,衣服偏大,全靠她长胳膊长腿撑起来,满头乌黑长发用木簪束起一半,其余披在背后。可能是听见动静,她侧身看过来,回眸的一瞬间,让赵鹤愣在原地。

    像,太像了。

    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盛着三分春意,不笑也带柔情,像极了一个人。

    怪不得朝老太傅说这小大夫给人一种似曾相识感,实在是她刚才猛地一回头,的确让人感觉很熟悉。

    少女穿着朴素淡雅,身上除了挽着头发的木簪之外,没别的装饰。她素着张白皙好看的脸,既有她这个年龄段的稚嫩青涩长相,又有超出这个年纪的沉稳淡然气质。

    赵鹤敛下所有情绪,脸上重新挂上笑,佯装什么都没看出来,笑呵呵问朝老太太,“这就是那位小神医”

    被御医夸小神医,岁荌再厚的脸皮也绷不住,她立马摇头,“不敢不敢。”

    朝老太太把两人请到屋里,让管家摆茶。

    赵鹤是个很好的长辈,她不在晚辈面前摆任何长者的谱儿,为人也没什么架子,所以老太太才引着岁荌认识她。

    如果赵鹤为人清高,恨不得用鼻孔看人,遇到厉害的后辈想的不是惜才而是刁难,老太太肯定不让岁荌见她。

    朝老太太是想帮岁荌结缘而是结仇。

    赵鹤寻问岁荌镇上情况如何。

    岁荌把她整理的病例本拿出来给赵鹤看,“这两天病情缓下来了,出痘跟高烧的人比前几天少很多。这是关于水痘的一些症状汇总,听闻您要来,就想着请您指点一二。”

    这孩子会说话,赵鹤喜欢。

    赵鹤眼里露出满意神色,如果不是岁荌太像那个人了,她恨不得原地收徒将人打包带回京城好好培养。

    “不错不错,很是详细,”赵鹤问,“你既能一眼看出水痘病症,可是自幼学医”

    她道“亦或是家里有长辈从医”

    岁荌摇头,“我是这几年才接触的,家里没人从医。”

    至于穿书的事情,岁荌只要不傻就不会往外说。

    “那的确很有天赋。”赵鹤低头看笔记。

    她想问问岁荌的详细情况,但又怕引得岁荌怀疑,只得作罢。

    两人又聊了不少关于水痘的事情,朝老太太插不上话,全程捧着茶认真倾听,如果两人有人看她跟她对视,她就微笑点头表示赞同,假装自己融入她们。

    岁荌从赵鹤这里得知了染病原因,以及重型水痘怎么治。见她多次询问天花,赵鹤还把自己整理的笔记掏出来。

    岁荌发现大夫好像都有笔记。她有,何叶有,赵鹤有,她师父刘长春

    嗯,她师父有账本。

    赵鹤见岁荌好学,干脆直接将笔记送给她。

    岁荌愣住,反问道“给我”

    这东西可都是查阅无数资料跟病例总结出来的,跟寻常医书比起来可珍贵多了。

    赵鹤笑,“放心放心,我这一手字写得工整又漂亮,你定看得懂。”

    太医院有时候怕底下人偷看药方,有时候故意写一些别人看不懂的字。

    “你对天花既然有想法,那就送你,”赵鹤大方又慷慨,“如果有什么心得,还请写信告知我。我要是有什么新发现,也给你寄信。”

    朝老太太本以为两人会拜个师徒,至少也得是挂名师徒,结果两人聊了一会儿,处成了忘年交的笔友

    等岁荌回去的时候,赵鹤站在门口看她的背影,嘴里忽然轻声问老太太,“您还记得安王女吗”

    朝老太太猛地扭头看赵鹤,顺着她的目光透过雨幕看向岁荌,顿了顿,慢慢倒抽了口凉气。

    怪不得她觉得似曾相识

    被赵鹤点了这么一句,老太太心头大惊。

    那位在时,也是个出类拔萃的天之英才,长相也这般一等一的出色。

    “可她已经亡故许久了,”朝老太太道“死前孤身一人,未曾听说有任何血脉留下。”

    这事是宫中忌讳,当今皇上养父太君后只要还活着,这事就不能提。

    朝老太太顿了顿,看向赵鹤,语气严肃,“安王女事情洗清之前,你万万不可说起这事,全当没见过跟她相似之人。这岁荌不过是寻常农妇之女,对我朝家又有恩情,我希望她过点安稳日子。”

    “您放心,我自己还惜命呢。”赵鹤道“什么安王,我完全没听说过,我对这孩子亲近不过是她有从医的天赋罢了。”

    赵鹤转移话题,跟老太太说起京中趣事,“您这几年不在京中是不知道,京中也甚是热闹。”

    老太太挑眉,“哦”

    赵鹤笑,“礼部侍郎沈大人今年突然多出个儿子来,说是以前升官前寄养在老家的,如今在京中安稳才接回来。”

    赵鹤也是听同僚说的,“这孩子可能是被人养太久了,见着亲爹不喊爹,天天追着奶爹一口一个爹,可把沈主君难受坏了,觉得亏待孩子恨不得把天上的星都给他摘下来。”

    赵鹤也就听个热闹,“外头还有人说这孩子可能是沈大人跟奶爹私下生的,沈主君被迫认下,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她怕朝老太太当真,“这事您听听就行,我去沈府见过,沈主君对孩子的态度的确是没得说,不像是被迫认下。沈家就这么一个男孩,全家当珍珠般宝贝疼着呢,可见外头风言风语做不得真。”

    朝老太太却是想,“如此看来,孩子还是得放在身边养才算亲,等颜儿再过半年,便送回京城去。七岁,是时候进国子监好好念书科考了。”

    赵鹤点头,两人又聊起别的,但很多事情都被外头的雨声遮住,声音还没落地便散开。

    赵鹤毕竟有皇命在身,只在朝府住了六日。她启程回京的时候,城里的水痘都好得七七八八,朝颜更是没事人一样健健康康了。

    岁荌清晨亲自去送她,赵鹤走之前来来回回叮嘱岁荌好生研究她关于天花的笔记,见岁荌应下才笑着坐回车上。

    元宝水痘刚好,岁荌没让他见风,今个就没带他出来。

    刘长春跟何叶已经和好,何叶也搬回永安堂住,依两人的意思,她们四人小规模庆祝庆祝就行。正好今天岁荌早起送人,顺便买些菜回去,晚上做顿大餐。

    元宝身上的水痘全消了,除了肩头锁骨处留了个痘印外,别处没留半点疤。

    就肩头锁骨那块,也是他挑蚯蚓被岁荌当场看见,他心虚地抱着岁荌哼哼唧唧小狗磨人时才不小心蹭破了痘,留了个黄豆粒大小的疤印。

    岁荌嘴上说他活该,但还是叮嘱他涂抹朝老太太送来的药。

    晚上,岁荌烧了一桌子菜,还特意打了刘长春喜欢的梅子酒。

    等人坐齐,岁荌端起碗,以茶代酒敬刘长春跟何叶,“师父师公,百年好合”

    之所以叫师父而不是师娘,是因为父有生养之恩,所以以“父”为敬称。

    今日改口喊何叶,也是从何叔改成了师公。

    何叶老脸有些红,看了眼刘长春。刘长春笑呵呵地,放在桌下的手在跟何叶对视时,横着搭在他手背上,将他的手包在掌心中。

    两人看向元宝。

    元宝也端起碗,“师父,师公”

    何叶笑着应下,随手给了个红封。

    “来来来元宝,师叔给过红封了,那师父就不给了,”刘长春抽出根干净筷子,在自己酒碗里涮了一圈,笑呵呵逗小孩,“师父请你尝点好喝的东西。”

    见岁荌瞪过来,刘长春才讪讪地放下手。

    岁荌把碗放下,“我去把鱼盛出来,你们先吃。”

    她锅里还炖了鱼,只不过不是用蚯蚓钓的,而是买的。

    看岁荌身影消失,刘长春立马欠欠地再次逗元宝,“尝尝。”

    元宝蠢蠢欲动,扭头朝后望,见岁荌没回来,才伸长脖子尝了一下筷子尖尖。

    只尝了一下,白皙的小脸瞬间皱巴起来,“呜呜辣。”

    何叶伸手打刘长春,端起茶水递到元宝嘴边,“快漱漱。”

    刘长春端起酒碗品了一口,“哪里辣了,这分明是我这十年来喝到的最好最香甜的酒。”

    等鱼端上来,元宝吐着舌头跟岁荌告状,“师父让我尝尝,说好喝。”

    “以后没人给你打酒了,”岁荌捧着元宝的脸看,见他脸色还好,哼道“想喝让师公给你打。”

    刘长春看向何叶,“夫郎,你看这”

    何叶假装没听见,低头给元宝剥鱼肉。

    刘长春叹息,“那我今天多喝点。”

    饭吃到最后,元宝最先饱的。

    他站在屋里柱子下,努力踮脚,“长高高。”

    柱子上面是岁荌用炭笔画的印子,标着他的身高。

    岁荌笑,她明明没喝酒,整个人却懒洋洋的,透着股放松的慵懒劲儿,“元宝。”

    元宝没理她。

    岁荌笑,“小狗。”

    元宝才扭头冲她“汪”了一声,岁荌顿时笑得更开心了。

    元宝围着饭桌跑来跑去,唱他从刘长春那里学会的儿歌。

    被小孩公开处刑,刘长春捂着红脸,不停地“哎呀哎呀”。

    场上几人,除了刘长春略显尴尬外,其余三人都笑得很开心。

    日子就同今晚这般,平淡快乐,眨眼间便过了八年。,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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