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城市, 规模人口比之长安都并无不及。
秦纵跟在陆青身后,与他穿过长街,穿过小巷。他仔细记下其中七拐八拐的路段, 连旁边那棵长得格外曲折的柳树样貌都铭刻于心。这么过了小一炷香工夫, 终于来到一户院前。
陆青推门,朝秦纵回头“李郎, 快来。”
秦纵看着黑黢黢、仿佛一张要吞噬人的大口的院门, 再看看身上虽无绫罗,但也穿着干净整洁的长衫的陆青, 抽了口气。
他没有迈动脚步,而是试探“陆兄如何住这种地方”
哪怕秦纵没什么走江湖的经验, 眼前场面, 也让他想到此前听过的颇多大小案子。
那些被拐的男女孩童,不少都是被从这种院子里捞出来的。
听了他的问题,陆青随口道“此处院子租来便宜。”
秦纵“”真是有说服力的理由。
他咽了口唾沫, 想到昨夜陆青的表现,再想想自己长久不出现, 舅舅一家定然会报官,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而后看到的场景, 却是让秦纵松一口气。
他看清了。眼前之所以显得昏暗,是因为邻家一颗杏子树长得太过茂密,树冠沉沉压来。上面结满了尚未成熟的杏果, 一眼望去,让人口舌生酸。
除此之外,小小院落干净、整洁。
再往进走,屋中布置和院子给人同样感受。虽然清冷些, 却让人看得舒心,半点都不杂乱。
秦纵安心许多。紧接着,他察觉到空气里不同寻常的气味。
血腥气,药味。夹杂在一起,不像是寻常人家中,更像兵营中伤员们住的地方。
陆青这会儿已经来到床边。他检查过焦琴的状况,眉尖拢起些。
秦纵见到,问“如何”
陆青把手从焦琴额头拿开,沉重摇头,说“不妙。”
秦纵垂眼去看,见焦琴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带着青紫色。身上敷满了药,几乎无一块好皮肉。
他神色也凝重下来,朝陆青问“你此前说,找大夫开的伤药。那药是大夫自己配的,还是”
陆青说“我要他配的。”
秦纵挑眉,陆青便道“主要是田三七。另有独定子、生草乌”一连报了七八样药名。
他没说的是,这些草药,是自己跑了四五家药铺,这才配全的。
都是寻常药材。会这样,自然是因为不想泄露手中配方。
不过有了昨晚在方宅中的相会,今天秦纵更是等了他整整半日。在他看来,秦纵已经算是“可信之人”。这效果极佳的药方,也能与之共享。
陆青没想到,听自己讲完,秦纵的第一反应是“你曾从军”
陆青一愣。
秦纵看看陆青的年纪,纠正“你家中有人从军”一顿,微笑,“不瞒你说,我家里也有人在军中。你说的方子,正是我家中长辈常用的。”
陆青恍然。再看秦纵,眼神里也多了一分亲切。
不过,两人当下没工夫拉近关系。床上,因身上伤势,焦琴烧得浑身滚烫。秦纵看在眼中,愈发无法肯定,对方这次被罚,究竟是因自己和殷玄重生带来的连锁反应,还是原本就该有这桩事。
他真的能坚持下去吗
秦纵不知道。
接下来几天,他和陆青轮流歇息,给焦琴换药。
因身上伤势着实太重,哪怕用上军中效果极佳的药方,焦琴依然不见好。
他的伤口反复化脓。又是夏天,哪怕陆青勤快,每日打扫屋中,仍然时不时有恶臭传出。
好在无论秦纵还是陆青,对这种场面都颇习惯,不至于无法接受。
第三日晚间,焦琴又发起高烧。
他原本苍白的面颊成了绯红色,嘴巴干裂,喃喃说着胡话。陆青看着,皱眉“再不降温,哪怕人能好,脑子也可能被烧坏我去打水来。”
要降温,最好的法子就是以水擦身,尽快带走身上热量。
不过,看着床上的焦琴,秦纵提出了另一样法子。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说“我带了一壶酒。”
陆青眼前一亮,听秦纵又补充“那卖酒的人给我说,这酒,也能当做药用。”
陆青眼皮抽了一下,显然对这话无法赞同。不过,无论如何,酒的吸热效果好过凉水许多。
可惜秦纵手上这壶太少,至多能用上一次。
事不宜迟。陆青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用壶中酒液将其浸透。因分量太小,愈发不浪费一丝一毫。而后,拿着帕子,往焦琴身上擦去。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让秦纵和陆青松一口气的是,这个晚上,成了焦琴状况的转折点。
天亮时,他退烧了。之后不久,焦琴醒来。虽然虚弱,可能看出眼光明亮,意识清醒。
他一眼看出自己此刻已经不在方宅,随后见到守在旁边的秦、陆两人。
焦琴说出这几天来的第一句话“你们是谁”
然后是“好痛唔,这是哪里”
对此,陆青的回答是“一个过路人。”
秦纵则问“你是被方顺叫人打成这样的。若给你个机会,让你作证,将方顺扳倒,你可愿意。”
陆青意外的看他,焦琴则眼前一亮,即刻点头。
“那你要好好养伤。”秦纵又说。
陆青若有所思,焦琴则在又一次点头之后,浮出迟疑神色。
他问“恩公,可否求您一件事”
秦纵面色不动,说“你说。”
焦琴挣扎着要从榻上坐起。动作间到底牵连伤处,险些栽倒。陆青眼疾手快,将人扶住。秦纵慢了一步,却也说“不必勉强,有话直言即可。”
焦琴深吸一口气,面色痛苦,但到底知道,以自己的状况,实在不好勉强。
他嗓音发颤,求秦纵和陆青“可否将我妹妹一并救下”
秦纵一怔“你妹妹”焦琴还有个妹妹吗上辈子,仿佛未有这么一号人物。
陆青则已经问“她现在在何处,是怎样样貌,多大年岁对了,叫什么名字。”
听他问得这么详细,焦琴面上浮出一丝激动,一一回答。
“她亦在方家办差今年十四岁,名叫盼儿。原先说好,做到十五岁,就放她出府,自行婚嫁。可管家看上她,我、我实在是”
秦纵听着,看着旁边一副不明所以神色的陆青,皱眉低声道“那管家,与方顺是一般年岁了。”都是五十多岁,却一个个都想来梨花压海棠。
陆青听着,浮出一抹厌恶神色。
“我被关了这么些日子,”焦琴痛声说,“不知道她是否已经被那管家掳走。两位恩公,”他又要起身磕头,“求你们救救她一定要救救她”
“行了。”秦纵将人压住,“你好好歇着,我们前去看看。”
焦琴被他制止,忐忑地停下动作。
秦纵让他歇下。他则和陆青一起,到院中商量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要带他上京。”秦纵开门见山,“余杭这边的状况,你也听说了,看到了。这里的官根本拿方顺没办法,把那小厮交给他们,恐怕咱们转天就能见着尸体。唯有到了京中,才真正有人出头。”
陆青看他,问“你是要去大理寺前击鼓”
秦纵摸摸鼻子,“那倒不是。”
陆青“家中有人在朝”
秦纵不说话了。
陆青见状,知道这已经是默认态度。
出乎秦纵意料,他好像只需要确认这点,往后便不再询问,而是转过话头“他说的妹妹,我今夜就去看看状况。”
秦纵点头,又迟疑“我带他上京,恐怕耽误不得。”
“你我兵分两路。”陆青说,“你走便是。那小姑娘,我来安置。”
秦纵看他,陆青笑笑,又补充“等将人安排好了,我想办法给你去信你信得过我否”
秦纵心想,这也不是信不信得过的事儿啊。
如果他不曾重生,不曾知道前后两世不同,只是真正路见不平,将人救下,此刻当然二话不说,把自己的真正身份讲出口。
他相信陆青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但是,世上毕竟没有这些“如果”。
秦纵要考虑的事就多了许多。譬如,他一定不能让殷玄知道,自己在这件事后推波助澜颇多。
见他不答,陆青了然“哦,不愿说。”
秦纵原本以为,陆青多少要生气。不过,陆青已经转过话头,道“或许这般。我找一家镖局,让他们带一样东西上京,给你的信就藏在其中。到了日子,你前去取货,顺便将给镖师们的银两结清。”
这是个两全的主意。秦纵动容,又歉然,说“并非我不信你,只是”
“人在朝中,身不由己。”陆青眨眨眼睛,看起来颇洒脱,显然并不在意。
秦纵看在眼里,心中又是一动,记起陆青前面拿出的方子。
他心头涌出一点奇妙预感。不过,秦纵什么都没说。
两边讲好,当夜,陆青带回一个少女。
那少女狼狈憔悴,不过并未受到严重伤害。见了焦琴,她先是喜极而泣,随后又斥道“我说过多少次,早早出府,勿与方家作恶,可阿兄总是不听如今好了,总算吃得大亏。”
焦琴一个年长汉子,被年少的妹妹训得抬不起头,说“我不过是想给你攒些嫁妆。”
盼儿却说“你我日后好好做工,如此攒下的钱,才算是嫁妆。”一顿,擦擦眼睛,朝着秦纵、陆青拜下,又谢一遍恩公。
在她面前,陆青眼神变化,看焦琴的目光隐隐不善。
他从前是觉得焦琴被打,十分可怜,想来便是被方家欺压的可怜人。可照着少女的话看,焦琴从前也是方顺的狗腿,与之一同作恶
秦纵倒是早知道这点。正因为焦琴是方顺心腹,他才好在许多事上作证。如今看陆青面色不同,他还拉了对方一把,这才道“不必谢。”一顿,“陆兄有对你说否你家阿兄,决意虽我一同上京,揭露方家丑事了。”
少女听着,面露喜色。陆青则吐出一口气,模糊觉得,自己仿佛卷进了什么很麻烦的事情里。,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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