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秦纵尚未归京。不过, 他已经传信给父母,要父母同样尽快离开京城。
理由总是很好找的。譬如眼看就到秦戎之父、秦纵祖父二十年忌日,一家三口要北上祭祖。
再比如李舅舅一家出了急事,朝秦戎夫妇求助。
一旦秦戎夫妇离开, 一家三口便在外面相会。
这么做是有一定风险。但与留在京中、可以想见的前路相比, 又都可以接受了。
不过, 殷玄会对此毫无准备吗
他能在秦纵在外的时下旨, 自然也有他的依仗。
在秦、李夫妇欲要出城的时候, 传旨太监来了, 同时来的还有大批禁军。
里三层外三层,将秦府团团围住。
秦戎夫妇被困其中, 插翅难逃。
传旨太监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待念过黄绢上的内容, 便道“秦将军、夫人, 还不接旨谢恩”
秦戎面颊紧绷,李明月同样难抑怒色。
传旨太监看在眼里,唇角笑意更盛。
无独有偶。此刻站在秦家夫妇面前的,正是先帝身侧那名总管。
上辈子,这个人不曾出现在殷玄身侧, 而是被如今的端王、前世的废太子收买, 给泰昌帝下毒。
今生, 眼看情势愈糟,殷玄干脆先行一步,在更早之前,搭上此人的线。
太监入宫数十年, 早已没了凡尘根。但是,这不代表他真正清心寡欲。
相反,正因为这份憋闷, 让他心理扭曲。平日在宫中,便屡次对那些出身普通、无甚依仗的宫女下手。因他毕竟只是太监,也不会真做出什么留下痕迹的事。受害的宫女们往往忍气吞声,甚至反过来为他遮掩,唯恐被人察觉。
从前,废太子撞破此事之后,想到这太监身份特殊,有可用之处,非但不曾声张,反倒送了他两个宫女。现在,殷玄做得更加“高明”。他又联系了袁丽娘的“干爹”,卖来数个擅长逢迎的女郎,送到太监身侧。
在这些被特地培养出的女郎面前,总管太监久违地尝到了“一展雄风”的滋味。原先还做得收敛些,只把人藏在住处。后面泰昌帝病重,他干脆给她们换上宫女的衣裳,光明正大将人带到皇帝身侧,肆意享乐。
而对满足了他扭曲癖好的殷玄,总管太监自是一力应和。听闻殷玄要立秦纵为后,他非但不劝,反倒兴致盎然,还给殷玄出谋划策。
他这样的假男人,对所有得女郎喜爱的郎君都带着一腔仇恨。殷玄是君,尚能压制住他。对秦纵这样的臣,太监就只剩下妒忌。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作态,反倒引来殷玄厌恶。
在殷玄心里,秦纵是天上明月,高山白雪,哪里是一个太监能玷污的不过,他知道,自己此时下旨,秦纵心头难免要有怨气。既然这样,这太监,正好拿来给秦纵出气。
几方各怀心思,促成当下局面。
秦戎夫妇拒不领旨,总管太监也不逼迫。他把圣旨收拢,放在旁边一个小太监手上,随后仍然含笑,问“便是不知,小将军何时回京”
秦戎不答。
总管太监眼睛微微眯起,到底有些被这对夫妇的态度激怒。不过,从宫里出来之前,皇帝有意说过,要他对秦家夫妇客气些。总管太监不好不听,只得阴阳怪气,留下一句“罢了,总归有这么多人 ,与将军、夫人一起等着小将军回来出嫁”,便离去。
这句“出嫁”,被他有意咬重字音。秦戎听得目眦欲裂,李明月倒是冷静下来,捏了丈夫手臂一把。
往后,果然是太监们走了,留下宫中抬来的“聘礼”,再有三百金鳞卫。
好在金鳞卫们只是围绕秦府。门一关,照旧只有秦戎与李明月两人讲话。
李明月说“这是要以你我为质,逼迫阿纵回来。”
秦戎面色沉沉。他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同样了解自己儿子。有他们两个,殷玄当真能把阿纵捏在手心
“一旦阿纵回来。”李明月深吸一口气,“他怕是再也出不去了。”
外面那些人,不仅是用来困住他们的,同样要被用来捉住秦纵。
秦戎说“不能如此。”
李明月“有何法子”
秦戎梳理思路,说“我便不信,这旨意下来,朝中人便任他胡来”
李明月低声说“这倒是。”
按照儿子的说法,上辈子,殷玄之所以能成功让他入宫,很大程度,是因为当时朝中已经换了人。有心气、略清高些的死的死,告老的告老。朝堂留下的,尽是溜须拍马、以殷玄为先之辈。
再说了,他们也会打算盘。与其让对手送进宫的女郎登上后位,不如放一个男人上去。总归,秦纵不会对女郎们的地位产生威胁。
但现在,朝中局势截然不同。
一群会在殷玄想要大兴土木的时候就大力阻止的人,能坐视他立一个男皇后吗
“一旦他们混乱,便是我们的机会。”秦戎说。
“我们自己逃出去,再与阿纵相会。”李明月道。片刻后,又说,“希望阿纵能等到那个时候。”
秦戎吸一口气,眉尖深深拧起。
他没告诉妻子。这会儿,自己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二十七日时间,扣除先帝宾天消息传出的时候,余下日子,依然足够秦纵赶回京城。
他现在,没准儿已经在京外了。
秦戎的猜想,还是出了一点岔子。
事实上,此时此刻,秦纵正看着将自家团团围住的金鳞卫。
他面上有伪装,非亲近之人,无法知晓他身份。
但是,他也无法进入被金鳞卫包围的秦府,见到父母,乃至将人带出。
秦纵深吸一口气,到底不曾冲动。
这会儿露面,才是合了殷玄心意。他得好好计划一下,接下来要如何做。
秦纵压下心中焦灼,转身离去。
一路恍惚,来到城外。
秦府的状况已经被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倒不知道,会有这等场面,是因为皇帝要娶秦家小郎。他们的猜测要更寻常一点,议论着莫非秦府终究要走上武将的老路,为天子不容。
秦纵听在耳中,面色变换。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该、不能反驳。然而秦家几代都一心家国,倘若他不曾重生,父一年以后便要战死沙场,凭什么要受这等污蔑
秦纵情绪极糟。他到底要说一句,“许是其他缘故”,这会儿,却听人道“倘若当真如此,他们便不会只把秦府围住,而是直接把里面的人带走、下狱。”
是一个略有熟悉的嗓音。
秦纵一怔,侧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果真是一张见过多次的面孔。
因对方一句话,旁人纷纷恍然,应道“正是这个道理。”
“话是不错,但这也没法解释”
“你说呢。”那人不曾参与后面的讨论,而是直接来看秦纵,露出一个隐约的微笑。
秦纵喉结滚动一下,哑声道“正是。”
“究竟是什么缘故,过上几日,便有分晓。”对方迈步而出,走了两步,又看秦纵,“你要出城否”
秦纵面皮紧绷,心中微微警惕。
“与人结伴,旁人便不会觉得,此人心中定然有事。”男人又说。
秦纵瞳仁蓦地缩小,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
他仍有一些不确定,毕竟对方并未直白开口。可是,他这么说,难道
“再不走。”对方道,“我可要赶不及了。”
秦纵深吸一口气,往前。
他握住从前裴钦赠予、后面一直被他带在身上的短刀,预备一旦事情有所异动,便直接出手。
他问身侧男人“您认得我”
对方语气闲散、随意,说“你也认得我。”
秦纵说“不。”
不是不认识,而是这两件事并不相同。
他认得男人,是因为对方是他重生之后第一个与他讲话的人。过往一年中,他无数次去对方的摊子上喝茶。两边的关系算不上十分亲近,但也不是迎面相逢,连人都认不出的地步。
可对方呢
不用多解释,观澜听懂了秦纵话音中隐含的意思。
他瞥过身侧青年一眼,没说,这是对方那与身体格格不入的灵魂实在太显眼,到了龙君完全无法忽略的地步,而是道“你这会儿是江湖客打扮,但你走路的姿势,还是军中模样。”
秦纵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
观澜又道“再有。你这会儿的绑腿,和我当初还给你的钱袋,是同样的布料。”
秦纵“”钱袋布料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绑腿,抽一口气。
观澜沉吟,再说“你贴的胡子的确逼真,但是,你只改动了面容,并未改动手上茧子的位置。”
秦纵吐出一口气,心服口服“我知晓了。”
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秦纵此前也无数次领会到这点,但当下,他感触更为深刻。
自己以为天衣无缝,骗过城前护卫,也骗过秦府前金鳞卫的乔装,在茶摊老板眼里,竟是一眼就能被看透。
服气之余,他却还是要问“您方才那样说,是当真这么觉得”
相信秦家忠勇,认为眼前状况,定有其他缘故。
秦纵心情缓缓复杂。可是,观澜竟又给了他一个全然出乎意料的答案。
“不是。”观澜道,“只是睿王为君,天下必起祸事。”
秦纵“”他错愕、不可思议地看向观澜,同时警惕四顾。
作为亲身经历过未来的人,秦纵当然知道,观澜的话是真的。但是,观澜如何得知
不。以殷玄前面那些表现,他看在眼中,得出这般结论,并不奇怪。
但是,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直白说出口
秦纵近乎要拔刀了。不是对观澜,而是担心有人听到这话,上前来捉他们两人,将他们押送官府。
可是周边行人依然各走各的路,全然不曾看他们一样。
秦纵心脏狂跳,口舌发干,说“你也不能就这么说。”
观澜不以为意“有何不可”
秦纵深深忧虑,道“若让那正要献媚之人听到,要惹来多少麻烦”这句话,是纯粹为观澜担忧。
对方眼力再好,也仅仅是一个茶摊老板。遇到祸事,不正像是沙滩上的叶子,一道浪扑过来,就没了踪迹。
可对他这句话,观澜的回答是“他们如何能听到”
秦纵一怔。
他刚想说,他们如何听不到。你在大街上,那样多人从旁经过。可是,话到喉咙,他又顿住。
前方正有两人朝他们走来,眼看双方就要相撞。这种时候,观澜依然避也不避,径自前行。
更让秦纵惊诧的是,那两人同样不躲不闪。双方身影触碰、交叠、穿过
观澜又问他“如何不走了”
秦纵喉结滚动,竟是比刚从家外离开时更为恍惚。
他怔怔看着观澜,不可思议,问“刚才”
随着这句话,又有第二个、第三个人从观澜身上穿过。
不只是观澜。
还有他自己。
他和观澜,好像到了一个与人世交叠,却又并不重合的世界。他们的身影,无法为旁人所见。他们的声音,无法为旁人所听。
在秦纵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周遭的喧嚣也一并沉寂下去。他的袖袍无风自动,身前那个茶摊老板额头上闪过一缕金色光彩。一个庞大、巍峨的影子隐隐出现在对方身后,光是这样看着,就令人心生战栗,想要拜服。
“殷玄登位,天象异动。”
隆隆嗓音降在秦纵耳畔,若雷声隆隆,若山峦回唱。
“若任他施为,不出三年,人间大乱,魍魉横出。
“本座找寻多日,终于在你身上,看到一线生机。
“秦纵。”
风声骤定,虚影消散,留在秦小将军面前的,又是那个他熟悉又陌生的茶摊老板。
他问“你欲平天下、救太平,还是任他所为,看万民受苦”,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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