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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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苏北醒来时, 窗外已经大亮,不知名的鸟儿在树梢上轻叫着,清脆悦耳的声音让他恍然间有一种一切安然尽好的错觉。
有些涣散的眼睛逐渐聚焦, 在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时, 他猛然坐起来,又因为身上的伤口倒回到床铺上。
好疼,不, 更重要的是, 他竟然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看床边的光线, 现在至少是辰时了。
他忍着疼痛缓缓坐起来, 惊疑不定地目光落在身上厚实温暖的被子。
柔软的被子下面是干爽的新衣, 身上的伤口也已经被处理过, 尤其是被镣铐磨得见不到一块完好皮肉的手腕和脚腕,已经被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还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望着眼前的一切,他有些恍惚。
记忆还停留在自己丑态毕露的模样, 眼前最后一幕便是少国主伸过来的修长手指。
可少国主没有对他做任何事, 即便他那时神志不清,任人宰割。
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来,他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料。
不是给奴隶穿的粗衣破布, 而是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的昂贵料子, 柔软得叫他忍不住多摸了好几把,简直不想松开手。
做梦都梦不到这样美好的场景。
他摸索着下了床,脚踏上床边的短靿皮靴,不禁一愣。
奴隶是没有资格穿鞋的,他们从出生起只能赤着脚走路,脚底大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被充军时四处征战,踩到什么尖锐的东西在脚上捅个窟窿都是常有的事。
他有点笨拙地把鞋穿在脚上。
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很踏实、很有安全感,在初秋的天气中还多了一丝暖意。
一下子就回想起少国主身上那股淡雅的味道。
很让人安心。
他愣愣的呆滞两秒,抬手拧在自己的大腿上,确认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吱呀”一声响,房间的门被人从外打开。
颇有气势的中年男人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家仆,显然,他在府上是有些地位的。
王总管往床铺的位置瞥了一眼“既然醒了就赶快起来。”
他语调沉稳,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言语上虽没有多说,却能让人明明白白地听懂他内心中的意思区区一个奴隶,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还等别人请着起床不成
奴隶没有地位,没有权利,所有的时间都是主人的。一般来说,要工作到夜晚休息,第二天天边才泛起鱼肚白,又要起来劳作。当然,如果主人需要他们昼夜不眠地赶工,他们就没有睡眠的时间,打瞌睡的结果就是被监工的皮鞭狠狠抽打,直到瞌睡虫被驱散,能够全心投入劳作。
懒惰的奴隶是不被需要的,毕竟奴隶要多少有多少。在这个战乱的年代,只要一袋子米就能换来一个奴隶。
府上的一切事宜,都是总管在打理。
陆苏北生怕少国主以为他是个好吃懒做的人,连忙跪倒在地上“请恕奴的罪过。”
“起来吧。”男人高高在上地瞥他陆苏北一眼。
他看不上那些低贱的奴隶。
少国主从前还只是放纵了些,可昨日竟然独身闯到小倌馆那种烟花柳巷之中,还跟司寇家的大少爷抢了个奴隶回来昨天事情才刚刚发生,今天就传遍了京城,人们背地里更是对这位“少国主”嘲讽唾弃,笑她穷奢极欲,笑国主大人有眼无珠。
他也觉得,如若把呈国交给少国主这样的人,简直是自取灭亡。
偏偏国主只剩下这一个孩子,对其宠溺过了头。
当然,这些也就只敢想想,是万不能表露出来的。
他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个匍匐在地的碍眼奴隶“少国主特意吩咐,赏你吃食。”
话音落下,门外进来一个手捧食盒的婢女,低垂着眼眸将几样食物轻轻摆放在桌上,又收好食盒安静地退下。
陆苏北的喉结上下滚动,他吞咽了下口水。
两天没有吃过东西,此时他胃里早就一片空虚,饿的前胸贴后背。
闻到桌上散发出的诱人香气,肚子更是不争气地“咕噜噜”叫唤起来,还有越叫越欢快的趋势。
“注意你的仪态,别等少国主回到府上时污了少国主的眼。”男人冷冰冰地留下这么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少国主出府了时间还这般早。
陆苏北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待男人领着府中下人离开后,他撑着剧痛的膝盖缓缓起身,小腿都在打颤。他这些天遭受了数场虐打和罚跪,膝盖早已经是一片青紫,几近乌黑,刚才跪上这么一会,疼得麻木。
一步步艰难地挪动到小桌旁,他往桌上一望,眼眶一酸。
不大的木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两菜一汤,甚至还有一小碟糕点。
四样小食他全都没见过,也叫不出名儿来,可他认得里面的菜和肉。
一块硬饼、一点豆渣,再好一点便是一碗稀饭,这已经是奴隶能够接触到的最好的吃食。他很多很多年没有吃过肉了,甚至早就忘了肉的味道。
如今这样丰盛的大餐被摆在面前,他竟是有了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陆苏北缓缓坐在小桌前,执起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肉,送入口中。
整个过程,手轻轻地颤。
难以言喻的滋味传遍唇齿之间,再搭配上一口热汤,顺着食道滑落下去,带给肚腹一片暖意。
从未享受过的美食滋润着身心,他快速吃了几口,就这香气四溢的热汤喝下,又忽然顿住了动作,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那双因为不停劳作而磨出茧子的双手死死按住瓷碗的边缘,越来越紧。
传闻少国主骄纵放肆、为人嚣张,这些是否属实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少国主会善解人意地为他盖上衣袍,会给他好吃好喝好和温暖的衣物鞋靴。
少国主为何会对他这样好
他心中疑惑。
吃完了从出生以来最好的一顿早饭,陆苏北撑起身体,打算出门找些事情做不管是打扫庭院,还是劈柴烧火,他什么都做得来。
透过窗,他看到两个家仆正在院子中洒扫。
“少国主已经进宫一个时辰,竟是还未回来。”
“从竹苑那种地方领回来个奴隶国主大人肯定不会轻易认同。”
“说的也是。”
“昨晚少国主回来时,我瞧见那奴隶燥着身子往少国主身上蹭,一看就是个难缠的”
两人低声的对话,让陆苏北顿住刚要推门的手。
燥着身子往少国主身上蹭
陆星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耳根发红,心中有些慌乱这般对少国主不敬,他将会面临着什么
不等他多想,院外的家仆声又响起,借着周遭没人口无遮拦道“许是床上功夫了得,不然少国主又怎会冒着风险把一个低贱的奴隶带回府中,还叫人好生医治”
令人难堪的调侃一字一句都如同刺刀刻进心里,陆苏北浑身血流倒涌,带着火山般喷涌出来的愤怒,很快冲出房间,一拳狠狠打在嘴碎的家仆脸上
“你们胡乱说些什么”
不是的,少国主不是这样的人。
少国主会为他这样低贱的奴隶脱下外袍遮羞,会温柔有礼地扶住他虚弱的身体,就算他失了心神露出那种丑态,少国主也不曾露出半点旖旎或嘲讽
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
不管少国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绝不会是这个奴仆口中的污言秽语
“你你竟敢打我”家仆说得艰难,双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愤怒。
一个奴隶,竟然敢对他动手
他虽然是府上的家仆,可他是良民出身,比奴隶的身份高了不知道多少。
这种奴隶出身的下贱东西,根本就不配住在少国主府上
时浅渡正昏昏欲睡地坐在呈国王宫的大殿上,听着这个身份的父亲,也就是呈国国主时胜德苦口婆心的千叮咛万嘱咐。
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女儿奴的父亲是这般恐怖如斯。
“阿渡,你听见寡人的方才的话了么”时胜德终于停下嘱咐,问了一句,“战场上刀剑无眼,你是少国主,更要懂得珍重自己”
苍老的语调低沉,特意放得柔和,充满对孩子的担心。
时浅渡抬起头,看向坐在王位上年过花甲的老人。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发丝和胡子中满是银丝,额头、眼角和唇畔都有着深刻的皱纹,薄唇轻抿,可以看出他曾经也是有着一身上位者的霸气,可惜如今疾病缠身,一天更比一天虚弱。
数十年的战争留给他一身伤病,还夺走了他数个孩子。
到了晚年,他只想看自己仅剩的孩子,能安安稳稳地坐上国主之位,享乐一生。
至于出兵中原、参与乱战厮杀这种事,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见到的。
“父王,乱世之中又怎么可能真的独善其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不打别人,那只能等着挨打,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
时浅渡就想要只军队让自己调遣,怎么就那么难
明明这个身份也是武功颇强的设定,这个女儿奴的老父亲怎么就不能相信她不会受伤的呢
双方僵持不下,立在一侧的大将军时钧野终于开口“国主大人,既然少国主殿下如此坚持,不如把江景然将军的赤霄军交给少国主调遣,增加历练。江小将军虽然年少,但武艺高强,身边又有军师张妙,定不会出什么岔子,可以护少国主周全。”
江景然是武将世家江家的次子,从小泡在军营里,跟父兄习武打仗,曾数次独自带兵击退敌袭,是呈国人人皆知的天才小将。
“哦”时胜德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向时钧野,似乎在开玩笑,“江景然确实是个靠谱的,只是寡人没想到你会主动把自己的爱将交给阿渡调遣啊。”
“国主大人说笑了。我大呈的一兵一卒都誓死效忠于国主与少国主,臣也一样。”
时钧野微微欠身,抬眼看向时浅渡时,眼中有深意。
他一直觉得时浅渡是个愚笨的家伙,没想到今天说出的见解,倒是和他颇为一致。
也正和他的意。
“也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便传话,把赤霄军交给阿渡吧。”时胜德说完,掩唇重重地咳嗽好几声,身旁的老太监连忙上前。
他摆摆手“无碍,只是阿渡,不要让寡人太担心。”
“谢父王。”
好不容易说服了时胜德,从王宫里跑出来了,时浅渡大大的呼了口气。
不容易啊,终于让对方松口了。
老父亲时胜德对她这个身份的原主是真的很好,她要是态度太过强硬,自己都觉得心里有点过不去坎,就只能徐徐图之,真的是太难了。
她性子很独,在时管局时就没有几个朋友,也不喜欢有人跟在自己身边,所以进宫也没有带婢女,独自一人坐上在宫外候着的马车,回到府上。
繁复华贵的马车穿过喧嚣热闹的街市,她隐约听见外面有百姓在聊天。
“你们听说了么,昨个咱们的少国主从竹苑里抢了个男人,听说对方还是个下贱的奴隶”
说话声一闪而过,却也听得真切。
时浅渡拨弄小香炉的手一顿,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拧。
半晌,马车停在朱漆大门前。
她从车上跳下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时间还早,她打算麻利地叫上陆苏北这位用兵天才,直奔京郊的校场溜一圈。
意想不到的是,才刚刚迈进大门,就听到正厅前面传来鞭子抽到皮肉上的声音。
一下一下,听声音都觉得撕心裂肺的疼。
时浅渡眼皮一跳,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她快走两步,果然见到一个浑身鞭痕血痕的青年跪在地上,府中的王总管正站在一旁督刑,面无表情地看着三棱皮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青年身上,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被打的正是她昨天从竹苑里捞出来的陆苏北。
本来就是一身未好的伤痕,经今天这一遭,更是虚弱了。
“怎么回事”她眉头一皱,顿时不爽。
要是这府里的下人,随随便便的就能不经她的允许用刑她的地位何在
被清亮的女声打断,行刑的家仆赶紧停下手中的动作,站在王总管身边,没说话。
王总管欠身,解释道“回少国主,这个奴隶在府上动手伤人,打了在府中做活两年的良民,理应由老奴刑罚处置。”
他有些诧异,少国主以前从不管府中奴仆之事的。
奴隶是最低贱的存在,平民杀了他们,只需要赔上些许粮食;可若是他们动手伤了人,面对的便是无边的酷刑,想死得直接都是奢求。
不听管教的奴隶,大都会被主人毫不留情地丢弃掉。
他不想被少国主抛弃。
陆苏北便拖着苍白到可怕的脸色往前膝行几步,身上的血水渗出来,滴滴答答的积了一地。接着,他俯身到地上,额头上的冷汗随着他的动作滑落。
“少国主,请少国主再给奴一次机会,奴定不会再做出这种违逆之举”
时浅渡垂头看着他,把他的哀切和祈求全都看在眼里。
“陆苏北为什么打人”她淡淡问。
“这”
王总管磕巴一下,没说出缘由。
奴隶打了一个良民,这种情况谁会管到底是为了什么
被陆苏北打了的陈兴眼珠一转,连忙跪下开口“回少国主的话,是小人”
“没让你说话。”时浅渡打断他,“王总管不知道,就陆苏北说。”
少国主竟是让他来说缘由
陆苏北一怔,不由得抬头快速瞥了一眼。年轻的女孩面容精致皮肤白皙,显然生养得极好,身上有股让人难以忽略的贵气。
那双漂亮的眼睛扫向他时,他蓦的垂下头,不敢再做这种逾距的举动。
“奴听他谈起昨日少国主带奴回府的场景,言语不敬,下奴就”
他说到一半,忽而又想起那句轻佻的“燥着身子往少国主身上蹭”,按在泥土地上的手指渐渐扣紧,因失血而苍白的面容竟是涨得通红。
“请少国主恕奴的罪,奴不该玷污少国主千金之躯”
陈兴额头上直淌冷汗,连忙在地上磕头“少国主,这个奴隶血口喷人,小的从没那么说过,请少国主明察啊”
一个是见面不过一天的奴隶,一个是府中留用数年的良民。
相信谁、如何抉择,这再明显不过了。
少国主让他讲出缘由,可真的会相信他吗
陆苏北匍匐在地,心如死灰。
“老话说得真是没错,人用一年学说话,却要用一辈子学闭嘴。”
时浅渡有时管局的随身系统,可以随时调看关于任务目标的一切经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看便知。
不悦的视线落在嘴碎的家仆身上,她对管家道“给那家伙教教规矩,丢出府去。”
少国主是看着陈兴说的这话。
陆苏北心里倏地一烫。
从前那么多次,人们指着他的脸,因为他的奴隶身份给他定性,“一个奴隶,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奴隶贼眉鼠眼的,东西八成是他偷的”
指指点点的手在他身上那么轻轻一点,等待他的就是无尽的折磨和鞭打。
“少国主小人真的什么也没说,牛二他可以为我作证确实是这个奴隶血口喷人啊”陈兴伸手指向同自己聊天的那人,脸上一片真切和委屈,说得跟真的似的。
被指到的牛二心里一紧,慌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什么错话都没说,却被卷进这种破事里来,真是倒了大霉了
少国主现在看起来好吓人,万一一个说错
他怕是小命不保
时浅渡厌烦地皱起眉头。
她今天在王宫里听她的“父王”时胜德千叮咛万嘱咐半天,到了府上又看见自己的任务目标被不明不白地打成这样,还有这种搬弄是非的家仆
本来对这种小喽啰不感兴趣,眼不见为净就好,可这人非不知好歹。
她不爽地往“口袋”摸过去,想吃颗甜甜的草莓瑞士糖调整下心情,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个时代裤子没口袋也没有软糖
啊,更不爽了。
她语气不善“王总管,送他去竹苑,再送他几个床上功夫了得的恩客。”
王总管一怔。
陈兴更是吓得呆在原地,头脑中轰鸣作响。
和他用了一模一样的词少国主肯定是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心里有鬼,都没有脑子去思考时浅渡怎么会知道他说的话,也顾不上地上的石子磨破衣料和膝盖,哭爹喊娘地停在时浅渡面前疯狂磕头“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少国主饶了小的吧,小的真的不敢了”
真进了竹苑那种地方,他这辈子就毁了
时浅渡没说话,拇指按在腰间的长刀上,轻轻一推。
“咔嚓”一声轻响,就让整个府邸陷入一片安静。
都是在府里做事的,谁不知道少国主生起气来有多可怕
真让少国主动手,必定没法活着走出院子
陈兴再也不敢多说些什么,捂着嘴巴跪倒在地,眼泪鼻涕横流。
接着被几个壮汉扛着离开众人的视线。
只有陆苏北盯着陈兴遥遥远去的惨淡背影发呆。
少国主在一个奴隶和一个良民中,选择相信了他这个微不足道的低贱奴隶。
身上流了很多血,本应感到冰冷。
可他却觉得,心脏被一簇簇小火苗围绕着,愈来愈暖。
“来人,找医官给陆苏北处理伤口。”时浅渡回过身,又道,“对了王总管,竹苑幕后的人,也给我查个清清楚楚。”
她前一天傍晚刚从竹苑把陆苏北捞出来,今天这事儿就在百姓口中传开了,想想就奇怪。
王总管心里一跳,垂头称是。
他们这位少国主似乎比从前精明了些,是受国主大人点提了么
“去吧。”时浅渡挥挥手,又道,“准备沐浴。“
少国主要走了,并没有吩咐他什么,多看他一眼。
领他回来只是偶尔的大发善心,问他的话只是因为明察秋毫,如此而已。
仿佛昨日揽在他腰间、轻扶住他的手只是错觉。
陆苏北莫名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却轻飘飘地让他抓不住头绪,不知症结何在。
他一个冲动,干涩开口“少国主”
时浅渡回头看他。
坦坦荡荡的直视,没有鄙夷不屑,没有嫌弃轻蔑。
也没有他看惯了的那种“高高在上”之感。
说来讽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国主,竟是第一个用这种目光注视他的人。
陆苏北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紧了紧。
他不善言辞,这样坦荡的注视反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奴感谢少国主恩赐,少国主可有什么要吩咐下奴去做”
“你往后跟着我。”时浅渡的视线在被血浸透的伤口上一扫,“伤好差不多了开始。”
陆苏北怔怔地看着少国主高挑瘦削的背影。
仿佛被一只大手扼住胸口,揉搓地心脏发热,又酸又涩。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方才那股怅然之感是因何而来都是因为他希望能跟在少国主身边,却不自知罢了。
没有了手机、闹钟和云予每日的定时叫早,时浅渡每天都睡到太阳晒屁股。
她睡眼朦胧地搔搔一头乱糟糟的长发。
在上一个小世界里,被云予这个小鬼给惯得懒惰了不少,习惯了有人叫早,习惯了每天醒来都能闻到香喷喷的早餐,习惯了看着善解人意的可爱少年用那双亮晶晶的眼望着自己。
真是糟糕的习惯啊,她懒洋洋地想。
她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外面的婢女没有命令也不敢随意进入房间,她便坐在铜镜前,把乱糟糟的长发一点点梳顺。
已经一连梳了几天,她还是有些不习惯,时不时地扯到头皮。
长长的黑发被她简单地束了个马尾,又换上一身轻便简单的衣裳,推门而出。
不想,这次一开门便见到有人正端端正正地跪在门前,眼眸低垂,背脊挺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之上,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时浅渡
“干什么呢”
陆苏北恭敬地答话“奴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便在这里恭候少国主。”
“”
时浅渡在时空管理学院学过不少时空的历史知识,却是头一次真正地和封建制度下的人深入接触。她觉得这个陆苏北有点轴,也不知是不是所有奴隶都是这样。
视线从陆苏北身上,扫到门口立着的婢女柳儿脸上。
柳儿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躬身答“少国主,他从卯时便跪在这里了。”
好家伙,卯时。
时浅渡掰着手指头倒了倒,粗略估计他也是跪了两个小时以上。
她觉得匪夷所思,又笑又气“嗯,挺好的,跪得腿废了你就可以滚回竹苑里去接客了。”
陆苏北呆呆地抬头,表情惶惑不安。
他全然不懂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为什么会让时浅渡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前的两个主人,都喜欢让自己的奴隶恭恭敬敬地跪候着,若是体力不支失了仪态,免不了一顿鞭打,所以他今天一大早便来到这边,跪姿不敢有半点疏忽。
难道,少国主不喜欢这样么
他发现时浅渡实在不像是在说笑,慌忙起身“少国主,奴的腿无碍”
生怕自己又被丢回竹苑去。
最初在少国主府上醒来时,他多少有些狐疑,不懂少国主对他这样好是有什么目的,心中感激却也忐忑,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后来得到了少国主的“信任”,又安静地在府上养伤数日,一切都很平静,他逐渐想明白了少国主这样尊贵的人,想要什么样的奴隶没有
就算连口吃的都不给,他们当奴隶的,也是需得乖乖听话。
若是说少国主费尽心机对他好、取得他的信任、再命令他去办事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根本没必要去想少国主有什么目的,只要想他陆苏北能为少国主做什么,就足够了。
感激少国主的好,留在少国主身边,奉上自己的一切。
陆苏北这么想着,急切地站起来想要证明自己无碍。
结果麻木的腿脚不利,一个趔趄就往前栽去。
好在时浅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劲瘦的手臂,才避免了他摔倒的命运。
她忽然笑起来,调侃道“还是说,这才是你的目的”
陆苏北的耳朵“刷”的红了个透,手指跟着往后蜷缩。
忍不住想到在竹苑时,那只扶在他腰间的手,温柔地搀扶着他,热度隔着衣裳传来。
“奴不敢。”
说着他又要跪下。
“行啦,别跪了,我低头看你看得脖颈子疼。”时浅渡懒洋洋地揉揉脖子,“你跟我来吧。”
离开府上之前,她又对柳儿道“今天不必叫人跟着我了。”
柳儿一开始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她才突地背脊一凉,后脑嗡的一声。
有些后怕。
华贵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路上。
要去京郊的校场,需要穿过京城中最繁华的长青街。
只听鲜活嘈杂的生活气息从前方涌来,是小贩们的吆喝声、百姓们的讨价还价,还有茶楼酒肆中食客们的交谈声
呈国地理位置极好,易守难攻,国力不算弱,国主又没有征战天下的野心,几乎是在乱世中开辟出了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虽然边关也有大大小小的战争,但整体上还算太平。
这份太平,未来会被人无情打破,使整个呈国陷落到战乱中,而这个人
就在她身旁。
时浅渡抬眼瞥了瞥陆苏北。
陆苏北察觉到她的视线,背脊挺得更直了。
他第一次坐马车,还是这般华贵的马车百花地毯、金丝软垫、楠木方桌,还有青烟袅袅的香炉,散发着清雅好闻的气味这精致华美的内饰更是让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似乎出现在这样的空间中,都是对身旁一身贵气的少国主的亵渎。
心中慌乱无措,手都不知道应该摆在哪,紧张得一动不敢动。
在这样一个密闭的狭小空间中,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双扶在他腰间的手,想起当时盖在他身上的暖意。
看着虚空之中,微怔片刻后,他猛地回过神。
漂亮的脸顿时涨的通红。
该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少国主现在就在面前,他怎么敢这般胡思乱想
“少国主”陆苏北抬眼请示,在两人视线交汇时速速垂眸,有些磕巴,“奴不应坐马车污了少国主的眼,奴还是下车随行吧。”
那张俊美野性的脸庞微红着,眼眸低垂,暴露出几分退缩和小心翼翼。
他说的话不是虚词,而是真真切切、打心底里就这么认为。
他就是觉得,自己是卑贱的,而面前的女孩是高贵的。
时浅渡看出他的窘迫,也理解他在奴隶制的约束下,会有这样的思想。
一上来就叫人习惯她的随性,确实是不太可能。
她也不回强求。
这时,微风吹起马车的宝蓝色窗帘,一阵香甜诱人的气味飘进来。
她鼻子一动,当即开口“停车。”又对陆苏北道,“闻到甜味了吗去帮我买几个回来吧。”
说完给了陆苏北一小锭碎银。
陆苏北垂首,双手捧着接了银子,竟是如获大赦般下了马车。
从后面看过去,还能瞧见他微红的耳廓。
时浅渡搞得她像是洪水猛兽。
她撇撇嘴,心道这家伙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啊,真不知道是谁一开始缠在她身上,推都推不掉的。
陆苏北拿着银子去买玫瑰糕。
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他走在阳光下,秋风吹来,温柔地扫在脸上。换上整洁干净的衣服,遮住奴隶的印记,仿佛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抬起眼,没有鄙夷的眼神,没有无尽的辱骂。
他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
真好。
像小孩子得了玩具一样的欣喜雀跃。
他忽然感觉到幸福。
在卖玫瑰糕的摊贩前驻足,他把碎银递过去,安静地等着。
不远处忽而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
转眼看去,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围在一起,其中一人扯着个女人的头发,竟是在把女人连拖带拽地往阳光照射不到的偏僻街巷里面扯
女人哭得梨花带雨,身上本就破烂的衣服被撕扯的几乎无法蔽体。
“几位大爷,我正怀着孩子,才两个月”她哭喊着。
“听你这儿扯谎怀孩子怎么了没了又不是不能再怀,兴许还能是大爷我的种呢”
一人说完,几个男人哄然大笑,一片淫秽之声。
耳旁惨叫凄厉,可路上的人们耳充不闻,默然地做着自己的事,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陆苏北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女人凄惨的模样和自己母亲重合在一起。
他喉咙发哽,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下意识地想上前,又硬生生地停下脚步。
不行。
他现在是少国主的奴,已经因为他而让少国主受人诟病,他绝不能在给少国主惹上麻烦。
许是因为其他人都垂头做事只有他抬着头,又或是因为他的外貌太过出挑,有个壮汉回头,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他身上。
鼻梁高挺,凤眼狭长,好一张漂亮俊美的脸。
可惜身上的衣裳一瞧就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多半是哪家的小少爷吧。
壮汉有些遗憾,咂咂嘴,收回视线。
然而那么一扫,不经意的,他看见这个“小少爷”的脖颈上烙着什么。
定睛一看,这是奴隶才有的印记
虽然被衣领尽力地遮住了大半,但很显然,除了奴隶,谁都不会在脖子上有这种痕迹。
壮汉的眼神顿时一变,用沾着泥渍的手蹭过嘴角,胳膊肘怼了怼同伴“你们瞧内个,指不定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奴隶,就是转卖到黑市”
几个男人纷纷抬头,向陆苏北围逼过来。
陆苏北神色一凝,身形灵巧地躲过几人的围攻。擦身而过时,抬掌精准地点在对手的穴位上,让他们一阵酸麻无力,再踹上一脚,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他下手不重,没有伤人,但侮辱性极强。
几个粗壮的大男人,被对方当成猴子耍,壮汉不由得一阵羞恼,抬手就掀翻了街边商贩的铺子
支架坍塌,铺子上的东西哗哗啦啦地落了满地,动静大得引起附近不少人的注意。
两个衙役匆忙赶到,扯着嗓子喊“这是怎么回事”
壮汉眼中狞笑,指着陆苏北道“这人是个奴隶,偷了我家大人的衣裳和银钱,我等兄弟几个正奉我家大人的命令,将人逮捕回去还请两位兄弟行个方便”
衙役一瞧,嘿,可不是么
这人脖子上烙着奴隶的标记,身上却穿得这么好,肯定是悖主的奴隶没错了
其中一人冷哼道“一看就是个不老实的奴隶,多打几次,抽他个皮开肉绽肯定就老实了”
人们对待奴隶,总是非常严苛,瞧见有不听话的奴隶偷了主人的东西跑出来,纷纷投来厌恶的神情,对街上半大的年轻男人指指点点。
众目睽睽,陆苏北慌忙捂住脖颈处丑陋的烙印。
他感觉这里在发烫,烫得他整个人都无法喘息。
这是他卑劣低贱的标志。
再怎么华贵的衣裳,都没法遮住他的肮脏。
他配不上他此时拥有的一切。
壮汉借机上前拉扯他的手腕,假意怒斥道“大人已经生气了,你这奴隶还不回去”
陆苏北借力反手一推,狠狠地打在壮汉胸口,竟是让壮汉咳了口血。
“我才不认识什么大人。”他厌恶地瞪着居心叵测的几人,忽而,眼神一软,像是此生都得到了救赎,“我的主人是少国主殿下。”
顿了顿,他抬起眼眸,目光狠厉“衣服也是殿下赐予,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颠倒是非。”
“少国主殿下哈哈哈哈哈哈”
“少国主疯了不成,还赐一个奴隶这么好的衣服”
“一派胡言,你可真会攀高枝”
众人一阵嘲弄,谁也不信他真的是少国主的奴隶。
这时,一块柔软的布料缠上陆苏北的脖颈,也遮住了那块代表奴隶的烙印。
有人从空而落,站立在他身旁。
宝蓝色的布料。
这是马车车窗前昂贵的绉纱。
陆苏北下意识地抓住柔软的丝织物,怔怔地瞧着眼前人“少国主”
时浅渡揉了揉眼前人乖顺的发,叫陆苏北忍不住微眯了下眼睛。
她掀起眼皮,看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们,眯了眯眼睛“当街为难我的人,看来你们都对我很是不满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众人耳中却是如雷贯耳。
衙役一眼便从服饰的纹路上认出了少国主,连忙跪地,拜了又拜“是小的眼瞎,是小的眼瞎,信了这几人的鬼话,不是要有意冲撞少国主殿下啊”
谁能想过,一向重视尊卑的少国主,会真赐给奴隶这样的华服啊
时浅渡瞥见人群最前面的几个壮汉扭头要跑,语气不善地开口“还跪着干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是、是”衙役立刻起身,拔刀追拿壮汉。
围聚在四周的人们都如鸟兽散。
时浅渡轻哼一声,望向阴暗的街角。
留在街角的壮汉见势不妙,正死命把披头散发的女人拉扯着离开。
女人满眼泪水,看到气度非凡的贵人出现,死水般的眼里突然迸发出刺眼的光亮。
救救她。
救救她吧
时浅渡垂眸,微微沉默一秒,刀起刀落。
街上百姓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到一截血糊糊的东西飞落到地上。
紧接着响起了壮汉杀猪般的惨叫
定睛一看,壮汉腰下一片血色,而那飞出去的东西
好好的一个人,竟是眨眼间就成了太监
众人神色各异,有人解恨,有人唏嘘,有人害怕地偷偷离开。
许是太疼了,那声惨叫之后,人很快就晕死过去,空气中安静的要命。
时浅渡取出一块鹿皮擦刀布,认认真真地将爱刀上肮脏的血液擦掉。
她缓声开口道“从今往后,奸淫他人者,处以宫刑。”
不少人倒抽了口气。
这年头,传宗接代最是关键,宫刑堪比极刑。
一整个街道的人,没人敢动。
直到时浅渡提剑离开,才逐渐有了些窃窃私语声。
“就算是少国主,律法也不是她能随便规定的吧”
“一个女人,能懂什么”
有人低声私语,语调鄙夷,却不敢让别人听了去。
陆苏北跟在时浅渡身后,上了马车。
他无法想象,地位尊贵如少国主,竟会为一个底层的奴隶,当街下了这么一道命令。
在他的印象中,权贵们连平民的死活都不甚在意,更别提一个奴隶。
他想,如果母亲那时候,能有少国主这样的人站出来,该多好啊。
“您为什么会为一个奴隶如此大动干戈呢”他低声轻喃。
又为什么对他这样好呢
他不明白。
时浅渡摸摸下巴。
她不是个道德规范感很强的人。
她也认同弱肉强食的法则。
但是
她懒洋洋地笑起来“或许强者可以保护弱者,而不是制造更多的不幸吧。”
不幸的人总在制造着更多的不幸。
就如同被欺辱的反派们崛起后,几乎毁灭整个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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