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Chapter 19

    四点前, 秋瑜赶到了采访地点。

    卢泽厚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他跟照片上一样,明明只有四十多岁,却有着五六十岁一样的老态,眼神疲惫, 面容清癯, 身形瘦削而孤直。

    他瞥一眼秋瑜, 不冷不热地说“怎么还有个跟班。”

    秋瑜连忙介绍说“卢教授好, 我是秋瑜,他是我的”

    卢泽厚不客气打断“我知道你们俩是谁。我看新闻。”

    很明显, 卢泽厚对她颇有成见, 不太想配合她的采访。

    秋瑜只好省略寒暄的过程,直接切入正题。

    可能因为她准备得足够充分,随着时间的流逝,卢泽厚对她的态度稍稍缓和, 不再像起初一样冷漠,但也没有多热情。

    常规采访结束, 秋瑜关闭拍摄无人机, 微笑着朝卢泽厚伸出一只手

    “谢谢卢教授配合我们。接下来是私人生活采访时间,如果卢教授不希望我们拍摄,今天的采访就到此结束了。”

    卢泽厚却没有跟她握手。

    他打量着她, 近乎审视,将近半分钟,才跟她虚虚握了一下手

    “你跟其他公司成员很不一样。”

    秋瑜笑问“怎么说。”

    “你不懂得运用权力。”卢泽厚嗤笑一声,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父母是高科公司的高管。”

    “除了银行保管箱服务,高科也医疗和安保服务。尽管生物科技的医疗设备更加先进,但包括生物科技的高层在内, 都会优先选择高科的医疗服务。”

    “这是唯一一家具有高公信力的公司,你本可以利用这一点,强迫我配合你的采访,但你没有。”

    秋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问道“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采访,我为什么要强迫你”

    卢泽厚皱起眉头,看了她半天

    “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陈侧柏要像狗看骨头一样看着你,你的确是个宝贝。”

    秋瑜还没说话,陈侧柏已冷冷扫了卢泽厚一眼,出声警告“卢教授。”

    卢泽厚哼笑“行了,陈博士,不用看那么紧,我不是你们的敌人。不过有句话,我不吐不快你对你的妻子保护过度了。”

    陈侧柏冷声说“我怎么保护她,与你无关。”

    “我看过你妻子的资料,她跟你就读同一所大学,那可是国际排名前三的学府。”卢泽厚说,“从里面出来的人,不是精英就是骨干。”

    秋瑜敏锐地察觉到,卢泽厚说到“精英”和“骨干”时,语气带上了一丝明显的嘲讽。

    “再看看你妻子做的是什么工作记者你怎么不让她去扫大街呢,这样对社会说不定还更有贡献一些。”

    秋瑜算是发现了,这位卢教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公司员工都抱着一种说不出的敌意。

    怪不得公司安排他第一个接受采访,卢泽厚的敌意与刁难,会给节目带来极大的争议和话题性。

    可惜这一段,她并没有录下来。

    秋瑜本想反驳卢泽厚,但话未出口,她就摇头笑出了声。

    卢泽厚瞥她一眼“笑什么。”那眼神分明以为,她压根没听懂他的嘲讽。

    秋瑜没有立即回答。

    她喝了一口咖啡,才微笑说“卢教授,你对我有很深的误会。首先,我并不是不懂得运用权力,而是没有必要。”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采访,你是否接受采访,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而且这个访谈节目,一共要采访七个科学家,如果每位科学家,都需要我搬出自己的爸妈,才能让采访继续下去的话,这个节目也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卢泽厚“哼”了一声。

    “其次,很多人的工作都与自己的专业无关。相较于基因工程,我更喜欢跟文字打交道,这跟我丈夫保护与否,没有任何关系。”秋瑜说,“最后,我认为您的价值观有些问题。您认为,我没有动用权力,是因为我被我丈夫过度保护,以及对权力一无所知,您就没有想过,我这么做,仅仅是因为我不想吗”

    卢泽厚终于撤下脸上嘲讽的冷笑,拿正眼看她。

    秋瑜开启拍摄无人机,面带微笑问道

    “请问,卢教授,现在愿意接受我的采访了吗”

    解释清楚后,她明明可以转身就走,反正以她的身份,公司上下没人敢提出异议,她却选择继续采访他。

    卢泽厚审视她片刻,再度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不少

    “跟我来。”

    卢泽厚如何看待她,秋瑜并不在乎,她只想完成工作。

    卢泽厚今天没有实验,一身常服,带着他们走进地下停车场。他用老式车钥匙,唤醒一辆脏兮兮的土黄皮卡“我只有这种车,坐得惯吗”

    显然,卢泽厚虽然对她有所改观,却还是忍不住刁难她。

    秋瑜甜甜一笑“我不仅会坐,还会开。卢教授需要我帮忙开车吗”

    卢泽厚没再说话。

    他冷哼一声,坐上驾驶座,载他们去千叶街。

    千叶街是市内最大的“城中村”,像这样的“城中村”,如同铁红色的锈迹一般爬满了屿城。有时候一幢生态高楼的后面,可能就寄生着这样的“城中村”。

    所谓“生态建筑”,指的是与绿植有机结合的建筑。

    在屿城,只有生态建筑才有资格种植鲜活茂密的绿植。

    卢泽厚驶入拥挤狭窄的街道,轻车熟路地找了个停车位。

    此刻,雨已停歇,空气中却仍储满了浓重的水雾。地上泥泞不堪,到处都是污泥,如同脏污的沼泽。

    秋瑜看着车外污水横流的地面,有些迟疑。

    卢泽厚早已推门下车。

    陈侧柏问她“我背你”

    秋瑜笑着摇头“不用啦,我没那么娇气,只是在做心理准备鞋子进水的感觉太难受了。”

    说完,她推门走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千叶街,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

    小巷错综复杂,霓虹灯牌明亮刺眼,光晕与光晕,如彩色雾气般互相笼罩。草坪是绿塑料,树木由电线杆改造而成,上面布满了弹孔和指甲划痕。

    不远处,一个小贩正在摊蝗虫煎饼,每摊一次,就会用黝黑粗糙的大手抓起大把的香料,不要钱似的撒在面饼上。

    秋瑜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

    她知道蝗虫可以吃,也刷到过千叶街的美食视频,还投资过昆虫蛋白提取工厂。

    但她不能接受,那小贩摊蝗虫煎饼的时候,顺手擤了一大把鼻涕他甚至不愿擦在纸巾上,大力甩在了后面的墙上。

    秋瑜看得快窒息了。

    陈侧柏一下车,就看到秋瑜嫌恶的表情。

    她今日一身淡蓝色西装,一般人穿这种颜色,只会放大身上的缺点,她却显得轻盈而明媚,如同天空上最干净和最清澈的一抹蓝,与周围肮脏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样的她,对这样的环境,感到嫌恶也正常。

    陈侧柏冷眼旁观,没有说话,自虐一般等秋瑜向他抱怨千叶街的环境他小时候住的地方,比这里更加不堪。

    秋瑜的确向他抱怨了,却不是同一件事“亏我半夜刷视频的时候还对这玩意儿流过口水,”她痛苦地说,“他把鼻涕擦在身上,都比甩在墙上好”

    陈侧柏盯着她,目光如霜刃剖过她的脸庞。

    即使有一层镜片,也挡不住他眼底激烈翻涌的情绪。

    这一刻,他的眼神简直如狼似虎。

    秋瑜有些迷茫“怎么了”

    陈侧柏将视线移到别处,用手掌轻按了一下她的头顶“半夜刷视频眼睛不要了”

    秋瑜瞪他一眼,伸手想去抓他的眼镜“戴眼镜的人还好意思说我。”

    陈侧柏反扣住她的手,低头吻上她的掌心,湿冷的舌尖轻轻扫过她手指与手指之间的缝隙。

    秋瑜最无法理解的就是,他的举止是如此下流,神色却冷峻而严肃,似乎舔她的手指跟进行高精尖的实验没什么区别。

    秋瑜猛地缩回手,不到两秒钟,耳根就红透了。

    卢泽厚站在旁边,本想看大小姐误入贫民窟的笑话,谁知笑话没看到,反倒被塞了一嘴狗粮,脸色难看极了

    “一位,能不能不要这么旁若无人这究竟是采访节目,还是夫妻综艺”

    秋瑜立即给卢泽厚道歉。

    这的确是她的失职,无可推卸。

    卢泽厚得到道歉后,脸色却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难看了。他冷哼一声,转过身,举步往前走去。

    往前走,街道与小巷更加令人眼花缭乱。地上崎岖不平,找不到一块好砖,跟踩雷似的,一不小心就会溅上一脚污水。

    秋瑜踩到几块空砖后,就放弃了排雷,目不斜视直接踩了上去。

    卢泽厚带他们穿过热闹的集市,来到一个冷清的地下仓库。

    他回头“还在拍吗”

    秋瑜答“在。”

    卢泽厚表情淡淡“想必你已经听说过了,我有一个特殊的爱好,那就是帮助流浪汉。”

    秋瑜点头,等下文。

    卢泽厚见她是真的在等下文,脸上没有任何嘲讽的表情,又烦躁了起来。

    他见惯了冷血无情、尔虞我诈的公司员工,冷不丁看到这么一双清澈真挚的眼睛,感到不适应,非常不适应。

    秋瑜看向他的眼神,太干净了,看不见任何图谋。

    她采访他,只是为了采访,而不是为了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

    卢泽厚知道陈侧柏的出身,也隐隐猜到他智商奇高的原因。

    他曾听同事讨论过这两人的婚姻,最后得出结论,秋瑜必然对陈侧柏有所图谋。

    这很正常。

    秋瑜对陈侧柏没有图谋,才不正常。

    但一路走来,卢泽厚静静观察她望向陈侧柏的眼神,却发现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他们的婚姻不是交易。

    至少,对秋瑜本人来说,不是。

    她对他没有图谋。

    她对任何人都没有图谋。

    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卢泽厚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能活得这么轻松、这么纯粹呢

    这个世界,就像一场快要燃尽的燎原之火,每个人都在这场大火里挣扎翻滚求生。

    不说贫民窟,就是市中心光鲜亮丽的上班族,也不过是另一种蝇营狗苟罢了。

    秋瑜却像活在真空环境一般,笑容看不见一丝阴霾,眼睛明亮,酒窝甜美。

    她怎么能露出这样毫无负担的笑容

    她怎么敢露出这样毫无负担的笑容

    她看不到正在燃烧的熊熊烈焰吗看不到痛苦生存的人们吗

    两分钟前,他们才路过一个女人,黑黄肤色,腹上一道可怖的疤痕。

    卢泽厚知道这里每一个人的过去,那女人是因为在酒吧喝断片了,醒来后,肚子上就有那道疤了。

    有人趁她醉得不省人事,把她拖到黑诊所去,摘除了她的肾脏。

    那女人自嘲地说,她唯一庆幸的是,对方手下留情,只割了她一个肾,手术时还给她打了麻药,简直是割肾里的“业界良心”。

    卢泽厚不理解,秋瑜难道看不到这些吗

    她在这样黑暗残忍的世界里,如此鲜活、健康地活着,简直是另一种病态。

    卢泽厚看着秋瑜,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毁灭欲,很想刺破她周围无形的防护罩,将她拽到现实世界中去。

    下一刻,卢泽厚后背一凉,感到一道森冷至极的目光。

    卢泽厚若有所感地转头,对上了陈侧柏冰冷得几近狰狞的视线。

    他居高临下地迫视着卢泽厚,一手揽着秋瑜,另一手自然垂落。

    只见黑色液态金属如流水一般朝他的手指涌去,顷刻间笼罩住他整只手臂。

    起初,卢泽厚以为这是一种新式纳米级武器,没太在意,直到他发现这些液态金属,居然来自陈侧柏的体内

    陈侧柏似乎能自由控制身上的细胞组织,将其转化为液态金属的结构。

    除此之外,他似乎还拥有无限裂殖的能力。

    只见那些液态金属犹如活物一般向外延伸,蠕动伸缩的同时,构成一把锋利可怕的黑色镰刀。

    卢泽厚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对秋瑜出手,陈侧柏就会毫不犹豫地割下他的头颅。

    怪不得这么天真无知,原来有人一直在保护她。

    卢泽厚面露冷笑,很想问陈侧柏,你保护的人知道你的真面目吗

    能自由控制身上的细胞结构,从微观层面将其转化为另一种物质,以及超出自然限制的无限裂殖的能力,说明陈侧柏已经不是人类了。

    卢泽厚对陈侧柏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无声地说我看你怎么收场。

    你把她保护得那么好,除了让她更难接受真相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她会像无视那个黑黄女人一样,无视你的保护与牺牲。

    你向她展示你黑暗的过去,她只会痛恨你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

    卢泽厚看着陈侧柏,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话你在作茧自缚。

    陈侧柏对视回去,唇微启,带着几分躁戾,做出一个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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