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巡按代天子巡狩, 考察藩府大臣、府州县官,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对六品以下官, 巡按可以直接逮问,因而彭通判被张九功逮住后,整个人如丧考妣,张九功有先斩后奏之权, 处置他一个通判可谓毫不费力。注1
但对柳贺这样的四品知府, 张九功须奏闻天子再行处置。
张九功疾言厉色,府衙前的灶户亲眷皆是拜倒,口中高呼着青天大老爷。
面对一位监察御史的责问,若是旁的官员在场,恐怕早已吓得两股战战,然而柳贺毕竟非一般的官员,他在京中时常面见天子,就连当今宰辅张居正的威压也见识过,又如何会畏惧张九功一个监察御史。
张九功问他:“柳贺,你还有何话可说”
柳义就在一旁,是监察御史张九功亲自抓到的,柳贺也承认了与柳义之间的叔侄关系。
百姓们自是一片哗然。
“下官无话可说。”柳贺道,“若下官说下官一无所知,张巡按恐怕也不会信。”
张九功轻一抚须:“你倒是很识相。”
都转运盐使王焕闻言眉头一挑,旁人不会信,他其实是信的, 柳义所行之事的确与柳贺没有丝毫关联, 若非亲自查实, 他也不敢信,精明若斯的柳三元竟有一个一个如此不成器的叔叔。
要怪也只能怪他不自量力,偏偏将手伸到了两淮盐运上。
“事情既已查明,柳贺,你也不必再辩解。”张九功道,“来人,将扬州知府柳贺先行羁押,待本官禀报天子后再行逮问”
“张巡按真乃张青天”
“多谢张老爷解了我等灶户的冤屈”
王焕官阶远在张九功之上,此时也是对着张九功拱手相拜:“盐运之事涉利者巨,官员逐私利者不计其数,然既填其私欲,又扰民至此者,无人能与柳三元相较。”
“若非巡按,我盐运司五十灶民之困何解”
“扬州府中汇聚陕、晋、徽三地盐商数万人,柳贺胡乱抓人,盐商们人人自危,且柳贺自持为状元郎天子师,满府官吏饱受其苦,若非巡按,今日真”
王焕说得情真意切,饶是张九功在巡按之位上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此时也被他说动:“天子派本官来此,正是为了处置这等骄矜祸民的官员。”
然而,两人间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声轻笑给打断了。
见王焕与张九功视线看过来,柳贺朝两人摆摆手:“二位大人不必理会下官,继续,继续。”
现成的好戏为什么不看读书人唱起戏来果真不一般,言必称天子,动不动就是庇佑万民。
“柳贺,你已沦为阶下囚,竟还敢这般嚣张。”王焕道,“本官好心劝你一句,你行此恶事,天子与首辅恐怕都庇佑不了你。”
柳贺微微一笑:“下官想再和王盐司确认一回,王盐司,您的奏章是否已呈至京中了”
“这是自然。”
“恐怕在十日之前就已呈上了吧”柳贺思忖片刻,“此时应当已在内阁辅臣的案头了。”
“先将此事奏报,再找人唱上这么一出,王盐司心思缜密,下官果然佩服。”柳贺道,“此时正好,不迟也不晚。”
“柳贺,你此言何意”王焕笑中恶意十足,“莫不是快要丢官,你柳府台得了失心疯吧”
“张大人,若不快些将柳府台羁押,堂堂柳三元沦为阶下囚,他一时接受不得做了傻事,我等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此言有理。”
待张九功手下兵丁上前,柳贺却道了一声“且慢”。
“下官只是想自王盐司口中知晓实情罢了,王盐司既已将奏章送至京城,下官也
就放心了。”
柳贺冲王焕微微一笑,王焕不知为何此时他仍能保持镇定,他这底气究竟在何处
从柳贺猜中他几日前就将奏章送入京中的那一刻,王焕已经察觉到不妙,但此时河南道监察御史站在他这一边,人证物证俱在,局势不可能再向柳贺那一边扭转。
“徐都宪,今日之事,你可都听见了”
蓦然之间,柳贺的话语犹如惊雷一般响彻在王焕耳边。
“柳府台特意请本官看的一出好戏,本官又岂会错过”
徐都宪此人身份,无人再比王焕更清楚。
有明一代,朝廷在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四处各差巡盐御史一人,总理盐课之事,换句话说,巡盐御史是负责监督盐运司衙门的,徐都宪名为徐爌,为人一贯刚正不阿,他露面的那一瞬,王焕已望之生畏。
大明朝最为有名的巡盐御史当属于谦,于谦曾任长芦巡盐御史,在任上屡获船私,远非如今的巡盐御史可比。
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父亲也曾任过巡盐御史。
大明朝的巡盐御史官位一般都不低,毕竟盐运使是从三品,巡盐御史没有固定的品阶,官阶只随官员自身的官阶来,徐爌任过都察院副都御史,是正三品的大员。注2
“徐都宪,您”
王焕这才发现,徐爌竟一直扮成柳贺的随从跟在柳贺身后,而他一直未曾察觉。
“王盐司这出戏唱得真是妙。”徐爌轻轻拍了拍手,“柳府台,你便将事情如实道来,免得王盐司疑惑。”
“下官便逾越了。”柳贺自袖中拿出一份奏章,递给王焕,“王盐司,徐都宪与下官所为皆在纸上,你一读便知。”
王焕在盐运使这个位置上不干净,徐爌心中早已有数,二叔来扬州府却销声匿迹后,柳贺查到他与府中盐商搭上了线,便将此事及早告知了徐爌。
之后柳义如何贩卖私盐,王焕及府中盐商如何收买彭通判与付推官,又是如何安排人将灶户与盐商抓入府牢,柳贺与徐爌都早已知晓。
王焕若是不将弹劾柳贺的奏章递上去,柳贺还拿不到他构陷官员的实证,可他偏偏急着将柳贺扳倒,在抓人之事发生前,便迫不及待地给柳贺安上了罪名。
王焕读着奏章,手指不由一直在颤抖,照柳贺的说法,无论柳义在盐事上做了什么,他早已在巡盐御史那边备了案。
柳贺并非不能阻拦柳义,他是故意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
方才他还因柳贺丢官欣喜不已,这一刻,丢官的分明变成了他
王焕脸涨得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你是何时得知的”
“二叔来扬州府后便知了。”
柳贺自认和王焕并无太多利益上的冲突,他打击私盐不过是为了防止盐税外流罢了,王焕作为盐运使,本该与府州县官一同打击贩卖私盐之事,然而王焕却在盐商那边站了位,成为了盐商利益的代言人。
柳贺道:“下官的二叔虽非什么好人,在家时也不过偷鸡摸狗罢了,家中亲朋都知晓他的品行,时时替下官监督着,你若是找旁人也就罢了,下官恐怕还难以察觉,你偏偏找上了二叔。”
当然,王焕找柳义也是有充分理由的,柳家人丁凋零,柳义这个二叔已经是最亲近的亲人了。
“你柳三元方才还说我心思缜密,我看你才是最阴险狡诈之徒”王焕手指着柳贺,“柳贺,就算本官倒了霉,你不能约束家中亲眷,御史那边也要狠狠参你一笔”
“王盐司如此为下官操心,下官心中十分感动。”柳贺微微一笑,“眼下王盐司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下官先祝王盐司顺利过关。”
王焕此前已经因弹劾柳贺被申斥过,此次他
构陷柳贺、制造民变、勾结盐商的罪名齐全,都察院那关就先过不了,根本不需要柳贺出力。
徐爌一至,巡抚衙门的人马也来助力,闹事的灶户家眷中的领头者被抓住,无辜之人被放,付推官等人在徐爌来时就心知不妙,此时在柳贺面前跪倒了一片。
“府台大人饶命啊”
付推官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怎么一时糊涂,非要帮王盐司做成这一局
柳贺摇了摇头:“付推官,你还能求本府饶命,本府今日若真出了事,又能去求谁呢”
付推官一开始便未向着柳贺这边,这一点柳贺也很清楚,柳贺也不要求他全心全意向着自己,保持中立柳贺还是能容忍的。
但眼下柳贺已经容忍他不得了。
王焕被徐爌带走,只留张九功孤零零地待在原地,柳贺冲他轻轻拍手:“好一个刚正不阿的张巡按,张巡按到的时机着实太凑巧了些。”
“扬州府中盐商贩私盐张巡按瞧不见,本官二叔被人骗来贩私盐,张巡按一查一个准。”
“灶户受盐商盘剥之苦时张巡按瞧不见,今日这些领头之人也非清白的灶户,张巡按偏偏要替他们申冤。”
“张巡按慧眼如炬,本官着实是佩服。”
柳贺不知张九功究竟是为了查案来此,还是真的和王焕有所勾结,不过徐爌并未就张九功之事多言,想必对方只是一门心思想将他这扬州知府拉下马。
朝中不少御史皆是如此,他们当官不为利,只为一个清名,因而专找阁部官员弹劾,柳贺官位不高,只是天下数百知府中的一员而已,然而他是首辅张居正门生,三元及第,又曾任过天子日讲官,在如今的官场,他可称得上是明星官员。
在大明朝,当官太有名气也并非一件好事。
今日这事一了,柳贺便躺在床上大睡一场,和这么多人同时打交道是真的累,他也难免觉得疲乏。,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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