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第二日柳贺上衙, 彭通判已被张九功带走,他如何与盐商勾结,又是如何构陷柳贺的, 张九功及都察院那边自是会仔细查问。
扬州府众官吏见了柳贺都是不敢吭声,昨日那事他们从头到尾看得十分清楚, 河南道御史张九功来时,他们还以为柳贺这知府之位做到头了, 然而柳贺竟请出了巡盐御史,生生将一个死局给破了
盐运使王焕已被拿下,府中官员, 与彭通判、付推官一道的皆是被下狱或免职,府衙中因此少了许多人,而柳贺今日仍与往常一般和煦, 可众官吏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何人能想到
自柳三元入了这扬州府, 先是谢知府与程通判,之后是彭通判与付推官,就连平日不可一世的王盐司也被他撂倒了
原先众官吏只觉得柳贺是个实干家, 心思固然是有, 却都花在了扬州府的实事上, 水利、商事、财税、百姓柳贺能干事,也愿意为府中百姓的利益争取, 他磋磨官吏虽狠一些, 但为人却公正和善, 有功必赏, 有过必罚。
王焕将柳贺的叔父搬出时, 官吏中向着柳贺的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可柳贺竟早早探出了王焕的底, 王焕要将他扳倒,自己却因此丢了官。
此等心机,此等掩饰的功底众官吏此时不由庆幸,自己并未将柳贺彻底得罪,否则下场将如彭通判、付推官一般。
“姜通判,你可要为我等在府台面前说说好话。”
“姜老兄,我俩相识也有几年了,给老弟一个面子,让老弟请老兄喝上一顿酒。”
在扬州府中,姜通判的人气突然高涨,谢知府在时,众官吏们都嫌姜通判为人太过耿直不通世故,眼下却个个将他视为知己,众人都清楚,府衙这一众官员中,知府大人眼下最信赖的就是姜通判。
“好说,好说。”
姜通判才应了两声,小吏忽然来报知府有请,姜通判立时收敛了笑意,一路小跑奔向了前衙,堂堂六品通判如此低声下气,若是被御史瞧见,恐怕要指责姜通判毫无官员气节。
可扬州府众官员却觉得此事寻常,如今的柳贺,何人不畏何人不敬。
姜通判见了柳贺,就听柳贺吩咐道:“昨日冲撞府衙之人,非本府灶籍者、有生员功名者、滥讼者,皆令刑房加重处置。”
姜通判接过柳贺给的名单,只见文书上竟有足足数百人名,这些人姓甚名谁、从事何业柳贺均记得十分清楚。
到此时,姜通判才意识到了昨日究竟有多凶险,他们以为是柳贺抓人引发灶民哗变,然而闹得最凶的那群人中,有盐商豢养的家丁,有乡间的恶霸,有上过官府通缉的流民,灶户竟只是其中少数人。
“王盐司当真下血本了。”柳贺冷笑一声,“这份名单,本府已交予徐都宪,都察院及内阁应当也会收到。”
“王盐司真当本府是泥捏的了,这些人既敢来我扬州府闹事,本府就叫他有来无回。”柳贺道,“吩咐工房与刑房,将大牢再建得大一些,至于工费,都自这名单上取。”
“下官遵命。”
柳贺吩咐姜通判时,一队兵丁见了柳贺,为首之人向他跪拜,柳贺示意对方先起:“昨日情况如何”
“抓获私船数十艘,船上盐有一百万斤。”为首兵丁道,“徐都宪吩咐属下,能抓获这般多的船,全赖柳府台相助。”
柳贺道:“徐都宪客气了,都是本官份内之事。”
昨日王焕与府内盐商们在府衙前演了一出戏,他们以为柳贺这知府要垮台,便将商船运了私盐开出,柳贺与徐爌提前做了准备,一抓一个准。
两淮盐价高于广东盐,一斤约花十四文银,这百万斤盐便是上万两白银。
嘉靖时,各大盐场每年产盐三百七十万引,有盐引的官盐则是七十万引,一引约两三百斤,也就是说,一年约有上亿斤白银的产销不纳入盐税。
这也是官员、勋贵及外戚千方百计将手伸进两淮盐运的原因。
姜通判在一旁听得冷汗直冒,心中甚至对王焕充满了同情。
他得罪谁人不好,偏偏将府台大人得罪了个彻底。
姜通判原先便是柳贺这条线上的,到这时候,他已经决定紧抱着柳贺大腿不松手,遇上这样的上官,官不如人家也就罢了,论心机论本事他是一概比不过,倒不如老老实实地任他差遣。
出了府衙门,姜通判正要将柳贺吩咐的事务尽数办好,门外的景象却叫他大吃一惊
钱家、贾家、宁家扬州府有头有脸的盐商们皆聚集在府衙门前,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他们中有家丁聚众闹事被柳贺抓住的,也有因贩私盐人赃并获的,王焕这盐运使已伏法,巡盐御史徐爌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这些盐商们只得找上了知府衙门。
姜通判任通判这几年,还从未见过盐商们这么低声下气的时候。
他们哪一日不是趾高气昂的
几位盐商见了姜通判犹如见了救星:“通判老爷,柳府台如何才愿见我等”
姜通判觉得,这一年里,扬州府的太阳至少有两回是打西边出来的,一回是府台令盐商们交足商税,而令一回就是今日。
他堂堂六品通判在府中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顶上的知府老爷难伺候,下头的盐商们一个个也是硬碴子,被人叫“通判老爷”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可姜通判却不敢替柳贺应承什么,彭通判的下场摆在那里,他当初还以为这彭通判比程通判好打交道得多,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姜通判溜了,这些盐商们则依旧在府衙外苦候,十月正是风沙大的时候,青石路上扬起阵阵尘土,四周百姓们见府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府衙,也都聚过来看热闹。
钱二公子面皮薄,可禁不住被人看猴子似的围观,便对钱员外道:“爹,咱们回去吧,府台大人想来是不会见咱们了。”
“那你哥怎么办”钱员外道,“他如今被扣在漕督衙门,你能在漕督面前说上话,还是能在巡盐御史面前说上话”
他钱家虽有武清伯李伟相助,李伟毕竟是外戚,正经的文官并不爱带他玩,就算他钱家能请动内阁三辅张四维,但这些年挣的银子恐怕全要吐出来,一家老小只能喝西北风了。
何况贩私盐乃是大罪,张四维顾忌名声,未必愿意沾手。
钱员外不禁悲从中来,若是遇上旁的府官,此事或许还能有转圜,然而柳贺连盐运使都放倒了,河南道御史来扬州也未能讨到好,柳贺又有首辅门生这一身份做倚仗,其余官员想动手也必须考虑一二。
他看向面前满脸不耐的次子,忽然伸出手,在钱二公子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若非你这孽障成日惹事,我钱家何以将府台大人得罪到底”
钱家原本并非一定要站到柳贺的对立面,但自盐运司衙门、扬淮两府知府弹劾柳贺开始,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钱员外原本极宠次子,家业由长子扶持,次子每日只吃喝玩乐就行,即便他成日纵马伤人,但钱家有银子开路,钱二公子几乎没吃过官司,久而久之,钱二公子便越发少了约束。
钱二公子无故挨了一巴掌,心中也是不忿:“我又没叫爹去贩私盐,家中银子不是够花了吗”
钱员外被这话气了个倒仰,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身旁人扶了许久,钱员外气才平顺了,伸手往外指了指:“你给我滚回去”
到这时候,他方才后悔未将次子教好,若是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钱家偌大的家业要交给谁
“钱员外教子倒也不必在这府衙前,叫满府百姓看了笑话。”
府衙大门忽然被推开,盐商们认得,这是柳贺面前那位顾先生。
顾为并不常在人前露面,公事上,柳贺多用府衙中的官员与书吏,顾为则多在暗中替柳贺忙碌。时下官员身边总要有几个师爷出谋划策,柳贺却不太爱用师爷,在他看来,师爷们流动太频繁,临时请未必能请到合用之人。
不过在扬州任了府官后,柳贺发现,师爷还是很有必要的,府中杂事太多,水利、钱粮、判案非专业人士忙起来着实是一头雾水。
顾为道:“府台大人并不愿见你们,你们不必在此等着了。”
顾为语气轻松随意,盐商们却慌了神:“顾先生,求你无论如何让府台见我等一面。”
“各位不觉好笑吗柳府台在任上对各位是照顾有加,钱员外,你家二公子纵马伤了府台,府台可携私报复过府台如此仁慈,各位却不识好歹。”顾为笑道,“府台眼下不找你们麻烦,但你们的事,府台也不会再问。”
柳贺不管,他们如何能将人从大牢里捞出来
“顾先生,我等今后定规规矩矩交盐税,不让府台大人烦扰。”
“是啊顾先生,替我等在府台面前说说好话吧。”
顾为的嗤笑声这一刻无比清晰:“各位员外,缴盐税乃是国法,无论何人当这扬州知府,各位的盐税都不能少交一分,你们若只是这点诚意,那就不必再谈了”
顾为这话,显然还有能转圜的意思。
“敢问府台老爷想如何谈”
“此处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便一道去意满楼,我同各位先商议商议。”
待众人在意满楼坐定,顾为拿出文书,钱员外立时火冒三丈:“知府大人胃口实在太大,我钱家是满足不了”
顾为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钱员外消消气,知府大人早就嘱咐过我,你们愿谈就谈,不愿谈,知府大人也没什么损失。”
他这么一说,钱员外反倒坐下,神情也比方才安定了许多。
“各位须知,此次知府大人受了多少冤屈,他这知府的官位差点丢了,人也被王焕那昏官所害,其中源头都是各位。”顾为道,“有句话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各位想必也知。”
“知府大人若不高兴,派人将你们全收拾了也是轻易,何况他老人家差点有牢狱之灾,便是拿你们全家来填也不够”
“如此还显不出知府大人的诚意吗”顾为又抿了一口茶,“我这茶也喝饱了,各位既不愿谈,我便先回了,但要提醒各位,我今日出了此门,再回来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听得顾为此言,盐商们均低着头:“就听府台大人的,他要赔多少,我们便赔多少。”
“不是赔,是你等主动为知府大人分忧。”顾为出声纠正了一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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