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第 142 章 今日,他真切的看到了……
话及至此, 魏同和不由自嘲笑笑,跟着又道“应当说,当地大部分官员, 都同老臣不大对付。”
谢尧臣意会其意,了然点头。大魏各州府皆设通判, 知府为正四品, 知州为正五品,通判则为正六品,但知府和知州都怕通判。因通判相当于皇帝眼线,于各地监察官员。
地方出台的行政文书,都需与通判一同签署, 方能生效, 知府和知州的很多决定, 都并非他们自己能够拍案, 皆受通判制约。
谢尧臣接着道“外祖父在静江府,这已是第九个年头, 不知这些年,同当地知府、知州, 都出过哪些分歧”
魏同和眉峰微蹙, 回道“整个广南西路,不似中原之地富庶, 人口亦少, 钱粮两库皆无有富余。自老臣至静江府,知府共换了两次,如今的赵知府赵文薪,乃两年前到任,曾为临安府秀州知州, 颇有政绩。陛下升任其为静江府知府,想叫其亦在此地做出些政绩来,但静江府本就不富裕,钱粮都很难支撑其施展拳脚,于是赵文薪思来想去,便决定增收桥头税,但增收桥头税的文书,老臣一直不同意签署,僵持两年之久。”
桥头税,顾名思义,设在桥头的税。百姓若是想过桥,便得交税。若不交税,便会连所带货物一同扣下,损失更重,所以桥头税一旦设立,大部分百姓若想生活不受影响,顺利过桥,就得老老实实交桥头税。
大魏有些州府,确实是会设桥头税,但如今大魏整体来讲比较富庶,桥头税如今已是少见。桥头税,增加官府收入的一种方式,并非极其十恶不赦。
谢尧臣听罢问道“那外祖父为何不同意”他的直觉告诉他,那甄娘出现在魏承贤身边,许是同这件事有关。
魏同和叹道“自富庶之地而来的知府,到任时间又短,如何知百姓之苦待老夫头伤好些,亲自带王爷去瞧瞧,王爷便知。”
谢尧臣想了想,对魏同和道“你歇着养伤便是,本王今日便同王妃一道去静江府附近瞧瞧。”
院里还有一堆公子哥,谢尧臣想了想,跟魏同和道“外头那些公子哥,如若他们的家人来领人,便叫他们在厅里等着,等本王回来后再说。”
说罢,谢尧臣复又看向魏承贤,对魏老太太道“外祖母,家法还差十二下没打,本王等下和王妃出去后,你教训了,他要是敢反抗,你且告知本王便是。”
魏承贤听罢看了谢尧臣一眼,复又低眉,站在魏同和塌边,甚是老实。
待谢尧臣吩咐完,魏同和忽地问道“王爷与王妃同去,可是要坐马车”
谢尧臣不知为何他有此一问,不解道“自然。”
魏同和听罢笑道“乡下路不好,寻月有孕,便不要跟着去了,王爷自己去,骑马快,还方便。”
魏同和并不是故意要将小夫妻分开,而是谢尧臣不知情况。
他其实能够理解赵文薪和谢尧臣这类人眼里的世界,他们生在富贵中,长在富贵中,有些时候,他们并不是“何不食肉糜”,而是他们自小接触的一切,限制了他们对真正处在底层的百姓生活的想象,就像有些贫苦人,永远无法想象这世上会有人住在足以叫人迷路的宅子里。
他曾经也不理解,若非被贬静江府九年,他竟不知,同一片土地上,近在咫尺面对面说话的人,或许就和你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谢尧臣抬眼看了看宋寻月,随后对魏同和笑笑,解释道“可我习惯同王妃一道,除非有要紧事不得不分开”且女医也说了,她如今虽有孕,但每日保持一定的活动量,反而有助于生产。
屋里的人除了宋寻月其余人皆愣了一瞬,尤其魏承贤,余光看着谢尧臣,有点不敢相信传说中的琰王居然这么黏人。
魏同和和魏老太太相视一眼,尴尬笑笑,但又都从彼此眼里看出一丝欣慰,看得出,小夫妻感情很好。
魏同和只好再次跟谢尧臣重复道“王爷出去看看就明白了。”
自在一起后,形影不离相处至今,彼此于他们而言,已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分开还真是不习惯。宋寻月看向谢尧臣,见自己夫君那张俊脸里隐带委屈,她便笑着宽慰道“外祖父还伤着,我不大放心,我留着照顾外祖父,你多带些人,再去把衣服也换换,早去早回。”
“行吧。”谢尧臣应下,起身道“那我去换身简单些的衣服。”
见谢尧臣起身,余燕堇忙唤来小厮,引谢尧臣和辰安去净室里更衣,魏同和则唤来府里一名小厮,负责给谢尧臣带路。
不多时,谢尧臣出来,他已脱下今日那身黄白游绣金菊的圆领袍,换上了一身玄色武服,发冠也没戴,只以绑带拴着,一条马尾垂于脑后。
见他底下中衣的衣领稍有些不平整,宋寻月上前给他整理,谢尧臣低眉看她“我尽量早回,要是回来晚,你别等我,到时间便先用饭。”
辰安则即刻出门,去点了几个护卫,其余人留在魏家守着宋寻月,又去后院备马。
宋寻月给他整好衣领,笑道“外祖父和外祖母还能饿着我不成,你快去吧。”
谢尧臣笑,伸手拖住她的后脑勺,本欲在她额上亲一下,可身子刚一前倾,这才意识到房中人多,只好作罢,道“那我走了。”
宋寻月点头,谢尧臣转身出门。
目送他离去,宋寻月转身坐回外祖父塌边,却正见表嫂、外祖父还有外祖母,正都望着她笑,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都看我做什么”
三人笑开,随后魏老太太叹道“本以为琰王跋扈,你会受欺负,未成想,你们夫妻感情竟是这般的好。”
余燕堇亦感慨道“是啊,表妹和王爷形影不离,真叫人羡慕,可惜你表哥每年只过年才回来一阵子,瑜哥儿年纪又小,我脱不开身,只能和夫君分别两地。”
宋寻月伸手捏捏余燕堇的手,宽慰道“等孩子大些,表嫂便能和舅母一道去了。”
说罢,宋寻月似是想起什么,问道“瑜哥儿呢几岁了,我还没见过他。”
余燕堇笑道“两岁,还小呢。奶娘看着他,这会儿约莫是醒了,我去抱来给你瞧瞧。”
宋寻月笑应,余燕堇转身去抱孩子。
谢尧臣出门后,辰安已经备好马,共点了四个护卫,加上魏家小厮和辰安,并七个人,一道骑马出城。
出了主城后,魏家小厮带着谢尧臣一行人往附近村庄而去。走了半个多时辰,地形已是多山地丘陵,忽上忽下,坡很多,谢尧臣这才明白魏同和为何不叫宋寻月同行。
谢尧臣一路跟着魏家小厮进了一处位于半山腰的村庄,几人下马,牵马步行。村庄不大,房屋稀少,人丁亦稀少。
谢尧臣不知魏同和到底想叫他看什么。可既然叫他看,那他就认真看,周围的房屋,田地,路过人丁的衣着打扮,他都没落下。
此地房屋简单,甚至有些家里,连院墙都没有,田地围绕在村庄周围,远处荒地虽广,但许是人口少的缘故,并未开垦。而路过的人,大多脚穿麻线鞋,衣服上基本都能见补丁。
谢尧臣忽地意识到,魏同和想要他看什么。眼所见的一切,基本已经叫他意识到此地的贫瘠。
一路走来,他其实也见过不少类似装扮的人,但未曾多留意,眼下留了心,他方才发觉,他虽知道此地百姓生活苦,脑海中却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足以叫他清晰的知道,到底有多苦。
而这,大多人都不会留心。
谢尧臣本漫无目的眼眸中,忽地有了目标,在他村庄路上搜寻片刻,最终将目光落在路边一位坐在巴掌大的小木凳上,身形精瘦的卖菜小老头身上。
那小老头眼睛有些浑浊,精瘦黝黑,一副老实巴交的面相,面前摊着一张草席,上头摆着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绿菜。
谢尧臣将手里的缰绳交给辰安,随后朝那小老头走了过去,在他面前单膝蹲下。
小老头明显视力不大好,只看得清一个人影过来,却看不清人样貌,费力瞧了瞧,操着当地口音道“买菜吗”
谢尧臣不大能听懂,魏府那名小厮赶忙过来,译给谢尧臣听“问是不是买菜”
谢尧臣点点头“对,阿翁,你这菜怎么卖”
小老头叽里呱啦的说了些什么,谢尧臣看向那小厮,小厮译道“他说价格很便宜,都是自己院里刚长好的,今晨才摘下,一个铜板一捆。”
一个铜板谢尧臣眉心微蹙,拿起一捆菜,随后看了看草席上,数了数,一共也就五捆,所以他把这些菜全部卖完,一共也就五个铜板
不等谢尧臣再说话,那小老头又说了些什么,神色间露出些许担忧,谢尧臣不解,为何会担忧小厮跟着译道“他说您是不是觉得贵,若是贵,一个铜板两捆也行。”
谢尧臣闻言了然,他担忧,是觉得自己要贵了吗
谢尧臣看向辰安,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过来,辰安半蹲下,俯耳至谢尧臣嘴边,谢尧臣问道“京里这样一捆菜多少钱”
辰安回道“至少二十文。”
谢尧臣心莫名一紧,随后又问那小厮“静安府里,这样一捆菜多少钱”
小厮道“至少十文。”
谢尧臣又问“五个铜板,能否在静安府城里吃一顿饭”
小厮摇摇头“一碗最便宜简单的素汤面,都得八文。”
谢尧臣再次看向那小老头,若每日都有五文,许是能维持生活,但也仅仅是维持生活,不至于饿死。他接着问道“你自己有地吗为什么不去城里卖能赚多些。”
老头点头,又说了些什么,小厮跟着译道“他说没有地,他租不起,也买不起多少种子,这些菜都是自家院子里种的,收一茬,自己留着吃些,剩下的就拿出来卖几文钱。也想去城里卖,但是城里菜贩子就那几家,他们这种散户去,会被人家排挤走。而且他的菜太少,城里来的菜贩子不收,只能在村里卖卖。”
谢尧臣听罢蹙眉,也就是说,在新的一茬长出来前,他就只能靠这几个铜板过日子五个铜板挨到下一波菜长出,若是遇天冷之时,许是连这点菜都没法儿卖,他完全无法想象,这阿翁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也不知整个广南西路,这样的人多不多若是多的话,官府再增收桥头税,他们便是连村子都出不去了。
谢尧臣向辰安伸手,辰安会意,从腰间蹀躞包里取出几两碎银子,谢尧臣接过,随后伸手将那阿翁的手拉过来,将几两碎银子放在了他的手心里,跟着道“你的菜我都要了。”
那阿翁眼睛不好,看了好半晌,才发现是几两银子,立时神色间满是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眼眶跟着湿润,拉着谢尧臣的手,不断说着什么。
经魏家小厮翻译,谢尧臣得知,他起先是说不要,不好意思收,后来说的都是感激的话。
他两手都包着谢尧臣一只手,谢尧臣清晰的感觉到,这双手粗糙的像是把手伸进了仙人掌丛里。但他面上未露丝毫不悦,只耐心同那阿翁道“拿着便是,别叫别人看见,省得招来麻烦。”
阿翁连连道谢,松开谢尧臣的手,忙又蹲下,将草席上的菜好生给他整齐放好,又从怀里拿出一根细麻线,无比认真的给谢尧臣捆好菜,递给他提着。
谢尧臣冲他笑笑,伸手接过菜,这才继续往下走。
走了几步路,谢尧臣向那小厮问道“广南西路,这样的情况很普遍吗”
小厮道“回三爷话,具体小的也说不上,若按主君的说法,和人相关的一切,总是言不尽意,就得亲自看,多看,多见就明白了,心里也就有数了。”
谢尧臣徐徐点头,深有感触道“我懂了”
说罢,谢尧臣转头看向辰安,吩咐道“在静江府要住好几个月,接下来的日子,你帮我安排行程,我要好好看看。”
辰安行礼应下,一行人继续牵着马慢走。
这一整天,谢尧臣一路看下来,和不少当地人聊过后,他忽地感觉到,他们好像陷在一个不良的循环里。
就像那位阿翁,因为穷苦,就只能自己种点菜,但因为菜种的不多,菜贩子不收,就只能自己卖一点,但又不能去城里卖,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无法租地,无法买更多的种子根本无法逃离这样的生活,不断的周而复始。
不仅好些人是这般,就连整个静江府官府,也被困在这无奈的循环里,钱粮两库无有富余,知府难以施展拳脚。
这一刻,他不仅理解到魏同和不签署桥头税文件的无奈,也理解到赵文薪要施行桥头税的不得已。
赵文薪曾为知州时,便颇有政绩,所以父皇才会将他升任为静江府知府,但是来到此地,钱粮两库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施展拳脚,每年能给朝廷上供已是紧巴巴,此地又无天灾,他也无法开口跟朝廷要钱,他想要破此局,便只能狠个心,收桥头税,但魏同和又始终不同意,便是挡了他的路,他心急。
这一日谢尧臣感悟颇深,叹慨亦是良多,出来这么久,他之前见过却未留心,唯有今日,在魏同和的引导下,他真切的看到了民间疾苦
他心间冒出许多想法,最终想出一个法子来,但这法子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法子,须得他再多看、多听,才能制定出相对完备无误的计划。
他在外头呆到天快黑,才往回赶,连午饭都没顾上吃,着实也是没心情吃。
他估摸着,那些个公子哥家的长辈,应该已经早早等在魏家,他这会回去,八成能见着赵文薪。
正好他有话同赵文薪讲。
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回了城,等谢尧臣赶到时,已是戌时。
那些个公子哥家的家主,自家中小厮回去后说了来龙去脉,告知人都被琰王扣下,叫他们亲自来领的后,各个都不敢耽搁,几乎谢尧臣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陆续来了魏家。
奈何谢尧臣出去了,他们只好一直在厅中喝茶等着,看着外头自家的孩子,一直面朝影壁罚站,谢尧臣走了多久,他们就站了多久。
自然,魏同和伤着,肯定是不能来招呼,魏老太太和余燕堇,两个女眷没必要出来,宋寻月身为王妃,更是不可能出来招呼他们,厅中一直是魏家管家在照看,也就是说,连同赵文薪在内的所有人,今日一下午,连魏家主人的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等了许久,他们心里早就不耐烦了,但面上谁也不敢表现出什么,只能边喝茶,边看看外头自家儿子。
谢尧臣一进来,便见厅里坐满了人,而正门影壁后那些公子哥们,一见着他,即便腿都已经站僵了,也忙跪地行礼。
听见外头齐声行礼的声音,厅中的各家家主们,便知是琰王到了,连忙起身,出屋行礼相迎。
陆陆续续一片礼行完后,谢尧臣扫了他们一眼,随口问道“知道本王为何扣你们的人吗”
众人忙点头,跟着道“那逆子带坏王妃表弟,王爷生气实属寻常。”
“对,等我们回去,一定严加看管。”
谢尧臣扫了他们一眼,指着地上跪着的那一群公子哥,再问“这群人十几日不回家,你们当爹的不管吗”
众人闻言面露不解,随后有人道“日日回来的啊。”
又有人道“我儿子也日日回家的啊,若非被王爷扣下,我都不知他竟敢去醉花楼狎妓。”
谢尧臣见此不屑冷嗤,人人都说自己儿子日日回家,看来只有魏承贤那个傻蛋被哄着当了刺头。
谢尧臣问道“赵知府是哪位”
人群中走出一位衣着素淡,蓄须的中年男子,他目不斜视,不卑不亢,上前行礼道“臣赵文薪,拜见琰王殿下。”
“起来吧。”谢尧臣免了他的礼,目光从他面上扫过,随后对众人道“赵知府和赵公子留下,其余人都带着自家孩子回去吧,日后且看好,莫要再教自家孩子叫人当了枪使。”
众人面露不解,随后行礼领走了自家孩子,唯赵文薪父子咻然抬眼,看向谢尧臣,眼露疑色。
众人走后,谢尧臣负手转头,看着赵文薪抿唇一笑,随后道“赵大人,欺负小孩子,手段拙劣了些。”,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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