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拦黄坝”不一定就是字面上将黄河一刀切断的鬼才工程,它以一定的角度迎接河水的冲击,引导黄河转向,虽然同时也面临着复杂的水文、受力和泥沙沉淀问题。
后来乾隆朝的时候也修建过“拦黄坝”,那就是一道经过慎重论证后修建的、更具有正面意义的水利工程。
而董安国这道“拦黄坝”,一开始在纸面上,并没有太大问题。至少索党的高层是通过了的。
董安国制定计划的时候也有他的逻辑。
黄河携带泥沙量巨大,越是到了下游,就越发淤积河道,抬高河床,形成危险的“地上河”。尤其是黄河不光光是祸害自个儿,先是在遇到“京杭大运河”的时候祸害运河,夺淮入海后是连着淮河的下游一起祸祸。
水利最为败坏的那些年,那是堵完黄河堵运河,堵完运河堵淮河。被堵住的河水就疯狂漫出、改道,而原本水道周围就面临着河水断流。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唯有“民不聊生”可以形容。
靳辅在任上的时候,最大的功绩是疏通了运河。八年时间修出一段漫长的与黄河平行的中运河,解决了黄河和运河交叉的问题,从此运河被黄河泥沙堵塞的时间周期被大大拉长了。水利是不可能彻底解决问题,从此高枕无忧的,如靳辅这样能够延长寿命,就已经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功绩了。
然而运河好了,淮河依旧没好。黄河在与运河分道扬镳之后就汇入了淮河的故道,抢着淮河的下游入海。这件事情大约发生在金代,距康熙朝已经五百多年了。
经过黄河泥沙几百年的沉积,显而易见地把淮河的出海口段给填平了。淤积的黄河水和淮河水无处可去,便在淤塞的地方形成了洪泽湖,甚至去抢长江的水道入海。淮河与长江之间那还是有相当远的距离的,中间水泽泛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淹多少富庶之地。
靳辅之前的想法,也是最保守的办法,引导着黄河和淮河汇合后的水流继续走淮河故道入海。地上河就地上河吧,把堤坝修得牢固一些,河道约束得窄一些,再引附近河流的清水也来,起到加大流速的作用,将尽可能多的泥沙冲进海里去。
然而董安国作为索党门人,怎么能够照着明党旧人的靳辅办事呢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已经成地上河的旧河道,咱不要了。咱们挖一条新河道出来,再把黄河水引入新河道去入海。
这想法有错吗
乍一听也没错啊,规划起来的新河道比中运河还短不少呢。当初靳辅不也是劳民伤财挖了一条中运河吗董安国挖一段新黄河怎么了
之前大家觉得没怎么,加上江南那片儿可以算是太子爷势力最大的区域了,马上钱财人力到位,就开始挖。
当然了,黄河要改道,也免不了是要修“拦黄坝”去变换水流的走向的。硬生生让黄河改道的堤坝,那规模也是不小。
人工河和大堤坝,预算惊人。惊人的预算背后也伴随着惊人的利益。但凡听说过董安国这个计划的人,都知道他肯定是得从里头贪一些出来的了。但想想董安国背后的人是太子,钱进了太子爷的口袋,等他登基了,不还是大清的吗再加上董安国是康熙爷自己提溜起来的,再再加上对于京城许多达官显贵而言,只要运河好好的,有足够的粮食布匹、珠宝奇珍运到京城来,管他入海段怎么受灾呢。总之,在种种阴差阳错的原因之下,这个让千年河道一朝变迁的事儿,没怎么讨论就被落实了。
但事实上,当那张粗糙的河道转向图怼到眼前的时候,就连对水利只懂些皮毛的八贝勒都沉默了。
好家伙,黄河拐了两个九十度的直角后才拐进新河道。更离谱的是,拐角的地方只修了“拦黄坝”一座堤坝,附近没有任何防止泥沙淤积的辅助措施。靳辅在中运河分流处设置的辅助性水闸可是以百计数的,就这还忧心天威不可阻挡。董安国这个要不是艺高人胆大,要不就是门外汉。
事实证明,他是后者。
被紧急召入京城的水灾区官员跪在乾清宫的地板上哭得稀里哗啦。这人虽只是个县令,却是胆大嘴顺的,开口就是猛料。
“治下出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微臣万死难辞其咎微臣仅有的愿望,就是请皇上撤除拦黄坝,恢复黄河故道新河乃人力所挑,河道狭窄,其淤积之速甚于故道,不过数月,水涨四尺有余,况经年乎”
“砰”康熙将御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茶杯砚台发出让人心颤的重响。八贝勒身体反射,缩了缩脖子。他第一次见康熙如此激烈地表示愤怒。皇帝爹相比正常人理智太多,平日里还跟他们说生气砸东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呢。当然,这样子的敲打多是朝着太子去的,兄弟中也就太子爷不差钱。
扯远了,总之能惹得康熙爷这么失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董安国真是个人物。
“你们淮河下游这么多县令、知府,都是死的不成两江总督呢知道他不妥,也不跟朕汇报吗”
那县令给董安国上眼药的水平真的挺高的“当时数县上报河道衙门,道是新河水位异动。然我等等了两个月,才得到河道衙门的回复,说是正值春汛,水位上涨乃是正常之相,若是揪着此处不放,就是蓄意结党,攻讦上官。臣等臣等也不敢再言”他说到这里再次嚎啕起来,捶胸磕头,涕泗满襟。“微臣有罪,微臣愧对皇上,愧对治下的百姓啊便是能全尸下葬,又有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他把失察的过错结结实实按在自己身上,隐隐默认了死罪。还把祖宗鬼神扯出来痛心疾首,这看在周围人眼里,就是这家伙虽然当时没有制止董安国,但也算是个心里有百姓的好官。不过话说回来,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又不是皇帝下去打探情报的心腹,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名义去制止权势滔天的河道总督呢他的奏折要上递给皇帝,都有可能被截胡吧
这么一想,最坏的,得为这件事负主要责任的还是他董安国。
康熙使了个眼神,让乾清宫的太监将这县令拖到外间去。这倒霉蛋也是惨极了,治下被泛滥的河水淹了个干净,河水茫茫,连想救灾都不知道怎么个救法。
“众卿以为,董安国该如何处置”康熙问,他已经从方才血压上头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胸脯不再剧烈起伏了,但声音中的压迫力相较平时已经翻了两翻。
显然皇上是生气了,但是索额图却不得不接招。他现在深深怀疑这名县令是明珠的党羽,就冲着他们从拦黄坝和新河道中截取的十万两银子来的。那股子“我是心怀社稷的能臣”的味儿太冲了。
这才多少啊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区区十万两,他们拿得很多吗就趁着水灾的当口使劲攀咬呢要是攀咬到太子身上可就不好了。
索额图垂下眼睛,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衣摆。
马上有下面的小弟接收到了老大的指示,硬着头皮出列道“皇上,此事也不能听一家之言。当年靳辅治河五年,尚且有水患。如今董安国治水不过一载,还是听听他怎么说”
康熙的目光冷冰冰地扫在那名索党小弟身上“工部侍郎高见,那就让刑部和大理寺锁了董安国进京吧。”
什么话值得皇帝说“高见”啊,真当自己是诸葛亮萧何吗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呼“求皇上恕罪”。
康熙也不看这种小角色,更不想理索额图这个推小弟出来触霉头的家伙,转而去看儿子们。
接收到皇帝爹信号的皇子阿哥们,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哦,得除了大千岁,直郡王同志一脸的迫不及待,就差把“放爷来,爷要落井下石”写脑门上了。
一看老大这幅表情,被降成诚贝勒的三阿哥连忙开口道“儿臣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治灾。”别把力气放在审讯董安国上啊,这涉及老大老二的党争,一旦开始就是场灾难。
拱火被截了话头的大千岁有些不爽,锲而不舍地继续努力。“就董安国这样尸位素餐的昏官,怎么让他救灾只怕赈灾款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了吧”
太子冷“哼”一声“国家大事,不可戏言。皇阿玛尚未决断,你就定了尸位素餐了”
开始了开始了,经典戏码。
八贝勒一边忧心着受灾的百姓,一边吃着成年旧瓜。只觉得自己颇为分裂。
“老八怎么想”
八贝勒不是,这怎么先问我啊我一个管太医院的。若是说皇阿哥,前面还有四哥、五哥、七哥在呢。
皇帝爹你是故意的吧,而且这要我怎么说呀。当初信誓旦旦跟我说董安国只过渡两年不会惹出大乱子的也是您。
八贝勒狠狠眨了两下眼睛。
康熙
皇帝一开始没想太多,纯粹新活字印刷术的事儿给老八提了不少分,下意识就点了老八回话。然而见到孩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康熙也想起来了,靳辅对董安国的评价。
万岁爷一秒尴尬,又一秒将目光切成凶狠。“敢让朕丢脸你就死定了。”康熙试图用眼神让八儿子明白。
八贝勒咽了咽唾沫“儿儿臣于水利并不了解呃,儿臣觉得三哥说得对。先救灾,把溃口堵上,生死攸关,迫在眉睫;等水小了,是从新河走,还是从故道走,可以再商议”
好歹把话圆到这个地方,老爷子又发话了。“那董安国,是留着他戴罪立功呢,还是从重处置”
八贝勒的小心脏瞬间提得更高了。他是真不太了解水利的细节,怎么好去判断该怎么处置董安国。且董安国是太子的人,这话怎么答,都是站队。
还好不等他回应,康熙的话锋就拐了“老四、老五,你们说。”
好吧,现在压力来到了胤禛和胤祺身上。
五贝勒一个头两个大,但老爹问话不敢不答,只能支支吾吾抄着老三和老八的话说“先救灾”云云。四贝勒就刚得很“救灾之人,以清廉、官声好、有名望为第一,旁的有小吏。”
去临时堵一堵堤坝,疏通一下淤泥而已,不一定要派懂治水的官员去,只要官是个脑子清楚的好官,河道衙门这么多手下呢。又不是缺了他董安国就不行了。董安国看着可不像是一个多么懂水利的人,不也当了河道总督
这话出来,太子就皱了眉,看四贝勒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太子怎么看”
皇帝爹的问话可谓是精准打击。太子当时脸色就僵了,八贝勒甚至看到他腮帮子动了动,仿佛在磨牙。然而太子最终没有跟康熙在乾清宫就顶撞起来。
“都听皇阿玛的。”太子爷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一句,语气已经相当不好了。
康熙好像没听出太子的异常。“那便这样,让于成龙当赈灾大使,往江苏赈灾,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可便宜行事。再让张鹏翮暂理河工。即刻启程,不得迁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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