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二十七岁的夏天

    外头响雷了, 闷闷的,从乌压压的云层传来。在书房给康熙写请安折子的八贝勒抬起来,觉得闷热的夏季的空气里, 多了几分潮气。

    他放下狼毫小笔,起身多点亮了两盏灯,就这点儿时间, 外面已经响起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竹叶上的声音。

    “主子,让奴才来做就可以了。”只有周平顺敢出声提出异议。

    八贝勒摆摆手“我这是给自己顺思路呢。”

    如今这局势, 到底像是头顶上有一片似有似无的阴云似的,云雯也好,景君也好, 都怀有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与八贝勒赋闲在家也没有太大关系,各个兄弟连带着他们的妻妾子女, 大约也都能感受到。

    而到了现实世界的阴云遮天蔽日的时候,往往就能把人心中的阴云勾引出来。

    八贝勒在心中呼唤了小系统“你说,废太子是今年的北巡途中因胤祄病死为导火索而引发”

    自打喇嘛构陷事件之后, 八贝勒知道与太子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因此对康熙朝废太子之事前所未有地关切了起来。

    设计“五台山诱拐骚乱”之前, 他就将两次废太子的记载看了又看,可惜的是,无论史书还是原主的记忆都没能给他什么有效信息。仿佛就是原本的十八阿哥, 如今的十九阿哥, 现年八岁的胤祄病死在草原上,太子表现得漠不关心, 由此引发了康熙爷暴怒,联想起太子之前诸多不好,终于废了太子。

    “我原本还在纠结如何在几百里外救下小十九的事儿, 总不能为了扳倒太子,放他一个孩子去死。且我觉得胤祄之死只是一个导火索,根子还在太子和皇帝身上。”

    然而

    “今年夏天皇帝确实带着人北巡了,但队伍中没有小十九啊。”

    嗯,这个问题他们也讨论了多次了。面对蝴蝶效应,系统也没有什么先知优势哇。

    “应该就是这几天了吧,是依旧会在北巡途中废太子吗还是说会推到今年冬天亦或者明年”

    甚至,命运就此改变,太子不会被废

    外头的雨好像下得小一些了。八贝勒跟系统商量未果,只能踏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紫檀木座椅中,将写到一半的请安折子写完。

    他的长子后天满月,目测皇阿玛届时赶不回来。但他请了留京的兄弟们来家里小聚,是得汇报一声的,若北边没出废太子这样的大事,康熙爷肯定会记得赏一份礼的。

    再就是他觉得今年夏天雨水有些多,河工漕运上该早做准备,防备着决堤和翻船。然他如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能浅浅谈一句“大雨淹了他好些药材”,再加上“希望围场没有下雨”、“愿皇阿玛保重身体”云云。

    将折子拿起来自查了一遍,觉得没有错别字了。八贝勒才放下纸笔,抬头问跑腿回来,衣服下摆湿漉漉的小厮。

    “福晋如何大阿哥如何”

    小厮答道“天气不好,福晋在屋里放了些香松木,带着大阿哥睡觉呢。”

    “景君可上完课了”

    “大格格一柱香前就已经下学了,因主子在忙,所以先沿着抄手游廊回去了。”

    “胥师傅呢”

    “胥师傅还在书房看书,可要请他过来”小厮很机灵地讨好道。

    “请吧,我问问景君的学业。周公公亲自去,恭敬些。”八贝勒吩咐完,又指了指跑了好几处地方的小厮,“你去隔壁烘衣服,再向你师傅讨碗红糖水喝,等身上干了再来当差。”

    小厮千恩万谢的奉命摸鱼去了,而不一会儿,胥师傅也跟着周平顺一起,一前一后撑着两把伞来了。

    油纸伞收拢的的时候落下一长串连绵的水线。

    这位胥师傅也是可怜人,他原本叫胥民歆的,祖上也出过好几位清廉的高官,家族名声在四川当地颇为不错。然而清军入关的时候,太爷爷辈的两位官员殉国死了,然后家族快速衰落。藩之乱时他们这些有前朝背景的家族又被噶了一遍。

    等到胥民歆长起来,好不容易他是个读书种子,好不容易他有科举的资格代不许科举,到他这里第四代,结果被人举报说他的名字跟“明心”同音,是心怀前朝。

    当年还年轻的小胥同学直接跳起来指着对方鼻子骂他没文化。“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是春秋时左丘明著的国语中的话。

    然而年轻气盛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官府打了一顿,勒令改名。能够保留秀才功名,已经是亲朋奔走相救的结果了。

    然那一顿打到底落下了病根,右手折了两根手指,是遭了小人黑手。送去医馆的时候已经坏死了,只能截去,从此只能用左手写字。更糟糕的是,身有残疾,不能为官。

    他倒是憋着一口气用左手考上了举人,但随即因为右手的残疾而被取消了举人资格。连候缺去个偏远地方当县令都不能了。

    如此蹉跎经年,如今才十七岁,就已经有了半头白发。

    不过胥指到底是聪明的,褪去年少轻狂,蛰伏起来,抓住机会送了当年的仇人一份砍头抄家大礼包。然后他就凭着文采在老同学之间活动,总有文人怜悯他的遭遇,给他一份工作的。

    今年八爷府大格格满六岁,正式面向社会招收各科老师,胥指就主动敲门递了自己的履历。

    八爷府大格格毕竟是女孩儿,前途有限,武师傅还容易找些,直接从护卫中挑选身手好的陪练就成。这年头的军队就是八旗,八爷又是带人上过战场的,他的旗下嫡系虽不能跟禁卫相比,但也可称一句精英。

    然而四书五经的师傅就难寻了,差的八贝勒看不上,学问好的吧这学问都能被八爷夫妇认为好了,为什么不科举去赚个正经出身

    要么是守孝着不能科举,要么是这回落第了,想等年后再考的。但无论哪种,过个两年都要去考的,备考会不会分散精力频频换老师会不会影响景君念书

    其实八贝勒想找的,就是胥指这样学问好又因为难言之隐断了前程的人。于是在面试过胥师傅的学问,又发现他能摸到八贝勒府,其实后头有李光地的暗中帮助后,就以极高的礼遇将人留了下来。

    比如去请,都要额外吩咐一句“客气些”的。而他跟胥师傅当面,说话也温和。

    “阴雨天恼人,胥先生身体可还好正好今儿庄子上打了条蛇来,家中妇孺不识货,便冒昧请胥先生陪我用蛇羹了。”

    说话间,厨房就送了砂锅过来,盖子还没打开,就能闻到被几种药材和蘑菇烘托过的肉香。

    胥指饱受风湿之苦,怎么不知道这些药材和蛇肉是治风湿的。而八贝勒年富力强,显然不需要这种滋补,这是为了他的面子,才这般说话。

    他心头熨帖,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彬彬有礼地落座。

    两人就一起吃蛇羹下午茶,一边聊着景君的功课。“贵府大格格天资虽只有中上,然坚韧难得,颇有百折不挠、孜孜不倦之态。”

    好家伙,过目不忘在胥先生嘴里只有中上。听听这话,就知道小景君遭受了何等摧残。

    八贝勒“她是个懂事孩子,然而懂事不是受苦的理由,先生觉得呢”

    胥先生哈哈大笑“闻名不如见面,八爷真是慈父。”笑完,才跟八爷说起小景君的学习进度,并取出一本圈点颇多的讲义。

    八贝勒听了看了,也没有什么拔苗助长或者赶进度的地方,倒是讲义写得十分生动,深入浅出。他不知不觉看入迷了,禁不住多翻了几页。

    “前几天一直听景君说先生如何高屋建瓴,她可算是没用错成语。”

    宾主融洽,直将一砂锅的蛇羹吃尽,才停下筷子。而此时,一场夏日的大雨,也已经转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本来此时该散场的,八贝勒客客气气地将这位命途坎坷的才子送走。所有的谈话内容仅限于小女儿的学业。

    胥指已经起身了,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八贝勒道“在下不才,这些年谋生也学过些卜算星宿之学。今日观八爷似有心事,不如我为八爷起一卦如何”

    八贝勒脸上轻松的笑容消失了。他用龙子凤孙那具有压迫性的目光看向胥指。从姓胥的过往,他可以推测到这是个不甘碌碌无为之人,不然以他的学问,留在家乡教书不行吗何必上京。早晚有一天他会自荐做幕僚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是不是着急了一些但又有李光地的背书在。以李光地的谨慎,投桃报李,怎么也不会送一个不靠谱的人过来吧。

    心思转过几转,八贝勒决定还是先试他一试。

    “我以为算卦得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焚香沐浴,徐徐算之。如今这凄风苦雨的,别说星宿了,连月亮都看不到,是否时辰不太合适呢”

    胥指哈哈一笑“心里没底,才去强求天时地利;若已经决定了要算卦,便是人的缘分已到,何必要去等什么天时呢没的浪费时间。在下特立独行,还请八爷不要见怪。”

    八贝勒抱起手臂,也不跟他绕弯子“这世上只有两种卦,一种是拿着罗盘、星宿、卦筹、铜板等物件算的;还有一种是不拿东西就能算的。我也有些叛逆在身上,此生只算这后一种卦。先生若是只会算前一种,我今日就当没听先生说过方才那番话,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当幕僚就当幕僚,咱们不搞那套玄乎。

    话被人抛了回来,胥指好像也没有什么不高兴。“有何不可呢八爷的心思在北,不知在下说得可对”

    八贝勒盯着他,缓缓开口“这也没什么难的。”

    “乾清宫前八爷那一跪,皇帝可是还没有斥责太子。八爷在等这份斥责。”

    “这么说,也没错。”许久,八贝勒才笑了一下。

    “八爷屡屡退让,太子步步紧逼。八爷不知如此退让可否等来得进之机,因此忐忑。”胥指又说。

    这句话直接就点到了八贝勒的要害处。“那先生觉得会有得进之机吗”

    “八爷通读史书,自然知道前明朱允炆和朱棣的故事。阴晴不定,无端羞辱,致使人人自危,即便是皇帝也不得善终,何况是个地位已然不稳的太子呢君权虽高,亦需知民为水、臣为桨。若君视臣为草芥,臣子便是转投他处,在品德上又有什么瑕疵呢八爷因太子退让,是为臣本分,然既然已经被逼到墙角,反击一二,又有谁能苛责你呢为八爷出此计的人,没有做错啊”

    从良妃到胥先生,顶尖腹黑家持有的看法都是这样的吗

    八贝勒长出一口气。“即便先生是安慰我才说这番话,我也要多谢先生。”

    他这么说还是有所保留的,但胥指也不急,更不把自己当外人。“我看八爷桌上有奏折,可能一观”

    八贝勒看了他好一会儿。“周公公,替胥先生翻页那是我写给皇阿玛的请安折子。俯仰无愧,没有什么不可让人看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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