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2. 二十八岁的夏天 。

    八爷细细看着福晋手绘的图纸, 房屋、假山、回廊、花草,俱是精巧。既为将来的孩子们安排了独立院落, 又考虑到了跟随八爷一道前往园子的侍卫、幕僚、旗丁、门客和名医们。甚至为了可能前来做客的玛利亚女伯爵, 造了一座西洋楼。从人情世故的安排上堪称完美,而在功能如此完善的前提下还能同时考虑预算,可见福晋是下了功夫的。

    省预算的第一步, 就是园林中的花草,云雯的建议是从家中分枝移栽过去。如今八爷府中植物的布局, 走的是统一壮观风,前院一整片桂花树, 正院一整片的紫藤萝, 枫叶亭、紫竹林, 无不是在属于它们的季节形成壮观景象的。到了园子里可以换一种玩法,将各种不同的植物搭配在一起,形成一处一处能入画的小景, 便是截然不同的意趣了。

    八爷心里觉得这确实是一条可行的路子。距离他出宫开府十年光阴了过去,无论是正院里的紫藤萝也好, 前院的金桂花也罢,又或者是小白熊的药材园里珍奇植物, 各路花草都已经茂盛到要年年修剪的地步了。如今正好移栽一些到园子里去, 不用额外再购买了。有系统和它的神奇小道具庇护, 移栽成活率应该会很可观。

    不过都到了京郊了, 整些五谷杂粮,蔬菜瓜果好像也是不错的选择,又便宜又能吃,还能带着孩子们亲近自然。于是八爷拿笔一圈,在原本芦苇荡的边上圈了块三分地, 写上“稻田”二字。

    考虑完植物,大头就来了,建筑用的石料和木材。尤其是建筑物的梁柱,为了安全起见是不能省的。可以省的是一些装饰上的料子。八爷几乎可以想象出福晋皱着眉头在美观和节省之间“左右逢源”的模样了,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土木材料,兴许内务府和工部会支应一些也说不定。剩下的,阿玛去找你九叔商量。反正各家都修园子,一并去产地采货,也能多得些优惠。”

    景君听了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会替阿玛和额娘传话的。

    八爷又用红笔在图纸上圈出二十个小点,这些点绕园子一周还不算,还比较均匀地分布在园内。“这些是要安置侍卫执勤的地方,得先空出来。”

    正常侍卫执勤都是巡逻的,阿玛你画的这是固定岗哨了吧,没准还有的是要在地下建暗室什么的。

    看女儿骨碌碌转动的小眼神,八爷好笑地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拍。“莫要胡思乱想,将图纸带回去给你额娘吧。”

    景君小心翼翼地将修改过的图纸折叠起来塞回袖子里。“那我肯定会好好保管,不让外人看见。”

    看小丫头紧张兮兮地走了,八爷轻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敏感了一些。

    妻女都对新分到的园子挺上心的,八爷自己忍不住也跟着意动,抽出边上的一张白纸写写画画起来。在郊外的山水间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园林啊他可不可以复刻前世药王谷中的景色呢一处既可以修炼心境,又可以练习武艺的所在,有水,有奇峰,朝霞自东边升起,紫气落在飞溅的水花上

    “主子,宫里有诏令。”周平顺的声音将八爷从回忆和畅想中拉出来。

    他怔愣地放下手中毛笔,起身越过书桌,跟着周平顺快步离开书房。传诏的是一名内务府的副总管,待到定王府众人摆案焚香,走完了基本的礼数,就迫不及待地宣读了圣旨。圣旨亦是简洁,没有太多的引经据典。原来,是裕亲王福全病笃,皇帝下令定亲王代天子前往探视。

    八爷领了旨,朝那名副总管道“既然是万岁诏令,容我换身衣服,便出发。”

    那名内务府副总管很客气“八爷请。”大约是他的前任上司刚被八爷抄了家的缘故。

    八王爷指了指屋内“圣意可说,我需要带礼物去圣意可说,我不能带诊箱去”

    那名副总管微微低着头,一副谦卑模样“礼物已经由内务府备齐了,八爷可为裕王爷诊治一二,皇上还等着您回话。”

    懂了,单纯看望二伯这活儿,兄弟们好几个都能干,偏偏选中了他去,是让他尽力救人的意思。皇帝听说二哥裕亲王病重,立马将大批药材和有神医之称的定亲王派了过去,谁听了不得赞一句“兄弟情深”、“君臣相得”。

    匆匆忙忙赶到裕亲王府,见到了病榻上仿佛油尽灯枯般的福全,八爷都被吓了一跳。“二伯,病得这么重,怎么不早些来找我”

    老八跟简王、安王、信郡王这些宗室走动较少,他们手握权力多,又不甘于在皇帝集权的大势下日渐落寞,是在储位争夺中上蹿下跳最厉害的那群人。且不说是不是志同道合,就算为了明哲保身,八爷也一直远离他们。但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这两位是亲叔伯,跟老八关系处得还是不错的。常宁生活习惯放荡不羁,前些年已经去世了;如今年长一辈就剩个福全,老八也是真心实意地着急。

    福全强撑着在榻上磕了个头谢过皇恩,就被心惊胆战的八爷强行按回被子里。空气里已经能够嗅到夏天的气息了,然福全却依旧需要裹着一条棉被。

    八爷替福全切脉,摸完左手摸右手,摸完右手摸左手,越摸心就越往下沉。五十七岁的福全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常宁死的时候,这个一贯与他亲近嬉笑的五叔只是几日没见,就突然脑卒中死去了。“三月里公投,二伯还康健着,后来说感染了风寒,也是好医好药地照看着。难道是太医院用药不妥吗将此前的脉案和药方拿给我看看。”

    裕亲王抓住了八爷的胳膊,中断了他那幅“我二伯肯定是被害了,我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架势。“小八,小八,跟他们没关系的。”

    他如今听得最多的就是“王爷”、“八爷”这样的称呼,一声“小八”差点给他喊出眼泪来。

    裕亲王的嫡福晋已逝,如今府中是生了世子保泰的侧福晋瓜尔佳氏当家。这位婶娘此刻也拿手帕抹着眼泪,在一旁佐证福全的话。“太医是宫里御赐的,当差很勤勉。王爷的病情四月里已经有些起色的了,谁曾想快入夏的时候又倒下了。”

    裕亲王抓着八爷的胳膊,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气声中带着嘶哑。“我这些年一直病着头疼发热三不五时得亏皇上和太后垂怜照料,才苟活到今日我知道许是大限到了”

    满屋子的妻妾儿女都“呜呜呜”地哭起来。

    八爷也落下泪来“臣子中活到七十、八十的都有,二伯如今连六十都没到,怎么就油尽灯枯了呢是我从前待二伯太不上心了,应该早早发现替您调养身体才是。”

    福全苍老干枯的脸上露出一个笑“都出去我有话跟八八爷说”

    屋中众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退了出去。福全的意思是要交代遗言了,让钦差转告给皇帝的那种。

    见屋里没人了,福全才将抓着八爷的手松开,仿佛刚刚跑了一千米似的喘着粗气。可悲的是,福全年轻时是带兵征讨过葛尔丹的,以他当时的体魄,跑个三千米都不至于这么喘。这就是老去吗八爷目露不忍,无论看几回,都觉得时光太无情了。

    “小八不要替我难过我自己,也想早些离开的”福全说道。

    “二伯”

    “皇上他连太子都能说舍弃就舍弃”福全的眼中渗出泪水,仿佛某种激荡的情绪在如洪水冲破堤坝般倾泻出来,同时带给临终之人爆发的力量,福全说话都变得连贯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弟想杀兄,兄想杀弟,我原本以为是小辈不肖,结果父也想杀子啊”

    浑浊的泪水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福全看上去痛苦万分“我的家怎么变成这样了啊死的都死了,没死的都变了”

    “二伯。”八爷轻轻唤了一声。

    福全这个老好人啊,替皇帝弟弟南征北战的时候没有觉得委屈,替直郡王背黑锅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痛苦,他本是顺治帝活下来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个,却甘愿当个贤王,辅佐他眼中比自己更有才华的弟弟康熙。吃亏是福,大度是福,他就这般走过了给弟弟磕头的漫漫岁月,无怨无悔。

    但到了暮年,他因为夺嫡之争的惨烈而崩溃了。康熙年间的夺嫡,不仅仅是几个皇子之间的事情,是举朝狂欢举朝倾轧,是从皇帝开始带头变态的过程。

    “二伯,我去奏报皇上,让他老人家来看您。”

    福全痛苦地将手盖在眼睛上“皇上许是不会来”

    八爷沉默,就听见福全继续道“储位公投我投了小八你别怪二伯,二伯真以为是我怎么都没想到他准备复立太子是我愚钝,没有猜到可我怎么能猜到啊,那是太子啊,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太子,我以为孩子再怎么犯错,也是能保下性命的”

    这才是公投结束后裕亲王福全就病倒的原因。

    对于亲弟弟的恐惧,在五十多岁的时候降临在福全身上,且随着那封所谓“狂疾痊愈”的复立太子诏书达到顶峰。他那明君贤王的世界观彻底破碎了,回顾过往,仿佛他一直走在迷雾之中,而迷雾散去后,露出了窄道两侧的万丈深渊。

    八爷回宫复命说“裕亲王油尽灯枯,许是就在这几日”的时候,福全就陷入了昏迷。第二日康熙确实亲自出宫去看望这个一同长大的老哥哥,但却没能与昏迷中的福全说上一句话。

    到了第三日,裕亲王福全,薨逝了。

    作为康熙一朝的贤王,福全享受了最高规格的哀荣,有豪华的棺椁,有超大型的水陆道场,也有可观的陪葬品,皇帝为他诵读祭文,皇子为他披麻戴孝。而在继任者方面,其子爱新觉罗保泰承袭亲王之位,成为第二任裕亲王,没有降等为郡王。

    不得不说君恩浩荡。

    康熙因为福全的逝世拖延了避暑的行程。福全过完三七,御驾才启程搬进畅春园。而被挑中为裕亲王服丧的几位皇子,包括小八在内,都一直守到七七四十九天所有丧仪结束,这时天气已经很热了。

    八王爷除去丧服,带着福晋和一双儿女,坐上了前往城西园林的马车。

    马车里放了冰盆,但几人身上还是出了汗。尤其是火气旺盛的大阿哥,光秃秃的额头上一摸一手湿。云雯怕他着凉,时不时就要用细棉布帕子将汗水吸走。亲额娘很细心地不用擦拭的手法,就怕小孩子皮肤嫩禁不起反复擦。

    不过阿钮毫不安分,一颗大脑袋动来动去,藕节似的小手小脚不停地蹦跶,稍不注意就要往车窗边上扑。这场角力持续了没有多久,云雯就已经出了一身汗,都有碎发从两鬓垂下来了。试图给额娘帮忙的景君也没好到哪里去,慌乱中被弟弟踹了一脚,衣服皱了不说,小发揪都被撞歪了。

    八爷把儿子压在腿上,屁股蛋上“啪啪”两下,结束战斗。

    阿钮乖了,不乱动了。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快给额娘和姐姐道歉。”八王爷教训儿子。

    阿钮还没有开口说话,小脸一扭,装傻充愣。

    “嗯”八爷发出威胁的声音。

    臭小子就开始泪眼汪汪,惹得云雯又将他抱了过去。好在他这次没有再闹腾,安安静静窝在云雯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八爷深呼吸,讲道理他够好脾气了吧,但每每被这倒霉孩子给气到差点破功。“这会儿让他睡觉,到了晚上咱们都别想睡了。”

    云雯

    “自从有了他,才知道小儿难带。”

    云雯“爷说得有理,还是将阿钮唤醒才好。”

    八爷揭开车帘往外一看,刚好他们已经驶出京城,来到了京外林荫道上。太阳的位置刚好被数目挡住了,车厢外面并不晒,只是有些夏季的热意。“我抱他出去吧。”八爷转头说,“该种的疫苗都种了,也不怕沾染什么要命的病。他不是想看看外头吗我抱他去外头吧。”

    云雯点头,把怀里火炉一样的臭小子递给八爷。八爷就抱着儿子坐在了赶车人边上,逗他去看道旁的风景。

    云雯好不容易安闲下来,用扇子给自己扇了两下,才觉得方才的燥热消下去了些,能够感受到放了冰块的车厢的凉爽了。这时听到外头传来八爷的声音

    “那边是麦田,这个季节,麦子已经灌浆毕,开始变得金灿灿的了。今年京郊的收成应该不错。”

    “那是杨树,春天的时候会飘杨絮,这个季节杨絮已经不见了。”

    “看到这条河没有,这条河是引水渠,连通着永定河和京师的护城河。”

    景君也有些坐不住了,小屁股扭一扭。“额娘”

    “去吧,小心些莫要摔下车去。”

    “哎。”小丫头也兴高采烈地钻出了车厢。,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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