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将那长虫用镊子夹出, 用清水洗净后封在瓷罐中。那虫子的生命力很是顽强,一炷香后再看,依旧在罐子底部扭来扭去。
“寄生虫在南方更为常见, 应该是这位患者行商途中饮食不慎才染了此病。”八爷道。
遇到寄生虫,最好是能下猛药打虫了。没有系统所言的那些所谓“化学合成药”,中药中也有槟榔、雷公藤、榧子之类的猛药可用。
不过这虫子却不好鉴定毒性比蛔虫厉害, 又不似绦虫, 若说是血吸虫,体型也太大了一些。只能从他把脉的结果和病人的反应来看,是一种主要寄生在消化道中还会损伤肝脏的寄生虫。
八爷着便令童仆煎药, 共试了三副药方, 药汤稀释了些许后加入虫罐中观察效果。最后又调整方子, 才开给了病人。
熬药和实验是个挺长的过程。在等待的时间里,八爷又解决了两例求上门来的病例。
其一是一名胎象不稳的妇人,她此前已经滑了两次胎了,如今第三胎, 下面又有见红的迹象,全家都着急。孕妇的公公是个胆大的, 曾经在救灾时节到三怀堂打过零工, 于是跟他儿子两人将这儿媳抬上担架就抬到三怀堂来了。
怎么孩子老掉呢在小老百姓眼中算得上疑难杂症了, 但八爷只看了看面色和舌苔就知道这位妇人气血亏虚,孕激素不足,外加心思郁结,可不就容易滑胎吗八爷当即取了蜂王浆、蜂蜜和几种药草,调了一大杯,令妇人喝下去。
景君如今背了好些个药物的药性了,知道蜂王浆这类含有激素的药物, 用在孕妇身上是有风险的。新手大夫为了求稳可不会使用,多是用些清热、宜气的安胎方子。
但要不怎么说她阿玛是神医呢放在旁的孕妇身上有风险的蜂王浆,被眼前这位孕妇吃了,竟是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肚子不疼了,表情也舒缓了,下头不再见红。就在铺位上等待观察的时候,孕妇还睡了一觉。
孕妇一家子千恩万谢自不必提。
第二例则是个不停咳嗽的书生,也是病了许久了,才被亲友扶着来了三怀堂。“头一个大夫说是风寒,吃了三天的药不见好,反而更严重了;第二个大夫说是风热,然其开的方子也没能根治,一直咳到了现在。”
风寒风热的错诊和转变算是中医行当中比较常见的小难题了。八爷在征得病人同意后,还让三怀堂中的学徒来排队把脉,有把此例作为见习典型的意思。景君作为最小的“学徒”,跟着摸了摸那书生的脉,她还没有正经学诊脉,从诊案边上走开的时候小脸上满是迷茫。
弘晏还没有上前摸脉的资格,看到姐姐下来,就问道“是风寒还是风热”
景君这个弟弟真不可爱。不过她也不是多可爱的姐姐就是了。于是小丫头背起小爪爪,高深莫测地道“你自己摸摸就知道了,总问别人怎么行呢绝知此事要躬行。”
弘晏也跟着背起双手,扭头去听阿玛如何诊断。答案是风热转风寒,前头诊断风寒的那位大夫有没有错诊已经不知道了,第二位大夫最初诊断为风热应该大差不差,但因为持续性地服用寒凉性的药物,风热转成了风寒,于是断断续续地咳嗽就一直持续着。偏这位病人有熬夜的习惯,合并有肝火,就让这种风寒一直难以诊断出来。
得到了答案的弘晏就对这个病人失去了兴趣,眼珠子不停地往通向二楼和后院的小帘门那儿瞧。景君及时发现了想要偷溜的弟弟,拉着他的腰带绳把他给拽住了。
“不能跑,背书。”姐姐大人说。
弘晏被迫回到自己的小桌子跟前,一脸苦大仇深地继续念汤头歌。直到那位感染寄生虫的病人喝了打虫药,他们才得以跟着阿玛回家。
“今儿倒是苦了晏哥儿,枯坐这么久。原本还说带你们去市集上转一圈的,结果忙起来就忘了。”八爷差人从路过的糕点铺子里买了牛乳山楂卷,就自己提着,带着两个孩子走在夕阳洒满的路上。春风吹在身上,仿佛能带来远处的花香。
景君把目光从牛乳山楂卷的盒子上收回来。“我看弘晏挺坐得住的。”魔鬼姐姐微微弯腰,“是不是呀”
弘晏“我不想背医书。”他仰着小脑袋说。趁着说话的时候,弘晏偷偷停下脚步歇脚。
估摸着小儿子差不多到了体力的极限了,八爷将糕点盒子顺在左手上,右手抱起弘晏。“生在我们家,多少要学点。”
弘晏撇撇嘴“浪费时间。”
“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呢比起罚跪、罚站、罚数豆子,好歹还能学些有用的东西。”
弘晏微微睁大了他的丹凤眼“为什么罚我”
“你惹你额娘伤心,凭什么不罚”八爷毫无商量余地地表示。
弘晏下巴靠着八爷的肩膀,不说话了。
这个孩子性格比较强硬,但好在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头脑也是清明的。知道额娘这茬还没有过去,便放弃了用时间冲淡一切的打算。他不知道如何讨好女子,又不愿意朝着八爷低头,便转头找了这辈子的姐姐。
“我想送额娘一件礼物。”他板着小脸,小小声地说,“送什么好”
景君满脑袋问号“你这个岁数的孩子,不是扒拉一下手边有什么就送了的吗我看九叔家的堂妹,抓个樱桃都能给九婶献宝的。九婶也很高兴。”
弘晏的声音都提升回了正常音量“我跟小孩子怎么能一样”
“好好好。”景君发现自己踩了“说小孩是小孩”的大雷,连忙顺毛带转移话题,“我看额娘的群青用完了,该添点青金石磨颜料了。你把过年收的那些小金稞子拿出了,够买一批货的了。”
弘晏点头,送人所需投人所好,姐姐果然是了解额娘的。不过“我的压岁钱都被锁在库房里。”
“你找阿玛,阿玛什么都能解决。”
“行吧。”他又不是幼稚赌气的小朋友了。
第二天云雯作画的时间,她刚刚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下,打开颜料盒子,就听到“笃笃”的叩门声。她抬头,就看见大女儿把小儿子从门槛后面拉进来。
“额娘。”景君满脸笑眯眯的。她不知道云雯和弘宴矛盾的具体内情,只道是弟弟淘气惹了额娘生气。但是弟弟又不像自己这样是个假小孩,淘气也是正常的嘛。他能知道送礼物给额娘赔罪,已经很成熟很成熟啦
“额娘”弘晏挨着姐姐,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盒子,“这个送给额娘,给额娘赔罪。”
“是弘晏主动说要给额娘送礼的呢没人教他他才这么小”景君奋力强调,这傻孩子真心觉得弟弟值得大大的点赞。
云雯也惊讶了,弘晏说是三岁,其实要再过一阵子才能满两周岁的。这么小的孩子知道正儿八经的“赔罪”,皇家的血脉真就如此聪慧吗
“你要送额娘什么东西啊”云雯声音都柔和了两分,她俯下身去,从弘晏手里接过了小锦盒。打开一瞧,两块高品相的青金石就躺在里面。“呀”她惊叹了一声。
景君拍着胸脯“主意是我出的,钱是弘晏出的。”
云雯“噗嗤”一声笑了,她一手揽着一个孩子,将他们俩抱在怀里。“谢谢景君,谢谢弘晏,额娘很喜欢。”
光阴似水,春去夏来。八爷每日按部就班地带孩子,难得度过了一段还算平静的日子。当然,不是说这阵子他就不用上朝或者去工部监工了,只是若他去坐班的时候带了两个小儿,就自发形成了一股躲避暗潮的气场。
“爷带着娃娃呢,有什么阴谋诡计的事情都稍后再说。”
稍后,稍到最后就没有稍后了。
实在有不长眼的撞上来,非要跟八爷说什么“小秘密”,八爷就拉起闺女儿子考背书,一副没在听的样子。景君和弘晏工具人石锤了。一连数次都是如此,大家就知道新出炉的定亲王油盐不进,似乎真除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再不管其他了,于是八爷这口热灶才又渐渐冷了下来。
只要避开了夺嫡相关乌七八糟的事儿,正常的公务又有什么妨害呢不过是忙一些和闲一些的区别罢了,可不就是平静的日子虽不知道能维持几个月,但也着实难得了。
不过夺嫡这个局,一旦入到其中就不是那么容易脱身的了。就算是后世认为太太平平与世无争的老五,也因为一个亲王封号而缠上了一些麻烦,遇到了一些弹劾,更不要说比老五更加出挑的老八了。
夏天结束的时候,八爷收到了东正教传教士约瑟夫的“完工报告”。经过一年的修缮,城外避暑园子里的西洋水闸口和小楼已经修建完毕了。
说起来,今年夏天因为各家都在修院子,所以康熙并没有领着人到畅春园去避暑,他去了避暑山庄和塞外。八爷跟着随行了一个月,又在京城轮班监国了一个月前面说的有人找他说“小秘密”就是发生在监国期间因此一直到秋天了,八爷才在“验收”时见到了自家已经大变模样的避暑园子。
传教士使用了一组长达十五米的汉白玉雕刻的天鹅、鸽子和穿襦裙的少女作为整个园林的进水口。当通船口被封闭的时候,就有水流从天鹅的口中、少女手里的水罐中、岩石雕成的瀑布口倾流而下,击打起白色的湍急的水花,这些水流顺着地势往下,成为整座园子的活水来源。而当需要通航时,通过改变水闸的机关,就可以关闭雕刻上的出水,积蓄而起的水势冲击水下的齿轮,只用水力就可以让通船口处的铁闸门缓缓升起,十分神奇。这座西洋水闸,无论是科学性还是艺术性都点满了,加上用的好工好料,一直到三百年后都是为人所称道的建筑奇观。
而在水闸两头,分别立了一个拜占庭式的穹窿顶的小塔楼。这样的小塔楼在水闸雕刻上方的小广场上又重复了两组,与同样具有穹窿顶的西洋楼连成一个大大的半圆形,充满了对称的集合美感。西洋小楼里除了设有待客间、澡堂、书房和三间客房外,还有一间小小的祈祷室。
“若是玛利亚女士暂居于此,可以做祷告。”约瑟夫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完全不能掩盖他的私心。
八爷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东正教传教士没顶住皇子的目光,只能退后了一步。“还没有把圣母像放进去,八爷当个展览间也是可以的。”
“算你知道进退。”
约瑟夫谨慎谦退,八爷也投桃报李,给新园子开温锅宴的时候就很是夸奖了一番俄人的建筑造诣,一时之间约瑟夫这个俄国来的传教士也在京中显贵中出了名。不少人家都找他设计襦裙少女的雕塑出水口了。约瑟夫有了出入高门大户的入场券,后面能否传教就得看他本事了。毕竟,京城中如今还没有朝廷认可的东正教堂呢,那些官场上生存的老爷们可是精明得很,各个看着上头那位的意思。
不过约瑟夫这家伙就不是个正经传教士,相比于从海洋上远道而来的多少带有点虔诚的耶稣会士,约瑟夫更像是个官僚。别说是去比那些狂信徒了,他比圆滑的法兰西传教士们还要像个官僚。用直观一点的话说,约瑟夫识时务、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会拍马屁。比起“上帝如何如何”,他更喜欢把金主挂在嘴边,整天宣扬他的沙皇是如何英主,安靖公主又是如何待他和气。
这种做派自然被康熙看在眼里。毕竟皇帝对于另一个君主的故事,可比对什么“谁家的圣经更正统”要感兴趣得多。大约到了中秋前后,康熙就召见了约瑟夫,听他讲解北地的见闻和圣彼得堡的景观。
一个单身前来的东正教徒,轻易就得到了皇帝和皇子的青睐,这对尊崇罗马教廷的天主教传教士们来说那可真是个坏消息。虽然大家都是信奉耶稣和上帝的,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天主教跟东正教的恩怨已经很久远了,久远到了已经逐渐消停互相王不见王的时候;如今天主教在欧洲最主要的敌人是已经如火如荼的新教。路德宗和加尔文宗才是“要亡我罗马教廷”的“大恶人”,而守在俄国一隅的东正教嘛,反正也不太遇得上。没有剧烈的利益冲突,自然关系就变得相对平和。
这就是当初耶稣会传教士能跟东正教信仰的玛利亚女爵士相处融洽的原因了。大家都是基督的信徒,在一个陌生的异教国家讨生活的,不得抱团取暖而玛利亚女伯爵作为外国人中唯一跻身贵族圈层的,甚至一度有基督徒领头人的架势。
但是约瑟夫的崛起让耶稣会传教士们有了不安感,真正的东正教牧师来了,玛利亚女伯爵和八亲王不会抛弃他们吧尤其糟糕的是,耶稣会士们自己也正处于一桩倒霉事之中。
大约前几年起,就有一群多明我会的黑衣修士从南洋来到福建等地,多明我会和耶稣会同属于拥护罗马教廷的天主教教会,只不过多明我会比已经汉化的耶稣会要激进许多。这些激进的传教士发现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大清信徒一边信着基督,一边还祭天祭孔祭祖宗,直接就怒了。
“信徒怎么可以搞异端崇拜”他们直接下令信徒们不许祭祖祭孔,不许在教堂悬挂牌匾,不许对着死人磕头等等。然后,多明我会的这些家伙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捅了大篓子,还写信给教皇告状“您看耶稣会这些人,在清朝传教这么多年,竟然放任教徒私底下巴拉巴拉,还好有我们及时发现了他们的问题,才能拨乱反正。”
耶稣会的徐日升、白晋、张诚等人得到消息,直接头皮炸裂,有无数句大清粗口想骂。
tnnd,我们在清朝宫廷里如履薄冰地讨好皇帝和贵族,从利玛窦到现在一百多年了,好不容易有今天的局面,砸锅的一来全都毁了祖宗和孔子可以说是这片土地民族性格的根基所在,哪里是外来人轻飘飘能动得了的。一开始大家进入这片土地的时候多艰难啊,是利玛窦穿起了明朝的衣服,自称“西儒”,主动去尊重当地人的祖先和孔子,才渐渐打开了局面。后来者难道是不如多明我会虔诚吗还不是见识到了儒家文化的强劲博大,才妥协下来遵守“利玛窦规矩”的。
事实也证明,利玛窦的道路,是最适合传教士在东方大国走的一条路。
而多明我会呢刚落地没两天呢,就把大清从上到下得罪了个遍,他们自己被赶出去不要紧,连累了我们可如何是好在清廷里混得最成功的的白晋、张诚等人,也是思路最灵活、脑子最清楚的,当即决定跟多明我会那群蠢货作出切割。都不用朝廷来让他们表态,他们自己就写了一封奏书。“尊重祖宗是一种良好的风俗,无论是谁家的宗教都是这样子的。尊重孔子,那是尊师重道啊,是因为孔子品德、学问高尚才纪念他,纪念品德、学问高尚的先师,又跟宗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耶稣会士一致认为祖宗和孔子没什么不好的,东南新来的那群人跟我们不是一派的,他们大大的坏,我们大大的好。”
这封奏书得到了皇帝的首肯,认为他们说得好。也因为动作迅速,耶稣会士们逃过一劫,在不愿意遵守“利玛窦规矩”的传教士们被大批遣送到澳门的时候得以留在京城,但他们好不容易说动了一半的第三座教堂是彻底没戏了。
如今,北京城里还是只有两座天主教堂位于宣武门附近的南堂,和位于王府井的东堂。而原本因为传教士们献上疟疾特效药金鸡纳霜救了康熙而被御赐的北堂则在这个时空被蝴蝶掉了,又因为多明我会的搞事,似乎在十年内都没有重新提上日程的可能。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天主教在京城遭遇打击的时候,东正教的狗东西也来抢吃的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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