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5. 二十九岁的秋冬 。

    “听说八爷搬了新园子, 我们耶稣会想要表示一二。但实在是清修之人手头拮据,只有手上的技术还算是看得过去的。如果八爷不嫌弃,耶稣会愿意为八爷的新园子作画。”

    白晋对八爷的称呼一路变化, 从早年的“八皇子”到后来的“八殿下”, 到如今的“八爷”。对于外国人来说, 喊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为“爷爷”应该是一件又屈辱又难以理解的事情。但再怎么难理解,经过这么多年的社会驯化,也接受了。

    尤其是白晋的头上已经有了丝丝白发,赔笑的样子越发显得有些卑微。

    “白师傅请坐。”八爷说,同时让人给白晋奉茶。“您教过我钢琴。我们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皇子,虽不至于如此夸张,但您在我这儿有一份体面是真的,不必如此。”

    白晋小心翼翼地把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神态依旧是有些紧绷着的样子,他的目光就停留在八爷脸上,好像要将他的喜怒哀乐都揣摩出来一般。然而当八爷将目光回应回去的时候,他就将目光移开, 还微微低下头去, 不敢与八爷对视。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来。约瑟夫确实帮了我大忙, 又有公主的面子在,我捧他一回。白师傅心里不安, 想为我的新园子作画,我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一旦画成了, 也是我居所的画,恐怕不好到处宣扬的。”

    白晋就很不安地道“不不不,我们只是想给八爷庆贺新居之喜, 没没有要跟约瑟夫神父争风的意思”

    八爷摆摆手,打断他的辩解之词“我如今身份敏感,难道白师傅不知道下面的小传教士捧着我九弟、十弟、十二弟,若非我十四弟很是不相信耶稣,他们也会去捧着十四弟。但是白师傅你们这几个法国来的,可是从来不掺和皇子之间的浑水。白师傅是有宫廷生活智慧的人,之前这么多年没有与我如何联系,今天登门来,已经过于殷勤了。若不是因为约瑟夫,还能因为什么呢”

    白晋慌得从椅子里站起来作揖,就差跪倒磕头了。“之前自怨自艾,疏忽了跟八爷联络感情,实在是罪过”

    “我不是在责怪你。”身为有政治影响力的亲王,八爷已经不需要跟白晋绕弯子了,因此说话非常直白,“你想躲麻烦,我也想躲麻烦啊。我本来就因为舅母的缘故与传教士有些渊源,若再密切往来,在皇帝看来不就是别有所图吗彼此少来往,才是对大家都好啊。我跟约瑟夫之间也是一样的。”

    我不会大力捧着东正教的,你放心,不用拼命凑上来。

    “八爷能够体谅我们,我们真是太感激了。”白晋仿佛是太激动了,竟然抹起了眼泪。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小的残缺的圣经,双手递给八爷。“我给八爷作完画就走。确实如八爷所说,真正深的交情不在于常来往,而在于志同道合。这是我从故乡带来的一点小小的纪念品,是由曾经指引我的神父抄写而成的,跟随我许多年,今天就送给八爷了。”

    八爷接过那本小小的残本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是一件古董,根本不是白晋话中几十年历史的样子。“对于你们教徒来说或许是圣物,在我这里,就只是一件寻常的古董了。你确定吗”

    白晋点点头“能被八爷收藏作为古董,是一桩幸事。”

    交完投名状的白晋离开了八爷的亲王府邸。而在屏风后面偷听的弘晏则转出来对阿玛说“这种狡猾的家伙,只有打痛了才会真正听话,阿玛为什么对他好声好气的”

    八爷一边将那本羊皮纸圣经残片收进垫满棉絮的盒子里,一边敲了敲儿子光秃秃的脑门。“你怎么也学会了景君那套听壁脚的坏习惯”

    弘晏犹自不高兴“我就是看他不舒服了。”同时他的目光转向那个装书的盒子,“这种东西留着做什么别看他献上了许是祖传的宝贝,但人要坏起来,连爹妈都能卖掉,何况身外之物难道拿着这本破书就能辖制他了”

    “白晋虽然是入乡随俗派的代表,但他对基督的信仰是货真价实的。若不是有这样的信仰,他又如何跨越这茫茫海洋,来到此处呢独在异乡,举目无亲,前路漫漫,不见晨曦。若不是有心中的信仰在支撑他,他早就抑郁而终了。”

    弘晏仍然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白晋,眉头都皱了起来。“阿玛不要觉得他可怜,这老狗精明得很,可怜样子都是故意装出来的。阿玛好歹防着他一些。”

    八爷点头,让暗卫跟着白晋回去,看他有没有与人密谋什么。暗卫盯了他一个月,没有什么特别的动向才作罢。

    而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到了秋末冬初的时候。北风又一年席卷四九城,今年它带来了漫天沙尘。天空都像是被染成了黄色,从外头回来,靴子里、头发上都能抖落一脸盆的沙子来。

    景君和弘晏都被关在室内不让出门了,无论习武还是读书,都在云雯屋子里。云雯带着两个孩子开始宅家生活,但八爷却是不得不出门干活的。这不,还要大早朝呢。

    为了应对猛烈的沙尘暴,朝会都挪到了乾清宫里进行了,而一向敞开的乾清门也被装上了丑兮兮的皮革挡风帘子。一路赶来灰头土脸的大臣们连身上的朝服都差点变成了土黄色,眼下所有人都在太监的服侍下清扫着身上的尘土。别说什么官员上朝可以坐轿子。这紫禁城外可以坐轿子,紫禁城里也可以吗哪怕只是在太和殿广场上走几步,就足够兜一身沙尘了。

    天威面前,连最需要礼节的朝会都没有条件讲究礼节了。

    等到正式上朝的时间点,大家慌慌忙忙将衣服鞋子再套回自己的身上,感受着衣领子袖口袜子里没清理干净的沙子带来的痒意,所有人的心情都很糟糕。而今天大早朝上议论的事情更加糟糕

    两江总督噶礼奏报曹寅、李煦亏空织造银两,至少有二十四万两。

    这噶礼是谁噶礼姓栋鄂氏,不是云雯家靠着前代董鄂妃起来的董鄂氏,噶礼可是根正苗红的开国功臣何和礼的嫡系后代。想当初这家栋鄂家的小姑娘们一个个眼高于顶,都不正眼瞧云雯的,就知道他们家有多显赫了。堪称是与钮钴禄氏、瓜尔佳氏都可以放在一起说一说的老牌满洲世家。

    噶礼又是这家里面聪明能办事的,很早就被康熙爷提拔,具有给康熙上密折的资格。噶礼当官其实并不清廉,民间很是厌恶,但由于他出身高贵,又在维护满洲利益上着实是一把好手,所以康熙爷一路保他,竟让他顶着骂名做到了两江总督。

    但被噶礼弹劾的曹寅、李煦也不是无名小卒。曹寅的母亲孙氏曾是康熙的奶娘,跟皇帝感情深厚,曹寅从小就跟在康熙身边当侍卫,可以说是心腹之人了。后来康熙将曹寅放在江南担任织造的肥差,织造从江南收集精美的布料、茶叶、古董、文玩、家具供给皇家,几乎是一个默认捞油水的之位。不光曹寅担任肥差,曹寅妻子的哥哥李煦也担任织造。同声连气的两家人一起捞钱,又都能上达天听,不可谓不显赫。

    尤其曹寅一个包衣所生的女儿,刚刚嫁给了铁帽子王的平郡王讷尔苏,这份圣宠真可以说是前所未有。

    两方都是炙手可热的皇帝亲信,竟然互相对上了

    八爷站在朝臣们的队伍当中,就算身上还黏着沙子,都来不及去难受了。他闻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噶礼弹劾曹寅、李煦,只是一个开始。

    他蹙眉,把被平和生活养得略有些迟钝的脑子重新调动起来。首先,康熙爷应该是会保一保曹寅和李煦的,这两人在江南时间很久了,几次南巡接驾都把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他们也不是多么得罪人的人,相反,曹寅很会做人,与朝中八成的人都保持着还不错的关系。说到亏空,其实是朝中的一个普遍现象。朝廷开给官员的工资不高,五品官年俸不过八十两银子,还比不上在八爷府当幕僚兼西席的胥先生呢。这如果不朝百姓伸手,就只能从国库里借钱,借来的钱还不上,就成了亏空。

    什么你说织造的油水足够养活一府人的体面了拜托,那是在正常情况下啊。曹家、李家除了维持自家的生计,可是还接驾了呀,修园子、培养侍女美人、打点来访的贵人,哪处钱财不是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往外淌。欠下二十四万两的亏空,八爷完全不奇怪。想来皇帝也是不奇怪的。

    康熙确实不奇怪,甚至还有些同情曹、李两人。“他们两家的情况朕是知道的,从府库中借的银两不全是自家挥霍了,大多还是用在南巡的耗费上。朕不是做事不敢当的人,这件事情还是要声明的。”

    康熙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若这还是在康熙盛年锋芒无二的时候,应该是没人敢去摸虎须的。可惜啊,现在是皇子们分到了许多权柄的康熙晚年。于是乎,就又有御史蹦跶出来,说“户部清算今年的收支的时候,发现了好多亏空,但碍于借款的人里面有皇子,所以不敢声张。户部的人不敢说,他是御史他脖子硬,他来说。这亏空不能不理会了,还是得让人补上。”

    提到了皇子了,站在大臣们最前面的几个黄带子的当事人齐齐转头看了那名御史一眼。康熙皱起了眉。他也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有人想搞掉曹寅和李煦不可能,他绝不让步,这两人所在的位置太关键了。没有曹寅和李煦,短时间内帝王的视野将在江南出现一片盲区。

    有人要搞皇子怎么朕还能因为皇子从国库中借了银子而废掉王爵不成且先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打定了主意之后,康熙先强硬地保证自己的利益。“曹寅、李煦,留在原职,尽快填补织造亏空,这事朕已经决定了。倒是户部亏空,众卿的看法呢”

    康熙顺着抛出了这个诱饵,朝堂上立刻就热闹了起来。

    有年轻的御史捧着灰扑扑的奏折本,激情澎湃地宣讲“清廉”、“为国为民”,欠了国库的钱就是得还上,还不上子子孙孙接着还,而且从此以后不准国库再借钱给大臣了。

    有极端的还钱派,自然也有还不起钱的。当即有老臣抖着站满砂砾的黄胡须,泪流满面的表示自己家只有自己一个老头子,依旧无法靠俸禄养活自己,若再追查亏空,他就只有从金水桥上跳下去这一条路了。这老头姓蔡,还真是朝中有名的穷光蛋,蓝色的朝服下面全是打补丁的长衫。

    有蔡老头的痛哭流涕,又带动了一批因为朝廷抠门的俸禄而过得苦哈哈的小官。京官京官,说得好听,在天子脚下,机缘比旁人都要多一些,地位也比外地为官的要高上些许。然而京官都挤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上层确实富得流油,底层的小官小吏可就麻烦了。随便干些什么就要遇上比自己官大的,那逢年过节贺礼要不要送甲是自己上司的上司,乙是隔壁部的现管,丙是自己科举时的座师一个个打点过来,再富庶的家底都能被掏光。出项多了,但京官的收入可是远远比不上地方官的。地方官还能朝老百姓伸伸手,京官怎么办就只能靠从国库里借点钱出来过日子了。

    几个低级官员,还都是瘦兮兮苦哈哈的那种,在后排哭成一团。站在前排肥头大耳也一个个哭起穷来,到最后,夹在各种哭穷声音里面的几声“那户部没钱了怎么办”、“明年若是遇到要赈灾、修堤,发不出钱怎么办”都显得气息微弱。

    最后,康熙爷给出了一句“容后再议”,相当于是给出了一句“拖”字诀,同时也终止濒临崩溃的朝堂秩序。

    然而亏空的事情既然已经摆到了台面上,就不会轻易消停下去。接下来还会有人不停地提到国库亏空的问题,不光是因为随着窟窿越来越大,有识之士看不下去了;也因为朝堂争斗的需要,而亏空是个非常好用的靶子和鱼钩。

    八爷下朝回到家中,就令王府长史靳治豫取来账本,查看自家从国库中借的银两款项。“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是总共借了两万两白银的。”

    云雯对照着账本细细查了一回“确实是两万两。”她查完,又主动将账本传递给几位幕僚先生。

    他们家最初将这笔银子划入到了皇帝给儿子的赏赐那一册当中去了,这册算是八爷家的私房账本,幕僚先生是不方便看的,这才有了云雯先查账的举动。哪怕是云雯主动递出了账本,两位幕僚先生都是持有一种很恭敬的态度,只是礼貌性地扫了一眼。

    跟在父母身边的景君很是奇怪。“阿玛,咱们家缺钱吗怎么还要从国库里借银子呢”景君格格想着自己私房中那些随便一件就价值上千上万的好物件,怎么也接受不了阿玛已经到了借钱度日的时候。“若是家里缺钱了,将我那些玩意儿卖掉吧。金子银子我不能吃不能穿,不如孝敬父母。”

    真不愧是他的小棉袄啊。八爷感动地抱起大闺女,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阿玛哪里就缺钱了这些年家中只有结余、没有亏损的。虽然修园子用掉了十几万两银子,但也只是花了些积蓄罢了。”

    “那借款”小丫头拖长了声音,双眼灼灼地盯着八爷,大有一副他若是打肿脸充胖子就会被聪明的景君小格格揭穿的架势。

    “你阿玛我只是随大流罢了。”八爷叹了一口气,“你叔伯几个都分到了园子,为了在你皇玛法跟前讨巧,各个说等园子修好了,就请他老人家去吃饭。虽然你皇玛法没有应承,但为了可能的接驾的排场,各家都铆足了劲儿往园子里砸银子的。咱们家修了十几万两,已经算节省的了。你想想你九叔那的珊瑚王,再想想你三伯种的百种兰花,还有你十二叔移栽的百年老佛树,哪个是几千两能够下得来的”

    “哦哦,咱们家修园子已经很节省了,所以阿玛去借了银子。”景君嘟起小嘴,一副没有被说服的样子。

    八爷刮了刮爱操心的小闺女的鼻子。“他们都从国库里借了钱,就咱们家不借,不就显出咱们家不同来了吗旁人会觉得,大家都拿国库的,只有你不拿,是不是你想显得自己格外清廉,好在皇帝面前邀功,顺便弹劾大家贪婪奢侈以显示出你的高风亮节。不跟着自污些许,是会被攻击的啊。阿玛现在忙着带你们两个不省心的小家伙,可没有时间跟他们玩这些是不是自己人的游戏。”

    景君听懂了“如今既然被人弹劾了,那做好还钱的准备就是了。但是出头的椽子先烂,咱家不好第一个还钱的。万一皇玛法对人说定王都还钱了,你们凭什么不还,难道比定王还高贵吗,成了逼人还钱的借口,那可是要被记恨上的。”

    这个时候,云雯已经数出了两万两的银票,装到了一个蓝色的信封里。她装了银票的信封递给八爷,同时嘴里说“若是皇上有要找回亏空的意思,即便是被人记恨,早些还也值得。”

    景君被额娘点了灵光“因为皇玛法会记得早还钱之人的好,那旁人记恨也没什么,比不上皇玛法的看重。”

    弘晏今天倒是特别乖巧的样子,没有插嘴姐姐和父母之间的话。他也许是觉得家里人的应对方式他挺满意的,也许是不想在“傻乎乎”的天才姐姐跟前暴露自己的不同,但总归,他在这个全家人讨论的场合里闭嘴装深沉。

    还是事后八爷找了他,问他的想法。

    弘晏这才说了自己打的真实想法“朝国库借银子这事太荒谬了,任何有识之君都不会允许官员朝国库下手的,以贪污罪论处都是轻的,何况光明正大地说借银子,实则压根没打算还呢我的祖父玛法,是一位昏君吗”

    八爷能怎么说呢只能在孩子面前替当爷爷的挽回尊严。“你皇玛法应该是一位明君,他八岁登基,斗权臣、开文教、削三藩、收琉球,内兴水利农桑,外拒强敌叛匪,功绩赫赫,民间称颂。只是如今年龄增长,对待老臣越发宽容起来,倒是纵得有些人成了蛀虫了。”

    “连本意清廉的臣子,都害怕不合群而不得不跟着从国库中借银子。这不是有些人成蛀虫的问题,是这个朝廷上下都是蛀虫了。蛀虫的声势已经超过了清官的声势,若是不能扭转这个局面,王朝的衰败就在眼前了。”弘晏说。

    说到家国大事上,这个孩子比景君看得还要清楚啊。

    “孩子,你说得对。那我要不要为了大义拼搏一把,做那个不被蛀虫声势压倒的勇士呢”

    “阿玛还是算了吧。”弘晏移开了视线,好像有些淡淡的嫌弃,“阿玛将那两万两还了,就很有勇气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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