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八爷问。
姚法祖顺手从果篮里摸了个木瓜, 往空中抛了抛。“是,但我怎么说起呢”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是嘴角的笑容已经消失无踪了。
“那就从张元隆案说起如何”八爷在宽大的圈椅中坐下, 慢条斯理地用小刀切开一个木瓜。
“对, 张元隆案。”姚法祖单手接住落下的木瓜, 又丢回果篮里。“约莫半年前吧,你们那两袖清风的江苏巡抚大人上奏朝廷,以海内尚且缺粮为由,要求禁绝海商贩卖粮食。”
八爷刮掉木瓜当中黑色的籽粒。“张伯行打击政敌的意图很明显,动机不纯。但有一说一, 他这次的考量是有几分道理的。”
“何止是有道理皇上的批复可是将他夸了又夸呢”姚法祖提高了音量, 他不安分的手又从果篮里抓出一个小柚子。
“这又如何戳到咱们姚大将军的肺管子了”
“我也是想了好久才想明白的。”姚法祖正色道, “我虽是海上的将军, 但有一个道理,与陆上的将军是一样的。八爷觉得, 那些驻守在东北雅克萨的、西北乌里雅苏台的, 或者青海、或者哈密,他们最大的困境是什么或者反过来说,他们立足的根本是什么是朝廷从京城运过去的粮饷吗”
“京城太遥远了。从京中调拨粮食,能应急一时,不能持续一世。”拥有丰富战争经验的八爷直接摇头,然后他垂眼思考了两秒, 缓缓吐出一口气。“是人。你想说的,军队在边疆立足的根本,是人。就像跟俄国的边境之争,若是所争之地上尽是大清的百姓,那便没有争议之处了。正是两国百姓混居, 才有争议。你所言雅克萨、乌里雅苏台、青海,或者哈密,都是地广人稀的所在,军队供应需从邻近省份调取,军队一旦被困,就是孤立无援,所以才额外艰难。”
“我就知道八爷是看得明白的。”姚法祖拍了拍大腿,“昔日汉唐和明朝都曾北击草原上千里,然而人口和治理没有跟上,军队打胜的土地又只能原模原样地送了回去。是本朝与蒙古联姻,收复其人,才将草原纳入版图。海上也是如此,如果百姓都不来海上,只有军队在外御敌,那即便我百战百胜,也不过一个小号的霍去病罢了。一旦我死了,海洋依旧是黄毛人和倭寇的海洋。”
“你觉得,禁绝海商贩卖粮食是一个危险的先兆。”八爷终于明白了姚法祖的隐忧,“今日是本朝百姓还有饿肚子的,怎么可以将粮食卖给外人;明日就是铁器是利器,不可外流;后天就轮到铜铁石炭;大后天就轮到药物布匹、金银珠宝、古董字画到最后,索性一刀禁绝海贸了事。”
“许是我杞人忧天了吧,但我觉得皇帝的态度很危险。我之前提议带失地农民开垦海岛的折子,一直没有音讯。差不多同时去京的张伯行的折子,就很快被上头夸奖了。我很失落的呀,江苏巡抚是亲生的不假,我们海军衙门难道是外室养的”姚法祖咧嘴,试图缓解气氛,但那点子笑容里也很快染上了嘲讽的味道。他压低声音轻轻地道“他想省事。”
这个“他”,自然是指康熙了。
姚法祖要朝廷官方组织百姓开发海岛,固然是开疆拓土的长远之策,但如此动作势必会打破旧势力的平衡。海岛上该如何设官府,是县还是府,归哪个省管仅这些基础的问题就够各家扯皮的了,更不要说港口变化涉及到大量海商的利益。
另一方面,那些被移走的失地农民,本来是地主家的奴隶和剥削对象,也是有些人锦衣玉食的根本来源,现在被挪去海上了,让地主家的田谁来耕种呢当地地主和地主们的代言人能有好话真要推行,那一定是顶着滔天的反对声浪而行了。
但已经被一废太子和诸子夺嫡搞得心力交瘁的天子,并不想要面对滔天的反对声浪。那他的选择也是显而易见的。
康熙在海洋策略上的保守再次引发了臣子的不满。上一次是外交大臣纳兰性德,这一次是海军大将姚法祖。
“我是真想将张元隆的案子翻过来啊官府对商家的生杀予夺不改改,海商就永远是这幅死样子。如今连我都不敲诈他们了,那些读圣人之言长大的连我都不如。”皮肤黝黑的男人一条腿曲起踩在椅面上,“噶礼不是走哪儿杀哪儿的吗怎么这次不行了何和礼的后人不过如此。”
八爷静静地等小伙伴发泄完,才问“你找我来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姚法祖的眼睛定定地望过来。“我本来想说让你使使劲,判张元隆一个无罪。朝廷此前没说禁止海商贩粮,等抓了他害他死了,才改了法条说贩粮违法,那其他商家如何想呢贩卖什么都有成为张元隆第二的可能,那海商凋敝就是必然的结果。海商凋敝,海军就成了无根之水,成了朝廷眼中没必要的东西,最后将海洋拱手送人。”
“但是”
“但是我现在不想说了,八爷也是做不到的。”
如果八爷跳出来支持海商,没准会引来好几个皇子反对。背后的动机多是阻止他的声势进一步提升。王朝的内耗,让变革寸步难行。
屋内的两人都陷入沉默。八爷摸了摸藤编的圈椅扶手,上头好像有了一丝秋夜的凉意。“新政的希望不该跟噶礼那种小人联系在一起,正是对新政抱有厚望,其出身才必须堂堂正正。”八爷长长吐出一口气,“也怪我。若不是我这几年没能给你什么帮助,你也不必出此下策。”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非要论的话,八爷这些年过得惊险,我也没能帮上八爷。”
他们两个相视一笑,笑容有一份幼年时的影子。
“你看我家的大丫头如何”
“咱们郡主格格自然是千好万好。”姚法祖拍膝盖道。按惯例亲王的女儿封郡主,本朝应该是叫和硕格格的,但姚法祖无拘无束惯了,此时浑叫起来好像也很形象,尤其他很真诚地补充,“样貌、品性、学识都是顶尖的,看出你花了很大的心血。”
“往孩子身上花些心思是应当的。你家大公子这个岁数就出海到过琉球、琼州,也很了不得。”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明显了。
姚法祖搓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八爷看得上我家孩儿,我们夫妻只有高兴占了个大便宜的。只是往下不知道两个孩子的想法,往上,还有你家老爷子呢。”
本朝皇孙女不是抚蒙就是嫁给满洲老姓,嫁到汉军旗的真是寥寥无几,可以称得上开先例了。别说什么“八爷和姚法祖亲厚,两家结个亲顺理成章”,以康熙跟曹寅的交情,也没有把公主嫁给曹寅的儿子啊。
在儿女婚嫁上,传统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
“事在人为,皇上那儿我去求。你也别怨我着急,我唯一的妹妹已经嫁去了蒙古”
对于昆昆公主的远嫁,八爷到底是有心结在的。到了景君身上,便使劲给闺女刷名望,又将各家的儿郎相看了一圈,还是觉得姚海的年龄、品貌最为合适。
当然了,不是说姚海这个十一岁的少年郎长得多么出众,他也就是中上的长相罢了。八爷看中的主要有三条
其一,姚法祖夫妻都不是什么奸猾之辈,反而很有些道上的义气,哪怕他因夺嫡纷争的波及而家门败落,以他们这些年的交情,姚家也会善待景君。
其二,姚法祖治家严格,跟妻子王氏感情甚笃,这些年从没闹出过宠妾庶子的事儿,这种家风是会遗传的,相比让闺女跟他人后宅争斗,八爷自然更倾向这种后宅清净的人家。
其三,就是姚海本身像是要走文臣路子而非武将。那样姚海进京跟景君一起生活就有了可能,而不是还要去边疆征战。
带着女儿从京中出来的时候,八爷就有了隐约的想法。等在福建见到了姚海本人,几番暗查下来,都没有什么问题。能在准岳父挑剔的眼光下存活,姚海如何可见一斑。对于这个长子的教养,姚家夫妻也是下了大功夫的。虽然没有被培养成父亲那样的海上英雄,姚海也不是什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
不过小儿女的感还是挺微妙的。
“你跟姚家的几个孩子出门玩了两天,对他们有什么看法吗”八爷问景君。
景君转了转眼珠子,回答道“都是挺好相处的人。”
这小丫头,还学会拿乔了。八爷逮住女儿,用胡茬扎她的头顶。“明天就要开始救疫了,我借了姚海给我们带路,你不会跟人家小哥哥闹矛盾吧”
景君恼羞成怒,从八爷的怀里钻出来,红着耳朵道“我跟那无趣的木头能闹什么矛盾”
八爷“那就不要他了,换个向导也是使得的。”
景君单手叉腰指指点点,可爱得像个小茶壶。“阿玛你怎么可以因为私人的小话断绝外人的前程呢”
八爷给整不会了。“那你说怎么办吧。”
景君“哼”一声“就让那木头当向导好了,我不跟他吵。”
八爷寻思着姚海也不是个木讷的呀,小少年认路认方向做算术可溜了,跟乡老农夫交流也没什么障碍。他闺女才只有九岁就已经是海底针的心思了吗
景君若是知道了知道了阿玛在腹诽她,她肯定会当场哭唧唧。“我才九岁阿玛就寻思着把我丢给别人了。”是一年份的乾清宫茶点都哄不好的那种哭唧唧。
可惜景君不知道,所以她头上戴着个大草帽,五黑浓密的头发在身后结了根粗粗的麻花辫,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一轮的水瘟病防治宣传中去了。她着实是在吃苦中快速成长起来了,等到冬天八爷带着她踏上返程之路时,景君已经有半吊子的赤脚大夫的水平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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