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后, 周凛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总是词穷,尤其是在秦昼面前。从前还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他主动引导着她。
他故意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红色还是粉色, 她答一个粉色。
他又问, 喜欢柠檬还是草莓,她答一个草莓。
他压低了音轻笑,又去问她, 喜欢秦昼还是秦昼
唯独只有这个问题,他只给了一个答案。
握着手机迟疑很久, 彼此都在沉默。
她最后缓慢地说出一个晚安。
他轻笑, 也回她一句“晚安。”
怪异的相处模式,怪异的夫妻关系, 被时间逐渐融化掉的那条界限分明的线。
原本以为拍摄结束之后, 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几天。
直到秦昼母亲的那通电话打来,周凛月松懈的情绪再次变得紧绷。
她以前见过一面, 在婚礼前夕, 那个雍容美丽的妇人拿着一个红檀木的盒子过来。
说那是家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给未来的媳妇儿。
一个银掐丝烧蓝手镯。
纹路很美, 旁边嵌着几颗绿松石。
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古董的物件儿, 也不知道到底传了多少代, 但成色仍旧保存完好。
周凛月心里清楚, 这手镯已经不足以用金钱去形容其价值。
她自然是收不起的。
秦母轻声笑笑,将那镯子从盒中取出,为她戴上。
手腕太细,松垮垮地吊着,颜色很衬她。
那是他们仅有的一次见面。
周凛月记住了她的长相, 很温婉的一张脸,瞧人时,有种如沐春风的舒适。
天生慈悲相,像是寒冬枝头里生出的梅花。
秦昼和她毫无相似处,他更像是一柄利刃。
刀背还是刀锋对准你,全凭他心情。
过来接她的不是司机。
拉开迈巴赫的车门后,她看见坐在驾驶位的秦昼。
他应该刚下飞机,就开了车过来。周凛月看见他眼底有倦色,但仍旧强撑精神。
周凛月犹豫的系上安全带“要不还是让司机来吧。”
他轻笑一声“担心我疲劳驾驶”
她手指描绘安全带上的纹路,最后还是点头。
他倒车调转方向,让她放心,她在车上,他再疲劳也会打起一万分的精神来。
周凛月总觉得他难以捉摸。
冷淡深沉的性子,偏就生出几分散漫的轻挑来。
好比极寒的雪山中,生生剖开一条缝隙,里面生长出绿意盎然的植物。
在这一片冷白之中,格外显眼。
是真实还是幻觉,她看不透。
他开车的确很稳,很少超车,也不随意变道。
车速平缓,从不急刹。
偶尔碰到前车横冲直撞胡乱别道,他也只是轻微敛眸,神情仍旧是淡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凛月神情恍惚的开始发愣。
他轻笑“听歌吗”
车内安静到让她慌乱,所以秦昼这番话无疑是拯救了她。
她点头“电台吗”
他目光直视前方,始终关注着前方路况,轻描淡写的一句“随意。”
选择权给了她。
周凛月想了想,还是连接了她的蓝牙。
放的是她手机里的歌。
她平时喜欢听一些舒缓的钢琴曲,听完以后心情会好。
路段总长其实没多少,但因为正好是下班高峰期,所以非常堵车。
原本四十分的车程,生生拖成了两个小时。
车内是微微发苦的树木清香,应该有提神醒脑的作用。
闻久了困意顿消。
钢琴曲的声音减弱了相顾无言的尴尬,周凛月透过车窗去看外面的景色。
已经出了市区,正往郊外驶去。
他们的婚礼,秦家几乎没有人过来。
包括秦昼的父母。
亲戚们都说,秦家人的态度就代表了秦昼的态度。
连他家人都不重视的婚姻,秦昼本人又会重视到哪里去呢。
田野里的生机绿意取代了城市内的高楼建筑。
周凛月半开车窗,感受郊外的空气。
雨后的气息带着泥土的芬芳,这里的一切都仿佛被重新洗涤了一遍。
周凛月其实全都清楚。
她早就明白,她和秦昼的婚姻是建立在其他基础上的。
无关乎爱,无关乎情。
任何东西,一旦和利益挂钩,都会变得不再纯粹。
她心思单纯,但她不蠢。
这些她通通都明白。
一旦利益不在,那么这段婚姻关系,也会随之走向尽头。
她和秦昼也
她坐正身体,目光短促的在他身上停留几秒。
又很快挪开。
他在外形方面,其实和读书时期没有太大的变化。
仍旧是一眼就能让人记住,并且忘不掉的出挑。
周凛月低垂下眼睫,有那一瞬间,她心中对他的情愫很古怪。
在美国治病的那三年,她其实有想起过他。
病情毫无进展时,疼到实在受不了时。
甚至于有一次,她打开了三十八楼的窗,寒风吹得她睁不开眼。
最后是被过来照看她的护工抱下来的。
那几个瞬间里,她想过最多的人,就是秦昼。
她给他打过电话的,打过很多很多通。
可是从未打通过。
她又觉得自己卑劣到可笑,她主动递的情书,又主动提的分手。
明明都分开了,却还厚颜无耻的想要给他打电话。
可阴差阳错的,几年的毫无联系,原本以为不会再有关系了,可他们又被绑在了一起。
这段怪异的关系,又会在多久之后结束呢。
周凛月对着车窗哈气,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巨大的叉,又用手掌重新抹去。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番幼稚举动,早被身侧之人尽收眼底。
钢琴曲结束,自动切换到下一曲。
前奏是大片的寂静,然后才传来断断续续的嘈杂。
像是衣服布料的摩擦,又像是耳机线的缠绕。
周凛月生出不详的预感,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夹杂厚重哭腔的声音,嘶哑到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旧风箱。
实在让人难以联想到,它属于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
那抽泣到说话都费劲的颤音,艰难到需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冒才能完整说清一句话。
“你们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我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不需要为我的离开而难过,但是也希望你们不要不要太快忘了我。”
说到最后,几乎已经是泣不成声的,情绪是被膨胀开的海绵,撑在她胸口。
被搁浅上岸的鱼,缺氧到奄奄一息。
周凛月还记得自己录这段遗言的场景,那会是真的想要一死了之。
身体的疼痛,心理的折磨,远在异国的孤独。
她觉得自己是被独自扔在荒星上的玫瑰。
没日没夜的等待天黑天亮。
没想到这段早被尘封的录音居然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公之于众。
她手忙脚乱想将它关闭。
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在它全部播完之后,才断开蓝牙的链接。
周凛月脸颊一阵燥热,羞愧让她想干脆挖个洞将自己给埋进去。
“那个”她迟疑,并犹豫,“那段录音其实是一段小众音乐。”
企图用这种蹩脚的谎言蒙混过去。
秦昼始终不发一言。
恰好车子驶进一段隧道,上方是圆拱形,每隔一米就有一道路灯立在两旁。
灯光是暖黄色,将人的眼底都浸裹上一层模糊。
周凛月看了秦昼一眼。
他从刚才起就很安静,量身裁剪的西装在他身上格外得体,由头到脚无一不显露的清贵,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映照之下,投射出的,是被切割成无数小块的光。
狼群中,总会挑选出一头能力最强的来当头狼。
周凛月有时候觉得,秦昼就是狼群里,头狼的存在。
他的强大从来都不显露山水。
可是只要靠近他,那种游刃有余的稳妥与安全感,会让人下意识想要依附。
车子驶出隧道,眼前恢复明亮。
她终于也得以看清,他抓握方向盘的手,在不断收紧,骨节处泛白到,好似骨头都要顶开那一层脆弱的皮肤。
蓝牙早就关了,周凛月不说话之后,车内又恢复到死寂一般的安静。
她听见耳边的呼吸,已经失了规律,一阵长,一阵短,偶尔还会短暂的停止。
他甚至于,连呼吸的正常节奏都丢失了。
周凛月想了想,还是轻声喊他的名字“秦昼。”
车子开进一条狭窄道路,前方有人推着车过来,秦昼停在路口,等那辆车先行。
他轻阖眼睫,好一会儿才睁开。
手臂搭放在方向盘上,他看向周凛月“嗯”
原本的内双,此刻因为困倦而多出几道褶皱来,看着微显疲态。
想了想,她还是摇头,最终什么也没说。
坐正身子后,去看窗外的人拉着拖车前行。
约莫三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旁边那个大约是他的妻子,木质拖车上放了些捆绑好的棉花。
烈日当头,二人也像是察觉不到热,偶尔相视一笑。
千金不抵真情,大概就是形容他们。
周凛月直勾勾地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明显带着艳羡。
她向往的婚姻,本该是这样才对。
靠近驾驶座的车窗半降,夹杂暑气的清新空气涌入。
他的声音却被熏得沙哑“疼吗”
周凛月一愣,回头看他“什么”
他收回视线,极轻的一声笑,察不出悲喜。
没有头尾的问题,让她陷入沉思当中。
车辆重新启动时,她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在美国治病的那几年。
疼。
很疼。
非常疼。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笑了笑“不疼。”
秦昼的呼吸微凝,眼神也倏尔黯下去。
他好像藏下了很多,在他沉默不语的这几分钟里。
他极少有示弱的时候,内心强大到一定程度的人,哪怕短暂坦露出的真心,都是让旁人难以捉摸的程度。
周凛月只当他是太困了。
身子缩回椅背,庆幸今天听到这些的是秦昼。
最起码,他懒得去将这些传播。
所以肯定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等回到家她就把这个音频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清除掉。
原先四十分钟的车程,今天接近两个小时才抵达。
显而易见的迟到了。
出乎周凛月的意料,不是她想象中的田园别墅,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简约。
素白的墙壁,随处可见的青砖黛瓦。
木制篱笆围成的院子,明显刚翻过土,绿色的小秧苗只探出一个小尖儿来。
门前一个朴素打扮的妇人正拿着绿色喷壶在给秧苗浇水,看见他们了,放下手里的喷壶笑着过来。
“还以为会晚点到,怎么样,路上是不是很堵。”她动作自然地接过秦昼搭在臂间的大衣外套,在秦昼说完那句“还好”之后,她又慈眉善目的去同周凛月打招呼。
捏了捏她穿着单薄的手臂“哎哟,怎么只穿这么点啊,乖乖,冷不冷。”
话里无一不是关心的热切。
周凛月被她的热情弄懵,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去看身旁的秦昼。
后者脸上带着淡笑,揽过她的肩往自己身侧拢“覃姨,她胆子小。”
覃姨笑道“倒是我太过热切了。”
她侧开身子让他们先进屋“秦颂也到了,你爸亲自打的电话,要不然他还在美国玩他那赛车呢。他妈为了他的事,这段时间白头发都多了不少。”
周凛月对秦昼的依赖,在此刻被最大化。
完全陌生的环境,让她毫无安全感。所以眼下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秦昼自然能感受到她的揣揣不安的心绪,搭在她肩上的手轻按了几下,又松开,改去握住她的手。
带着凉意的体温,熨帖手背传来,她却感到无限的安稳。
进了客厅,屋内的装修同样简约。
秦昼父亲身份特殊,所以行为处事都极为低调,衣食住行一切从简。
一副廉洁做派。
沙发上坐着两个人,穿着经典款旗袍的女人,乌黑的盘发上簪了根木钗。
桌上放着一整套茶具,她专心地煮茶沏茶。偶尔腰弯下去,脊背都是挺直的。
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懒散地窝坐着一个人,身上穿了件黑色冲锋衣,半卷的袖口露出半截水墨画的纹身。
属于过目不忘的浓颜长相。
长腿搭在茶几下沿,黑色马丁靴和他周身的冷淡气质倒意外相符。
他横拿手机,不时有游戏打斗音效传出。
覃姨将秦昼的大衣掸平挂好“饭菜应该好了,我去厨房看看。”
她这番话将屋内二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女人回眸,男人抬眼。
目光都落放在刚进屋的二人身上。
周凛月的手还被秦昼握着,她下意思靠他更紧。
感觉到身侧人的局促,秦昼垂目“冷了”
她摇摇头,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礼貌的打过招呼“阿姨好。”
目光放在那个男人身上时,她顿了顿。
不知该怎么称呼。
秦昼提醒她“秦颂,我堂弟。”
周凛月这会想起来,他们之前在外婆家其实见过一面。
她小声与他打招呼“你好。”
男人耸了耸肩,连骨头缝都透着慵懒,又重新阖目窝回沙发。
秦母站起身,首先看向的是她的儿子。
她注意到他眼底的倦色,深知他最近这几年工作起来有多不要命。
连续几天不吃不喝,对他来说都再正常不过。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去家里看他,发现他瘦了十几斤,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瘦了十几斤。
那脸颊都凹陷了,却还对着电脑开项目会。
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桌上是刚吃剩的药,还来不及收起来。
旁边挂着吊瓶,那些透明的液体正透过那根输液管,源源不断流进他的身体里。
仿佛是另外一根血管,为他活下去的养分。
怎么可能不心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十月怀胎生出来的。
从小精心照料着长大。
看到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狼狈,憔悴,从高台上跌落,失了往日骄傲。
在泥土中滚爬。
她心疼地劝他“慢慢来,循序渐进,身体最重要。”
他一张一张地比对价目表,让她放心,他短时间内还死不了,也不可能让自己死。
他说话的口吻依旧平静,分明还是她记忆中那个优秀的儿子。
可又让她觉得陌生。
他那么急切的想要得到一个回报,想要获得成功。
她知道是因为什么。
“先坐吧。”目光收放回来,秦母冲周凛月点了点头,也算是打过招呼。
覃姨从厨房出来后,手上多出两碗银耳羹来,“路上风大,别着凉了,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周凛月道了声谢,那碗银耳羹被秦昼端去一旁的餐桌上。
他为她拖出椅子,让她坐在这儿喝完。
周凛月捏着瓷勺,有些不安的眼神望向他“那你呢”
看出了她眼底的忐忑,他轻笑,也一并拖出一张椅子来,在她对面坐下“我在这儿陪着你。”
周凛月悬着的心慢慢落回实处去,有些烫,她小口喝着,不时停下来吹一吹。
秦昼说她怎么像个小孩,喝的到处都是。
他用指腹擦去她唇角的粘稠,又抽了纸巾擦净手指。
周凛月有些不好意思的抬眸,同时又觉得涩然。
唇角被他碰过的地方,好像还带了点他的余温。
微微的凉意。
她下意识舔了舔,担心那里还有银耳羹的残留。
却不知道这样的举动让男人眼神微黯,放在桌沿边的指腹捻了捻。
似在回味一闪而过的触感。
坐在沙发上玩游戏的秦颂,注意力不知何时从手机上移开了。
此时深邃了一双眉眼看向餐桌。
覃姨叫了几声他才有反应“嗯”
覃姨刚从楼上下来“先生让你去一趟书房。”
秦颂眉头皱了皱,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处在那个位置的,似乎天性就好为人师。
看着秦颂挺拔如松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周凛月的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
关于秦昼的父亲,她了解最多的一次,是在学校一百周年校庆。
当时请来了很多学校毕业的优秀学子,还有部分学生的家长。
简易的个人资料在校门外那个巨大的显示屏上不断播放。
其中停留时间最久,也最显眼的,就是秦昼的父亲。
其他人的姓名都是一同出现,密密麻麻挤在同一块屏幕上。
唯独只有他的父亲,像是古时候衣锦还乡的状元郎,巨大鲜红的告示被贴在了城门处最显眼的位置。
昭告全天下。
周凛月见过那个男人几眼,比起他的母亲,秦昼与他的父亲更为相似。
同样的眉眼,同样的脸部轮廓。
都有种轻描淡写的疏离。
这种疏离不算强烈,也仅仅只有在试图靠近时,才能察觉到。
但他父亲的慈目浅笑将这份疏离淡化,所以显得尤为亲和。
那次见面是在家长会上,高二升高三的阶段,班主任为了了解到家长的想法,所以学校特地举办的。
作为高一的新生,哪怕已经入学一个多月,可分班后的陌生,让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带着不安的警惕。
每天上下学,她都是独来独往。
那天风很大,她看见校门处进来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
周围几个人都带着笑意,不时温言赞美几句。
“阿昼这孩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性子内敛深沉,办事也稳妥,听说上次的数竞他又是第一。”
“现在的政策讲究优生优育,您带了个好头,我们底下这些人呐,还是得像您学习。”
“依我看,阿昼未来肯定能继承您的衣钵。”
为首居中的男人满面春风,说话却带着谦逊“那孩子年纪还小,我和他妈不想给他施加太多压力,很多事情还得慢慢来。至于未来想走哪条路,还是得看他自己的意见。”
铃声响过几回,周凛月没有继续去听,迈开了步子朝教室跑去。
至少在那个时候,她是能够感受到的,秦昼的父亲以秦昼为荣。
可现在呢。
终于开饭,覃姨布好菜,想着去楼上喊人下来吃饭。
结果只有秦颂一个人下来了。
他脸色没多好看,显然已经被劈头盖脸训过一回。
秦母看着他,柔声问道“你大伯没下来”
他摇了摇头“他说不饿。”
说这话时,他看了眼秦昼。
后者神情如常,并无太大反应,反而还有心情替周凛月摆好碗筷。
他与他的父亲已经八年没有说过话了,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
他好像成为了家族耻辱,他父亲抹不去的一块污点。,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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