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份的前一天, 高东升拿着还泛油墨味的报纸从省城回来。
他在印刷厂外面猫了一晚上,等拿到这新鲜出炉的报纸,忙不迭的回到家中。
头几年倒也经常在报纸上看到。
没想到有一天登报断绝关系的竟然是他们。
高老黑看到这报纸松了口气, “你去找那混账小子, 让他好好准备考试,老子为了他连闺女都不要了,他要是考砸了, 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高东升连忙跑这一趟。
马上农忙,老木匠这里也挺忙活,在给人收拾农具。
尽管红武公社这些年没少添置收割机、拖拉机什么的, 但还需要不少人力。
农具肯定都要捯饬捯饬。
高东升过来时, 高北辰刚帮社员把镰刀弄好,“你试试看,要是哪里不可手就跟我说。”
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在这里给人弄这些。
这混账小子怎么就分不清轻重缓急呢
好不容易送走了人,高东升拉着弟弟出去, 到没人的角落里这才开口,“是不是老方头掉进钱眼里了, 你怎么能不学习还有空搞这些。”
掉进钱眼里的人是谁, 高北辰不说。
他对这个大哥也没什么敬重。
也就是心疼裕欣那孩子, 小小年纪就看明白了事情, 却又逃不脱。
再过几年, 等他考上大学安排了工作, 回头就把裕欣带走,去一个家里人找不到的地方,像姐当初帮他那样,让裕欣念书学习, 不再过这鬼日子。
高北辰的沉默让高东升恼火,“老三,你说你犟什么犟爸妈之前不让你读书,那是因为看不到希望,现在为了让你读书,你知道他们有多操心”
高家的小儿子依旧保持沉默。
这几天来回跑,高东升没睡好,一双眼睛都布满了红血丝,“你姐出事了,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你,万一因为她你回头政审通不过,没办法读书可怎么办”
这下高北辰不沉默了,半大的青年抬起头,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她不会出事。”
“得了吧,那个吴主任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说实话,肯定有猫腻,她那个徒弟也哭红了眼,就是不知道这消息还能隐瞒到什么时候,我跟人打听了,只要划清界限就不会影响到咱们家,爹娘为了你高考这事,让我大老远的跑到省城去,就为了登报声明,你自己看吧。”
塞到手里的报纸有些褶皱,高北辰看着那黑框里的“断绝亲子关系声明”,眼底的小火苗瞬间门燃烧成了熊熊烈火。
但在抬头的瞬间门,他又觉得这样也好。
起码他姐回头再也不用被家里人所桎梏。
即便真的出事,死的时候也落了个干净,省得再被家里头糟践。
高东升没察觉到自家兄弟那瞬息间门的情绪变化,“行了你也看到了,往后咱们兄弟要守望相助,你可别再胡闹了,回去学习吧,别干那些活影响你复习。”
要不是自己真看不进书,高东升他都准备自己去高考了。
谁让他不是读书的料呢
报纸上的声明很快就传播开,一时间门似乎整个陵县都知道了这事。
钟厂长总算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往后算是摆脱了这些人,即便日后他们还不死心,拿出这报纸来,就是最好的证据。
就是不知道南雁那孩子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消息
他还有些不放心,特意打电话到省城的报社那边,问了关于声明的事情,这才挂断电话,把这份发行于本省的报纸,弄了好多份寄到沧城那边。
吴孝钢收到这报纸时都傻了眼。
还能这样
但有些事情还真是就这么荒唐。
为人父母不靠谱到这种地步,他也是头一次看到。
毕竟当初知识分子们登报断绝关系那是断尾求生,为了保全家人亲友,和眼下这真的不一样。
不知道领导看到这报纸会是什么心情,大概嘴角一撇觉得格外讽刺吧。
事实上,等南雁看到这报纸,已经是七月份中旬的事情了。
彼时全国各地的高考结束,南雁也总算结束了自己这被“抓壮丁”的生涯。
真不愿意去想过去两个月到底是怎么过的。
一开始是和其他专家老师搜罗来各地的学习资料,根据这些学习资料,拟定出题范围。
考卷被拟定后,又再三修正。
等到进入六月中旬,南雁又被塞到了监狱里,盯着那些囚犯们印刷高考试卷。
一开始还饶有兴趣的上手,后来被关的时间门久了,她连寻找乐趣的兴趣都没了。
好不容易等到高考结束,南雁这才结束了这两个多月的禁闭期,重获自由。
当年的恢复高考时间门紧准备不足,都是全国各地出题,听外婆说好像也出现了泄题的事情。
这次不一样,全国卷。
那些专家教授们在结束出题后,都在疗养院里被荷枪实弹的士兵看守。
杜绝了泄题的可能性。
监狱里的犯人也不可能往外传递消息。
因为是首都这边统一印刷然后再分发到各地,这又杜绝了各地印刷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泄题情况。
唯一可能泄题大概就是在试卷运输到各地的过程中。
为了保证这一流程不会出现泄题情况,南雁还跟保密单位的同志商量了各种对策。
连密码都用上了。
为了这次高考,她可真是掉了不少头发。
如今高考结束,南雁也松了口气。
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够以这样一种方式跟高考联系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哪个领导点的将,把自己给安排了。
离开首都,南雁回到沧城后,季长青已经在火车站等着了。
瞧着神容略有些憔悴的人,他把报纸递过去,“这也算是好消息吧。”
南雁一开始都没留意到那声明,被季长青提醒了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倒是他们能办出来的事。”
“是啊,不过也别太往心里去。”季长青看得开,准确点说知道这事后他就跟陵县那边打听清楚,知道南雁跟家里是真处不来,他觉得这倒是好事。
有些时候,遇到事情多往好处想嘛。
南雁本来也没往心里去,就觉得高家这边办事还挺利索,说断绝关系还登报说明,挺讲究的呀。
不知道哪位高人给指点迷津了。
不过管她呢,省得自己回头再被这一坨臭泥巴给沾染上。
坐到车上,她浅说了两句最近的情况。
“这边进展还挺顺利。别看小孙病歪歪的,干起事来麻利的很,这不已经把人给请来了。”
“他们家人脉广,虽说当医生救死扶伤不好求回报,但他一开口,人家也不好拒绝。”
这要是过去,季长青也会觉得这不太厚道。
但现在嘛。
先把学校折腾起来再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南雁觉得,孙时景这摇人手法还挺有一套,换作是她大概也就这些手段。
不外乎是“挟恩求报”。
只不过现在让孙时景做了这恶人。
当然也不完全是恶人,某种意义上孙时景也做了好人。
毕竟对于国内的中医药研究者而言,多一个青蒿素研究基地总归是好事。
如果能够依托于学校来建设这一研究基地,这事会更好。
国内对青蒿素的研究明确来说,起始于67年的523任务,当时是军民合作开发治疟疾药物。过去几年的不懈努力让523任务取得了巨大的进展,临床上取得了突破,但这还不够,在药物的临床应用上还有更长的路来走。
一个依托于高校以及制药厂的研究基地,对青蒿素的下一步研究有益无害。
至于说干校改建的沧城学院条件不算特别好,实验室环境还有其他方面都有些简陋。
但这些对于早些年参与到523任务中的研究员而言,已经很好了。
再者说,这世上难道还有比继续从事他们所热爱的工作更重要的事情吗
孙时景是好人,倒也不是南雁给他贴标签,事实如此。
南雁回到沧城后的第一站就是来到了新落成的沧城学院。
看到那笔走龙蛇的字迹,她愣了下,觉得有点眼熟。
“听说这可是中医研究院那边去讨来的校名题字,还挺有面子。”
南雁嘟囔了一句,“我也能”
她那不是被弄去搞高考题了么,不然肯定也会想法子到首都,要来主席的题字。
要知道国内高校改过名字,过去的题字很可能不再适用,很多学校就想法子从这些书信、书法中找出自己需要的字,七拼八凑的凑成了高校校名。
但沧城学院不一样,这是正儿八经讨来的题字。
特殊着呢。
虽说不是自己讨要来的,但这学院也跟自己有关啊。
南雁与有荣焉。
“行行行,知道你有这本事。”季长青最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这不是忙更重要的事情去了吗走,咱们进去看看。”
沧城干校本来就占地面积大,毕竟当初有那么多知识分子和干部在这里学习劳动。
把原本的房舍进行改建,实验室、教室、办公室如今是一应俱全。
沧城这边又给批了地皮,把干校往外扩建了一部分,留下了充足的田地,这部分用来做实验田,毕竟牵扯到中医药嘛,肯定要种植一些中草药。
“那边空地是预留的实验室地皮,小孙说等回头制药厂的账目说的过去了,再给这边资助俩实验室。”
现在没钱,这事只能再往后拖一拖。
南雁觉得自己去忙的两个多月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比如说现在季主任对孙时景的称呼都不一样了。
很亲昵,显然把这人当自己人来看。
“挺好的,回头我们化肥厂也可以出点钱。”比起刚投入生产没多久的制药厂,已经生产经营一年多的化肥厂在财务上也更宽绰一些。
季长青乐呵呵,“成,那我可记住了,等回头就找你去要这笔钱。”
正说着,刚好遇到了孙时景。
小孙厂长带领着一群人也在参观新落成不久的沧城学院。
南雁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孙时景似乎比之前又瘦了些。
这柳絮过敏的症状怎么持续这么久
“南雁同志总算忙完回来了呀,怎么样”孙时景很是熟稔的打招呼,“我这身体刚好就开始忙活,好不容易忙完了你立马回来,该不会是考验我所以这才出去躲清闲吧要是不请我吃个饭,这可说不过去。”
南雁觉得孙时景绝对不是性转版的自己,她没这么不要脸。
不过这顿饭还是请了。
连带着这些参观学校的未来任课老师们一起请了。
南雁过去忙活这两个月,别的不提,倒是有一笔为数不小的酬劳。
交给饭店的大师傅,按照一人十块的餐费标准来弄得,倒是把大厨给忙活了好一阵子,光是凑齐这人均十块的餐费标准就挺折腾人。
鸡鸭鱼肉都折腾来,一顿晚饭吃的大家都开心。
提前过来的任课老师们如今还住在地委的招待所,送他们回去后,南雁这才往化肥厂去。
她之前就给吴孝钢打了个电话,具体的也没说。
这会儿天都黑得透透的,便是连月亮都躲闪到后面,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南雁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孙时景,“我自己回去就行。”
“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回头季主任第一个饶不了我。”
“就你这身板,真要是遇到麻烦能指望得上”
南雁的调侃惹得一阵笑声,“这么看不起我呀,要不试试看”
南雁倒是没动手的打算,人家之前可是军医,在部队里工作,稍微跟着操练几天都比自己强的那种。
她有自知之明。
孙时景跟在南雁右后方,倒也没怎么说话。
拐到沧化路上时,远远看到了矗立在那的化肥厂,“是不是等过两年沧城这边能折腾的都被你折腾一遍,你也就要离开了”
骤然传来的声音让南雁愣了下,回过头去才发现孙时景距离自己很近。
不过一尺距离而已。
害羞的月亮都从乌云后面冒了出来,南雁恍惚中觉得这人呼吸似乎都急促了些。
“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
其实想要发展沧城要做的还有很多,不过季长青短时间门内应该不会离开这边。
有他在,沧城这边发展起来只是一个时间门问题。
对南雁而言,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就像是她压根不明白,为什么教育部就把她给抓了去,去主持这高考出题和试卷印刷工作一个道理。
谁知道哪天上级会怎么安排。
不管未来如何,自己努力把工作做好就是。
孙时景笑了起来,“展红旗说,你也不是不找对象,只是要求高了点。”
突如其来的话题让南雁心慌了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是啊”生生被咽了回去。
冷不丁的就想起了之前在省城,她吃剁椒鱼肿了嘴巴,找孙时景帮忙开药消肿那次。
他似乎也是这么看着她,目光没有半点躲闪。
觉得不自然的,反倒是南雁。
“展红旗还能说我好话”她也背地里说人,更重要的是给自己找一点反应的时间门。
孙时景这是要做什么南雁心中有猜想,却又觉得匪夷所思。
“他是不太会夸赞人,不过我也不算太蠢,能分辨出好赖话。”
对方的目光太过直白,让南雁下意识地掐了下掌心,“能当医生自然不笨。孙厂长想给我介绍对象啊,那你得问我这要求是什么,说不定我改了主意呢”
“那你说说看。”
南雁张口就来,“我要是找对象,那肯定要找个会做家务的,做饭好吃的,重要的是,身体好的。”南雁平静的看着对方,甚至还把锅给甩了过去,“孙厂长你当初铁口神断,说我气血不足需要好好调理,你说我这身体已经够不好了,再找个病秧子,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倒是我的错了。”
月色下的孙时景眼底稍稍黯淡,这让南雁有那么瞬时间门的愧疚,但也只是刹那间门罢了。
这段时间门孙时景忙里忙外,她十分感谢,毕竟沧城学院的建成利在日后。
但感谢不应该被感情所裹挟。
“哪能啊,时景同志也是为我好,我心里头感激着呢。”
论杀人诛心,南雁从来都是高手。
她觉得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
但有件事她却是忘了,孙时景跟她很像,并不喜欢黏黏糊糊的捉迷藏,他十分直白。 和南雁当初拒绝展红旗似的,他现在直接捅破了窗户纸,“身体好的,这是为了拒绝我特意新加的一条吧。”
青年的眼神那么的直白,不加掩饰,在月色下是如此的明亮,让人无处躲闪。
南雁叹了口气,“孙厂长何必跟我开这个玩笑呢。”
孙时景觉得南雁受到季长青的影响很重,客气的时候喊你时景同志,单纯的革命战友关系,关系好了就把同志那俩字去掉,又或者直接喊小孙。
总之在称呼上淋漓尽致的体现了什么叫亲疏有别。
只不过他尚且能够用行动让季长青改观,南雁对他却始终都保持着距离。
称呼便是最好的证明。
“没有开玩笑,起初有些好奇,能让展红旗这头犟驴后悔的人到底什么样,后来觉得她的确有能耐,能撑起一片天地,但有时候又有些幼稚的单纯。”
这是他接受调令,离开部队时,军区领导对他的挽留
“你有一腔热血,但外面的世界并不见得适合你这幼稚单纯的心性,我希望你能够改变心意留在部队,至于调令的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
孙时景的祖母曾经救过这位军区首长的性命,他自然有保护自己的本事。
但被家人保护的很好的孙时景,想要出去看看。
在军区时就听说了这位高厂长的故事,而来到沧城,才知道这个女同志在短短几年间门给沧城带来了许多变化。
尽管她的身份只是一个化肥厂厂长。
“一如当年革命圣地吸引着无数人奔赴至此,你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孙时景笑着帮忙赶去那嗡嗡的蚊虫,“冷酷如你这般拒绝了我,但这就是你。”
“我所爱慕的人,本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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