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二十四章 上天待他不薄,竟让他重生……

    第二十四章

    卿卿。

    卿卿。

    裴晏痛苦闭上眼, 只当所见到的沈鸾是自己的错觉,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那年大雪茫茫,朔风凛凛, 侵肌入骨。

    山路崎岖, 寸步难行。偶然一脚踩空,李贵等人候在侧,匆忙将人扶住。

    “陛下小心”

    “无碍。”裴晏拂袖,他身穿玄色地缂丝金龙云蝠棉袍, 厚重的棉袍也挡不住烈风的凶猛。

    举目望去, 四下苍凉,墙壁坍颓,只半山腰还有几棵古松。山门大开, 无一人守候, 墙柱上彩漆凋零,只匾上隐隐认出几个字

    清露寺。

    “清露寺。”

    裴晏低低呢喃一句, 倏地眉眼掠过几分狠戾凶恶。

    手中利剑攥紧, 裴晏一脚踢开山下的破门。

    恰好一个小尼姑提水出来,瞧见裴晏等人,吓得水桶掉地,大雪纷飞,雪珠子迷了眼, 她看不清裴晏等人的穿着, 只凭直觉来者不善。

    “你们是何人, 竟敢胆闯佛门净地”

    话犹未了,忽听一声利剑出鞘,剑身锋利,直直抵在小尼姑喉咙处。

    小尼姑惊得跌坐在地。

    “裴仪在哪”裴晏冷冷出声, 利剑一点点往前,几乎要戳上尼姑喉咙。

    沈鸾死后,无人知晓她的去处,只知道最后带走沈鸾尸身的,是前朝公主裴仪。

    裴晏寻了对方将近三年,终寻得对方踪迹。

    前朝三公主裴仪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无人知晓她会遁入空门,从此青灯古佛相伴。

    “庙里、庙里没有裴仪。”小尼姑颤抖双肩,泪流满面,“只有了尘师太。”

    风雪潇潇,寺庙在雪中飘摇,朱漆菱花槅扇窗摇摇欲坠,在风中低声呜咽,犹如对故人的哀悼。

    木鱼一声一声,井然有序。

    裴晏破门而入,却见庙中青烟缭绕,案几上并无沈鸾的牌位,只供奉着瓜果素饼。

    一人跪于蒲团上,通身纯素,前朝金尊玉贵的三公主,此刻只着素灰长袍,小脸未施粉黛,她面色淡淡,只专注于眼前的木鱼。

    香烛摇曳,裴晏颀长身影映在断壁残垣上,四下环顾,裴晏轻哂“了尘师太”

    刀光剑影,只听簌簌风声飞快,下一瞬,裴晏手中的利剑直直指向裴仪脖颈。

    刀刃锋利,直破裴仪长袍,直逼她颈间。

    “她呢”裴晏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裴仪不为所动,只慢慢松开手中的犍稚,她转身,虚虚朝裴晏躬身“陛下所问何人,贫尼并不知。”

    “不知”利剑往前,剑身隐隐见了血,裴晏步步紧逼,“那这样呢”

    裴仪仍摇头,面无表情。

    经年未见,当初骄纵任性的三公主早就不见,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

    裴晏手执利剑,步步往前。

    他扬高手臂,身后李贵等人立刻上前,将寺庙翻了个底朝天。

    小尼姑们尖叫不已,眼睁睁看着李贵等人如山匪进屋,翻箱倒柜。

    独裴仪自始自终面不改色,只默默注视着眼前的荒唐。

    连着搜了三遍,院中水井都翻了,然仍一无所获,裴仪屋中,甚至连一支步摇都无,只剩布袄荆钗。

    李贵凑至裴晏耳边,低声回话。

    紧握在手中的利剑轻轻发抖,裴晏目眦欲裂,黑眸透着红血丝。

    利剑往前,像是要一剑抹杀裴仪脖颈“朕再问你一次,沈鸾呢”

    裴仪面不改色“贫尼不知。”

    “不知”

    朔风凛冽,风雪自菱花槅扇窗鱼贯而入,满屋萧瑟,独烛影在风中发颤。

    “了尘师太既然记性不好”

    裴晏慢条斯理收走利剑,只眨眼功夫,下一瞬,那利剑已劈向门口跪着的小尼姑,“那朕便将这里所有人都杀了,兴许还能帮了尘师太寻回记忆。”

    小尼姑吓得瘫软在地。

    裴晏说到做到,眼看那利剑快要戳穿小尼姑眼睛,裴仪终再忍不住,怒声斥责“住手”

    裴晏好整以暇看她“想起来了”

    裴仪淡声“裴晏,就算你今日将这里全烧了,也找不到沈鸾。”

    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消失,裴晏沉声“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裴仪步步往前,丝毫不惧裴晏身上的冷冽,“沈鸾不在这里,你就算掘地三尺,也不会找到她一衣一袖。”

    裴晏眼圈泛红“你再说一遍。”

    裴仪弯唇,仰首迎上裴晏的视线,不疾不徐“陛下这么会演戏,不该做皇帝的,该去戏楼唱戏才是人死灯灭,裴晏,你如今这般惺惺作态是想恶心谁”

    李贵提剑上前“放肆陛下面前,岂能容忍你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裴仪轻嗤,连声大笑,双眼泛出泪珠,她长指指着裴晏,徐徐往后跌去两三步。

    “若不是你,沈鸾怎么会从望月楼跳下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

    长安郡主自幼骄纵,咬着金汤匙出世,何曾受过丁点苦难。然就是这样一个顶顶尊贵的人,死前却要惨遭那般苦楚。

    裴仪落下泪,声音哽塞“裴晏,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却因为你,从九层高楼跳下。若非真的走投无路万念俱灰,她怎会”

    裴仪泣不成声。

    少顷,方低低笑出声,裴仪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现“裴晏,她当初就不该遇见你。”

    “陛下,那人不过是胡言乱语,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雪天路滑,下山路难行,李贵小心翼翼搀扶着裴晏下山。

    裴晏摆手,打断李贵的话“她恨朕,应当的。”

    雪大如席,茫茫白雪落入眼中,模糊了视线,裴晏转身,却只见到那座小小的寺庙,在风中摇晃。

    他忽的想起佛前供奉的长明灯,他以为那是裴仪为沈鸾点的。

    不想裴仪盯着自己,忽的笑出声“自然不是。”

    她缓缓道,“这灯,是为陛下点的。愿陛下万寿无疆,长命百岁。”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活在痛苦之中。

    生不如死。

    风雪飘摇,唯长明灯长久不灭。

    裴仪扶着门槛,遥望裴晏离去的方向,她手上还捏着佛珠。

    小尼姑行至裴仪身边,先前不知裴晏身份,等后来瞧清裴晏身上象征皇权的龙袍,小尼姑更吓得不敢吱声。

    此刻,方敢张嘴“师太,那些人那些人还会来吗”

    裴仪不假思索“会。”

    她轻攥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以裴晏多疑的性子,肯定会派人时时盯着。

    小尼姑心惊胆战“那他要找的那个人”

    裴仪摇摇头“放心,她不在这里。”

    小尼姑茫然“不在这里,那她在哪”

    “她啊。”裴仪喃喃,恍惚伸出手,雪珠子落在掌心,很快化成一滩水。

    裴仪弯下眼,眉宇间隐约可见当年三公主的肆意和无忧无虑。

    彼时阳春三月,正值年少,不过因为一块桃花酥,亦或是一件新衣裳,她和沈鸾就能吵得不可开交。

    窗外黄鹂高歌,映着无边春色。

    那时以为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不想却成了如今的奢望和遥不可及。

    沈家出事,裴仪被静妃软禁在宫中。待她费尽心思翻墙出了宫,跑去找沈鸾,却只看到从天而坠的一个身影。

    沈鸾就那样,如风如云,轻飘飘从望月楼坠下。

    摔在裴仪眼前。

    鲜血如红梅缓缓在雪地中绽放。

    裴仪疯了似的奔向沈鸾,却还是晚了一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沈鸾在自己怀里没了呼吸,看着鲜血染红自己的衣衫。

    然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裴仪双眼湿润,她低声“她啊,她在风里。”

    裴仪忽然记起那个明媚午后,记起她将沈鸾的骨灰撒向风中,记起沈鸾曾经和自己道,她想出京城,想去江南看春水画舫,想去西北看大漠孤烟。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她希望沈鸾是自由的,再不被拘于深宫高墙,再不受这红墙绿瓦的禁锢,再不要喜欢上那个人。

    自清露寺回宫,裴晏日夜派人守在清露寺外,然依旧一无所获。

    裴仪好似真的斩断红尘,日夜与青灯古佛相伴。

    清露寺偏远,人烟罕至,几乎无香客踏足,更别提有外人。

    李贵垂手侍立在一旁,细细将手下人的话告知。两侧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高悬,三更天已过,殿内仍亮如白昼。

    裴晏揉着眉心,紧皱的眉宇好似未曾舒展过。

    李贵端来漆木茶盘,茶盘上托着苦涩药汁,他躬身“陛下,该吃药了。”

    自打沈鸾坠楼后,裴晏的身子也跟着病了一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况他又不听劝,新帝登基,朝中琐事多如鸿毛,裴晏事事亲力亲为,日日挑灯到深夜。

    李贵伺候着裴晏吃完药,转而看裴晏揉着额角,终忍不住“陛下可是犯了头疼”

    裴晏轻嗯了声。

    李贵唤人取来金镶双扣玻璃薄荷香盒,叫裴晏闻上一闻,又道“殿下,四更天了,还是先回寝殿歇息吧。”

    裴晏勤勉,五更天上朝,雷打不动,不曾落下一日。然他身子本就虚弱,日日如此,愈发虚弱。

    殿外风雪交加,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李贵望一眼窗外,忽的想起什么,急急凑至裴晏耳边。

    “陛下,蓬莱殿今儿的梅花开了,陛下可要去看看”

    那年雪花翻飞,沈鸾于冬日和裴晏在梅花丛相遇。沈鸾离开后,裴晏便着人在蓬莱殿外种了好几株梅花树。

    然不知为何,过去三年,那梅花树总不见得开花。

    今忽闻李贵如此一说,裴晏手中的狼毫应声落地,黑墨瞬间脏了奏折。

    裴晏顾不得捡起,匆忙向李贵取证“果真开花了”

    李贵陪着笑,搀扶着裴晏起身“奴才不敢妄言,真看真切了才敢告诉陛下。”

    裴晏迫不及待,挥开衣袖,步履匆匆往蓬莱殿赶“怎么不早点告诉朕”

    李贵无可奈何“先前奴才想说的,碰巧丞相来了,这一耽搁,就忘了,望陛下恕罪。”

    裴晏等不及追究李贵的过错,唤人抬了轿子,一路赶往蓬莱殿。

    知晓裴晏要去,殿角提前挂了牛角椭圆式铜灯,一众戳灯侍立在宫门前,殿宇巍峨,金碧辉煌,和沈鸾在时无异。

    梅树栽在院中,裴晏只披一件金黄色白狐狸里鹤氅,穿花抚树,终行至后院。

    风声凛冽,呛得裴晏咳嗽连连。

    李贵忽的心生悔意,加快脚步行至裴晏身边“陛下,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来蓬莱殿赏梅”

    裴晏摆摆手“无碍。”

    他仰首,目光在几丛梅花上久久停留,空中暗香浮动,似有梅花香漂浮。

    李贵拱手,还欲劝说。

    裴晏不悦皱眉“无须多言,朕心中有数,你们先退下吧。”

    话音甫落,又迎着冷风,捂唇轻咳两三声。

    李贵后悔连连,心知裴晏固执,无奈之余,只能带着宫人退下。

    皑皑雪地瞬间只剩一道孤寂身影。

    “卿卿。”

    退开之时,李贵好似听见裴晏轻轻一声呢喃。

    然待他转身看去,却只看见年轻的帝王伫立在梅林前,身影岿然不动。

    李贵眨眨眼,悄声退下。

    梅林寂静,静悄悄无人说话。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卿卿。”

    裴晏又低吟一声,他缓缓抬臂,手指自梅花上抚过。

    三年了,他找了沈鸾将近三年,整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然始终杳无音讯。

    在清露寺没找到沈鸾,有那么一瞬,裴晏是庆幸的。

    或许,沈鸾根本没死呢。

    或许,她真的被裴仪救走、此时就藏于皇城根下某处呢。

    “你若是真不在人世”

    裴晏唇角勾起一抹笑,一个不留神,手指被尖锐树枝划伤,血丝沁出,自指尖滑落。

    裴晏拢眉垂首,他厌恶瞥一眼自己的指尖。须臾,面不改色往下狠狠一按。

    尖锐树枝几乎要穿透裴晏手指,裴晏面色却始终淡淡。

    以沈鸾那样的性子,若真的不在人世,有魂魄一说,定会好好冲进裴晏梦中,将他骂上千百个回合。

    然而自从沈鸾出事,裴晏从未梦过对方。

    刺眼的鲜血染红衣襟,裴晏却始终视若无睹。

    风声在耳边鬼哭狼嚎,倏地一阵衣裙窸窣响起,裴晏戒备仰起头“谁”

    “奴婢、奴婢见过陛下。”

    细细软软的声调,那宫女着一件杨妃色盘金彩绣袄子,抱着小手炉,期期艾艾半福着身子。

    眉眼低垂,寒冬腊月,一截纤细白皙脖颈露出空中。

    裴晏背着手,微眯起双眸。

    他寝殿挂有一幅雪地寻梅图,乃他亲笔所画。画上女子,便是当年无意间闯入明蕊殿的沈鸾。

    那画挂在显眼处,若有心打探画中女子的打扮,也不是难事。

    宫女福身,裴晏不叫起,也不说话。

    风雪渐大,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宫女的身子渐渐抗不住,双脚发麻发酸。

    “陛、陛下。”

    耳边忽然传来娇柔一声,裴晏轻瞥女子一眼,慢条斯理道“你是何人,朕怎么从未见过你”

    宫女本以为无望,以为今日故意的穿着打扮皆成了泡影,不想裴晏真叫了自己起身,还如此和颜悦色。

    宫女心中一喜,放轻了语调“奴婢往日是负责看这片梅林的,陛下自然没见过。”

    裴晏缓缓“是吗”

    久久未听见裴晏的声音,宫女大着胆子,偷偷抬眼看裴晏。

    年轻的帝王面容俊朗,剑眉星目,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宫女曾隔着远远的人群看裴晏一眼,彼时少女年少,不知爱慕为何物,直至见到了裴晏。

    自那之后宫女便对裴晏念念不忘,知晓裴晏房中挂着踏雪寻梅图,知晓他喜欢梅花,宫女使了好些银子,方换来守梅园一事。

    不曾想今日真的美梦成真,得以见到裴晏。

    “奴婢今日见梅花开得好,然白日人多,恐扰了梅花清净,故而等到夜半方来。不想会撞见陛下,还望陛下恕奴婢无心之罪。”

    “无心”

    乌皮靴一点点往前,裴晏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攫住女子下巴,慢慢往上抬。

    那指尖还流血不止,血珠子往下坠落,脏了女子一脸。

    宫女惊慌失措睁大眼,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攫着自己下巴的手指忽然往下,裴晏一手扼住那宫女的喉咙,几乎要将人活活掐死。

    呼吸骤紧,一张脸憋得发紫,宫女双目瞪圆,双腿在空中乱蹬,发髻上的金簪子随之掉落在雪地,很快被茫茫大雪埋没。

    她实在想不通,上一瞬还言笑晏晏的裴晏,怎么会突然化身索命厉鬼,狰狞可怖。

    气息渐渐变得微弱,渺茫。

    倏地,裴晏忽然松开人,一个用力,狠狠将人往地上摔去。

    动静之大,垂手侍立在院子外的李贵也听见,急急带着众人赶来。

    瞧清眼前的一幕,吓得伏跪在地“陛下陛下息怒”

    裴晏立在雪中,凌厉的眉眼尚有未消散的狠戾。

    “朕差点忘了,卿卿爱干净。”

    若真是在她院中杀了人见了血,沈鸾肯定会生气的。

    裴晏低低笑了一声,目光冷冷在那宫女的脸上掠过“来人,将她拖下去。”

    宫女目瞪口呆,顾不得喉咙的艰涩,拖着发软双腿急急爬至裴晏身侧,她一下又一下往地上磕头。

    大雪迷了眼,宫女泪流满面“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话犹未了,心口突然受了重重一脚。

    裴晏一脚将宫女踢出三步开外,脸上难掩的嫌弃厌恶“李贵。”

    李贵忙不迭招手唤来小太监,一人一边架着小宫女离开。

    余光瞥见裴晏手上的伤口,李贵惊得跪在地“陛下,您的手”

    “无碍。”裴晏脸上冷冷,想着刚才碰过宫女的手,又觉恶心嫌弃。

    “将她的皮剥下,就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宫人伏跪在地,个个瑟瑟发抖,那宫女自知性命不保,然没想到裴晏如此心狠手辣,两眼一翻,直挺挺晕了过去。

    李贵垂首跪在地上,只听头顶传来裴晏幽幽一声“李贵,杖责二十,下去领罚,今夜不用伺候了。”

    那女子能如此巧妙出现在梅林,定少不得有人暗中相助。

    李贵伏首,不敢为自己喊冤,只低着头“奴才谢皇上恩典。”

    不过杖责二十,比剥皮挂城墙不知好上多少。然李贵是御前太监总管,皇帝眼前的红人,裴晏都能如此不留情面。

    其他宫人见了,更是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再不敢做爬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蓬莱殿的梅花开得正好,然裴晏的身子却江河日下。

    梅花凋零的前几天,裴晏刚好在朝堂上发了一通火。皇帝登基三年,后宫却空无一人,形同虚设。

    满朝文武跪在地,户部尚书满鬓银白,颤巍巍跪在地“陛下,选秀之事不可耽搁,陛下、陛下”

    高高的御案上摆着厚厚的一沓折子,皆是劝说裴晏选秀。

    后宫无人,裴晏足下无一个子嗣。虽说新帝性子暴戾无情,然只要腹中有了皇子

    众臣伏跪在地,人人心思各异。

    金銮殿殿宇巍峨,悄无声息屹立在朝霞中。

    晨光微露,檐角下的飞龙映着日光,好似要奔腾而起。

    裴晏高坐在龙椅上,随手翻开一本奏折,字字珠玑,字字泣血。他冷眼睥睨着朝下众人,忽觉无趣。

    户部尚书跪在地上,他这人本就冥顽不灵,固执己见,在朝中从不结党营私,只唯皇帝一人是从,墨守成规。

    今见裴晏如此,户部尚书忽然心生狠意,他抬首“陛下今日若不答应老臣,老臣便撞死在这里。皇家无子嗣,老臣何来的脸面,去见先帝”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直直撞向朱漆圆柱。

    众人一哄而上,齐齐手忙脚乱,将户部尚书拽住,好声好气劝说。

    “不至于不至于,不就因为一次选秀,何至于此。”

    “糊涂啊,这要真的闹出人命,你该当如何”

    户部尚书被人搀扶着,一张老脸涨得紫红,气喘吁吁,说不出话。

    片刻,方喃喃“陛下,老臣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

    龙椅上的裴晏忽的站起,目光环视大殿。头戴冕冠,冕檐上垂着的冕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众臣再不敢莽撞,齐齐跪下行礼。

    倏听哗啦一声,龙案上的奏折齐齐被裴晏扫落在地。

    裴晏面目森然,阴冷可怖“朕的家事,何时轮到你们插手了”

    众臣齐曰“臣不敢。”

    “不敢”裴晏低声冷笑,重重甩袖,“户部尚御前失仪,杖责五十,即日起革去官职,流放边疆。”

    朝中众臣面面相觑,皆叩首跪地,齐呼“陛下,尚书大人年岁已高,若是行杖刑,恐身子熬不住,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一声比一声高,响彻大殿。

    裴晏慢慢抬起头,他手执迦南念珠,极慢极慢扯高唇角“谁再敢求情一句,杖责一百”

    “陛下”

    满殿哗然。

    裴晏再不管其他,甩袖离开。

    李贵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前些日子他擅作主张,私自放了那女子进园。挨了板子后,李贵再不敢多管闲事。

    他终于明白,沈鸾在裴晏心中的份量,无人可比。

    “陛下。”李贵加快脚步,行至裴晏身侧。

    裴晏脸上怒气未消“嗯”

    李贵低声回“清露寺那边,有消息了。”

    裴仪昨日让人送了祭祀用品上山,用以祭奠故人。

    静太妃尚且还在人世,裴仪祭奠的故人是谁,不言而喻。

    裴晏眼前一黑,身影趔趄。

    李贵赶忙搀住人,惊呼“陛下”

    日光正好,朝曦显露。

    裴晏直直吐出一口血,晕倒在雪地中。

    当年得知沈鸾坠楼时,裴晏也是这般。

    寝殿炉袅残烟,徐徐青烟氤氲。

    李贵蹑手蹑脚从裴晏榻前退开,行至殿外,朝太医拱手“陛下这身子”

    皇帝突发晕厥,实乃大事。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聚在殿外。

    “李公公。”太医摇摇头,轻叹一声,“陛下是忧思过重,倘若心病不解,再好的良药,也无济于事。”

    李贵瞪目,直直往后跌去两三步。

    裴晏这心病乃沈鸾所致,如今沈鸾故去,他上哪找方子解开裴晏的心结。

    太医无奈“还是得劳烦李公公,多劝陛下歇息才是。”

    年少咳血,可不是长寿征兆。

    寝殿灯火通明,烛火足足燃了三天三夜,裴晏方从昏迷中醒来。

    积攒的政务容不得他耽搁,只喝了半碗药,裴晏招手,唤李贵将奏折抱来。

    李贵垂手,好言相劝“太医说了,陛下这病还是得多歇息才是。”

    裴晏不以为意“朕的身子,朕心里有数。无妨,朕多吃半碗药就是了。”

    李贵无可奈何,只能照做。好几次想开口,终又咽下了。

    裴晏瞥一眼,不耐烦“想说就说,支支吾吾是作甚”

    李贵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地面“陛下,丞相等人候在殿外,想”

    “想为户部尚书求情”

    李贵欲言又止,终不敢多言。

    裴晏懒懒将奏折丢向一旁,少顷,方低笑出声“朕若是真纳妃,她就真该恼朕了。”

    裴晏还记得那年,春光无限好,不知谁家女子朝自己丢了桃花枝。后来不知谁起的谣言,说是裴晏要纳那人为妃。

    沈鸾听说,气势汹汹寻上门,少女遍身绫罗,云堆翠髻,气红了双眼。

    她喊他阿珩。

    她质问他纳妃一事是否属实。

    又在裴晏甩袖离开时,急急提裙追了上去。

    沈鸾双眼发红,攥着裴晏衣袖,低声和他道歉。

    “阿珩,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别纳妃好不好”

    彼时乌金西坠,晚霞满天。

    少女眼中只有心上人一人的身影。

    裴晏轻瞥一眼沈鸾,面无表情将她攥在手中的衣袖抽走。

    一言不发,离开了。

    回忆戛然而止。

    榻上的裴晏奄奄一息,笑容虚弱,似是在自言自语,裴晏低喃,像是在回应多年前,那个春日黄昏,沈鸾的问题。

    他说“好。”

    好。

    他再也不纳妃了。

    烛光摇曳,跃动在裴晏眉眼。

    他轻轻笑了笑。

    满屋静悄悄,无人回应他的话。

    裴晏身子抱恙的消息终瞒不住。

    其实也无须瞒着,单就裴晏在朝堂上晕倒了三回,以足以证明他身子的虚弱。

    有户部尚书的前车之鉴,文武百官不敢再劝裴晏纳妃充盈后宫,只明里暗里,偷偷暗示了裴晏几回,想将族里的小王爷过继给裴晏,以做储君培养。

    冬去春来,满园春色关不住,裴晏着一身石青宝相花纹狐狸里长袄,慢慢在幽径上行着。

    身子日渐虚弱,前日偶感风寒,裴晏连咳了一整夜。

    李贵进殿伺候,无意间瞥见痰盂,惊得眼睛都圆了。

    虽竭力忍着,然通红的眼角仍是毫不留情将他出卖。

    裴晏又咳血了。

    自那次金銮殿前晕倒,裴晏已不止一回发觉喉咙腥甜,即使李贵隐忍不说,他也猜得到。

    冬雪消融,湖面上的冰隐隐有裂开迹象。然时处倒春寒,气候总归是冷的。

    李贵小心翼翼搀扶着裴晏,寸步不离。怕他一人在殿中闷坏,又怕他在湖边受凉。

    斟酌片刻,终道“陛下,这儿风大,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无妨。”裴晏摆摆手,只一句,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李贵忍着眼中泪水。

    裴晏“摆驾蓬莱殿。”他转首,视线悠悠在那柳垂金丝上掠过,“朕想再多看两眼。”

    再不看看,他怕以后连触景生情的机会也无。

    李贵彻底红了眼眶“陛下洪福齐天,定然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裴晏轻喃一声,不再留恋,摆驾去了蓬莱殿。

    殿中一如往日,金碧辉煌,珠宝生辉。

    蓬莱殿日日有人洒扫,亦如沈鸾还在一般。

    园中百花齐放,廊檐下的铁马在空中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回廊九曲八弯,竹影参差,映照在回廊上。

    茫茫日光中,裴晏眼前恍惚,视线直直落向前方某处。

    他呢喃“卿卿。”

    沈鸾好似就站在回廊尽头,少女一身杨妃色盘金彩绣袄子,亦如初见那般,高高仰着头。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卿卿。”

    裴晏又低声一句,循着风,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他伸出手。

    可惜只抓住一阵风。

    裴晏皱眉,转而四下张望,视线最后定在沈鸾的寝殿。

    菱花槅扇门推开,落入一整片暖阳。

    裴晏跌跌撞撞往前奔去,沈鸾这回却坐在榻上,她一身红色嫁衣,少女眉目传情,偷偷掀开红盖头的一角。

    媚眼如波,不过如此。

    “阿珩,嫁衣我绣好了,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沈鸾向来不擅女红,丝帕都不会织。然为了这嫁衣,终拾起一针一线,挑灯夜战,终将这嫁衣织成。

    “我、朕”

    眼皮渐重,裴晏想说话,却发现什么也道不出。喉咙一片腥甜,他终忍不住,直直往前跌去。

    可惜他只抓住了嫁衣的一角。

    耳边嗡鸣,此起彼伏的,是李贵等人的尖叫。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后了。

    窗外虫鸣鸟叫,日光透过月洞窗,懒懒落了一地。

    这是蓬莱殿。

    窗下的妆台和沈鸾离去时一样,铜镜立着,好似随时等候主人回来对镜描眉画妆。

    裴晏扶着榻坐起,忽的发现自己手上还握着一物,是沈鸾未来得及穿上的嫁衣。

    他勾唇,蓦地又连着咳好几声。

    李贵端着漆木茶盘,匆匆进殿“陛下”

    裴晏摆手,习以为常从李贵手中接过温水,拿水漱了口,又喝了半碗药,终觉好些。

    李贵垂手侍立在一边“陛下,奴才去唤太医”

    “不必了。”裴晏双目微闭,“朕想再睡会。”

    李贵红着眼“陛下。”

    手中的嫁衣仍在,蓬莱殿一直留着沈鸾当初在的样子,故而熏香也点的一样。

    香气氤氲,裴晏闻着熟悉的气息,终缓缓睁开眼“李贵,你说奈何桥上,朕能遇见她吗”

    李贵一惊,急呼“陛下”

    裴晏笑笑,眼中忽的有泪光闪现“她那么恨朕,连梦都不想入,应当、应当也不会想见朕的。”

    声音渐弱,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隐绰光影中,裴晏好似看见李贵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口中惊叫连连。

    “来人,快来人陛下,陛下他”

    心跳声渐止,裴晏合上眼,再听不见其他。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沈鸾站在自己榻前,一脸惊恐望着自己。

    裴晏弯唇。

    果然又是自己的幻觉。

    “殿下殿下”

    头晕目眩。

    甫一睁眼,裴晏忽觉身子发软,耳边是李贵熟悉的声音。

    然这声音好似年轻许多。

    裴晏揉着眉心,尚未看清来人,先道“朕无事,别”

    入目是李贵瞪圆的双目。

    裴晏皱眉,上下打量着脚踏上的人“李贵,你怎么”

    “殿、殿下”

    殿下。

    裴晏怔忪,记不清自己已多久没听见这个称呼。

    他心口骤停,忽觉眼前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对劲。

    这里不是蓬莱殿,也不是乾清宫。

    而是明蕊殿。

    李贵尚且不知自家主子发生何事,只当裴晏是病糊涂了。

    深怕裴晏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李贵急急半跪在地“主子,隔墙有耳。虽说你已昏迷两月有余”

    “朕、我昏迷两月有余”

    裴晏忽的沉了声,高坐龙椅许久,裴晏带来的压制不容小觑。

    李贵不自觉挺直腰杆,低声应了声“是。”

    他将秋狝一事告知。

    时间有限,只提了笼统大概。

    “秋狝”

    裴晏倏地一惊,“现在是什么时候”

    “未时一刻。”

    “何年何月”

    李贵低声道了一句。

    裴晏面露怔忪,容不得他多加思考,匆忙掀被起身“备水我要沐浴”

    李贵大惊“主子,您昏迷这般久,若是此刻沐浴,恐怕”

    裴晏拂袖“无碍。”

    他环顾四周,迫不及待唤李贵重拿了新衣衫出来。

    沐浴熏香,重束衣冠。

    窗外白雪皑皑,裴晏端坐在窗下,遥望院外两株开得正欢的红梅。

    他轻笑一声。

    上天待他不薄,竟让他重生在和沈鸾初见这天。

    若无意外,再过半刻钟,沈鸾便会来明蕊殿踏雪折梅。

    “卿卿。”

    裴晏推开窗,任由风雪吹落案几上的宣纸,轻声呓语,笑意落在眉眼。

    这一世,他再不会放人走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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