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顾莞四人寻了一处能远眺特使行辕远处民居, 站在阁楼之上。
暮光下,他们看一队队禁军飞马驰过。
这件事情, 在第三天终于有了结果。
翰倒是把首尾收拾得极干净, 但他经手大箱大箱的金银珠宝的时候,禁不住生了贪婪之心,偷取了数十件极珍贵的。
一搜不着, 冯坤下令掘地三尺, 将翰的营房并其家宅别院都挖了一个遍,最后在他正院外的小花园找到痕迹,最后起出了这一箱珍宝。
翰人赃并获,当场被逮捕羁押。
同时捕下他麾下的心腹及众多卫兵家管事,一夜严刑, 最终有人受不住交代了藏赃过程, 之后又有人吐露了他影影倬倬知道的大宿坑痕迹。
至此, 案件有了重大突破,翰有没有同伙及他的上线还在追查,但秦显已经彻底洗脱嫌疑,被释放重归原位了。
整个灵州城为之一清,之前沸沸扬扬的争论和不可置信都一扫而空,秦显不论军政都极肖谢信衷其风, 颇得灵州军民爱戴,大家都很是高兴。
年关马上就到了,大街小巷左邻右里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这件事情。
阁楼之上, 谢辞把半开的木窗关上,呼呼凛冽朔风便停了,他说“我们走吧。”
顾莞点了点头。
终于可以见秦显了。
这个昔年谢信衷麾下的第一死忠。
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
秦显, 虽不及荀荣弼血缘亲近,但谢辞也曾见过多次,他擅使一柄湛金长刀,小时候还教过谢辞刀法。
印象中,是个豪爽的暴脾气汉子,对谢信衷言听计从忠心耿耿。
只是一提起荀荣弼。
事到临头,两人还是无可避免地想起肃州的事。
虽然已经仔细分析过,荀逍和他们目标是一致,此刻人更在他们身边,对方报仇雪恨的迫切心绝对不比他们少,断不可能胡说八道。
更重要的是灵州情况,朝廷连特使都已经派来了,这是和荀荣弼父子完全不一样的状况,这样几番惊险秦显是真正悬于一线,要是没能成功拖延时间揪出翰,秦显如今已经在被押解上京的路上了。
另外顾莞还参考了原书。
还有谢二嫂。
谢二嫂闺名秦瑛,她是秦显的亲侄女,英年早逝的胞兄留下的一双儿女,秦关的唯一的亲妹妹。
像荀荣弼这样的人,应该还是不多的。
谢辞和顾莞已经反复分析过,两人有把握,这秦显应是没有问题的。
但虽然如此,到了最后这一刻,两人的心弦也不禁绷紧。
就连顾莞都多少有点忐忑。
她心里嘀咕,都到这份上了,这秦显不至于还是个坑吧
顾莞原来是不迷信的,但经这一遭不敢说一点不信了,她赶紧把自己认识的满天神佛都念叨了一遍。
不是说风雨过后有彩虹吗
喂,一定要顺顺利利啊。
而在另一边。
冬阳最炽热的中午时分。
已经被设为羁押室多时的营房铁门“哗啦啦”一声被打开,秦显、秦关、秦永父子叔侄三人终于从里面放出来了。
秦显是个四旬出头的中年大将,生得身长八尺浓眉大眼,是个很威武的将军。他身上依旧穿戴着被羁押当年的黑色甲胄,虽有些时日未梳洗,几缕碎发散下,但一双大脚大踏步走出来,却依然步履如风,未显太多狼狈。
“他娘的翰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秦显声如洪钟,骤见久违的阳光三人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秦显随后就放下手,他眯眼望了望大太阳,随即破口大骂。
不过骂归骂,大家却是笑的,窦武卫钦等心腹并灵州大大小小的将领俱等在营房前迎接他,大家都很激动,这次真的很惊险,差一点他们都以为无力回天了,幸好最后柳暗花明。
大家都笑着,激动地喊“将军”
“见过将军”
一众人先后涌上来,秦显长呼一口气,也露出笑脸,和他们一一大力拥抱。
“夫人小姐她们正在家里等着,将军你快回去吧”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激动稍稍过去之后,有人想起来秦夫人秦文萱她们,急忙说话。
“这一次,幸好有文萱的朋友顾兄弟,文萱也长大了许多啊,这回她可担了不小的事,还有嫂夫人伤了头了,”
秦显一听顿时大急,匆匆说了几句,顾不上梳洗,急忙先赶回家看妻儿。
文氏秦文萱她们已经回到将军府了,灵州将军府刚刚解封,她们不希望父亲看见她们的狼狈而伤心自责,急忙赶了回去,略作收拾,以最好的一面迎接她们的夫婿父亲家人归来。
一家人翘首以盼,秦显三人快马赶归。
沓沓的军靴声沿着回廊奔上院门,那清晰有力而熟悉的步伐,文氏激动得扶着床围撑起身,秦文萱急忙扶住母亲,小儿子已经哭着扑了出去,“爹”“爹”
一家人多日的惶恐和焦虑,这一刻崩溃决堤,泣不成声。
秦显接住飞扑的小儿子,驰骋沙场多年流血不流泪的虎将,这一刻泪盈于睫,他用力一抹,快步上前,“娘子,萱儿,昆儿我回来了”
一家人抱头痛哭。
文氏激动了一会儿,咳嗽了起来,秦显看见床几上冒热气的药碗,急忙扶她靠坐在床头,端起药碗扶着给她喝。
秦文萱又和两位兄长大力拥抱,四人便站在床边。
秦文萱看着父亲扶着碗慢慢给母亲喂了药,兄长抢步上前,放平枕头扶母亲躺下。
激动团聚过后,秦文萱立马想起其他事情。
她看了眼父亲,上前,半晌小声说“爹,谢辞来了,顾大郎就是他。”
秦显正在起身,心中一震,药碗“噼啪”一声掉落在地上。
“你说什么”他失声。
“是谢辞,真是谢辞。”
是父亲心心念念了多时的谢家人,谢元帅谢伯伯如今在世唯一成年的儿子,谢辞。
秦显一时之间,他急切问“那他人呢,他在哪里”
秦显既已洗脱嫌疑,自然重掌军务。
父子叔侄当天重新接过手上职务,秦显还去拜见过了特使冯坤和蔺国舅。
次日,秦显终于稍稍腾出手,在府中设下一席简单而隆重的席面,感谢这些时日为他焦急奔走的麾下心腹将士,好兄弟们。
偌大的正厅里,人满满当当的坐满了几张大圆桌。
“将军哪里的话,我们灵州上下顶着烈日严寒驻守边关这么多年,岂容他人构陷”
“正是我这条命是将军救的,便是豁出去,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翰这个杂碎”
大家擎着杯盏,以茶代酒,都站了起身。
傍晚夕阳映照,晚霞染红了鱼鳞状的絮云,经历了这一遭,秦显多少心潮起伏,但听到倒数第二句,他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卫钦你这话不对。”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长吐了一口气,说“若是我真蒙冤入罪,你们更要好好的,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大家一听,便知他又想起谢帅及赵恒赵大将军了,谢帅当年入狱判罪之后,赵恒是谢信衷麾下另一心腹大将,可惜他追随谢帅而去了。
秦显深吸一口气,抹一把脸,笑道“好了好了,今天不说这个,来了我们喝茶吃菜,来来来”
秦显强自压下翻涌起的思绪,举起杯盏,笑着对大家说,他一直往外瞥,似不经意问“怎不见那两位顾兄弟”
“哦,他们和窦武一起来”
卫钦说完,卫真抢答“将军您不知道,顾兄弟可厉害了,他一嗅,就知道了那杂碎在撒谎幸好有他在,不然咱们还不知道假账册的事”
卫钦瞪了儿子一眼,不过他们几个也大赞“年少英才,果真了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秦显听着,心潮澎湃,他竭力抑制下来,“好,好好”
将军的儿子,岂有不好的道理
他一时之间,有些热泪盈眶,秦显用尽全身力气,才竭力压住了眼眶热意。
客院里。
顾莞挑起一盏灯。
等谢辞卸妆之后,她替他稍稍扫了扫颜面,给两边打上阴影,之后两人穿戴上普通近卫的甲胄,隐在窦武的近卫中并不起眼。
窦武回府一趟,更换了轻甲,率一众近卫飞驰而出。
嘚嘚的马蹄打在青石板,暮色中抵达府前大街,谢辞翻身下马,鱼贯而入,上台阶前,他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匾额“灵州大将军府”。
秦显和谢信衷一样,是个特别固执的人,当年谢信衷,现在的秦显,大家都把匾额改为“总督府”或“节度使府”等,就是他还一门心思用从前的“大将军府”。
窦武点了几个近卫,快步往宴席的前厅行去,其中一个正是谢辞,谢辞行走在青石走廊上,沓沓的军靴落地声一如他的心。
终于,他们来到了热闹的大厅。
“来来来,我们来了,将军,这两位就是顾兄弟”
秦显大笑着,他立刻抬头望去,豪爽的笑声在对上谢辞的脸时戛然停了一刹。
顾莞只给他扫了扫两侧,侧面看不怎么像,但正面只是稍稍修饰,比谢辞原来的脸大致瘦削一下,却和旧年更像几分。
一双点漆瑰丽的眼,眼线浓长,少年身姿挺拔如标枪初出鞘,气质沉淀下来,却也凌厉了很多,那一双浓黑的剑眉却越来越神似他的父亲。
那双异常熟悉的眼睛,谢信衷明面严厉批评敲打,私下却极之为之骄傲的四儿,谢辞。
即使有秦文萱提前说过,激动已经过去一夜,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但在骤然看清谢辞的脸一刹,秦显心中仍不禁大震,他手中杯盏一颤,一声喊差点就当众脱口而出,险险忍住。
四公子
欢喜的心情最终还是被黯伤取缔了。
秦显一见谢辞,虎目当即无法抑制浮起泪花。
但他竭力忍下,强作镇定欣悦,笑着和谢辞打招呼,并还拍了拍他的肩和他对饮一盏,之后和大家继续推杯换盏。
热热闹闹的宴席结束后,已是华灯久上,大家先后告辞回去,秦显找了个借口把谢辞留下。
当所有人悉数离去,厅门“哐当”一声关上之后,秦显一声“四公子”
眼泪夺眶而出
这个数十年来即便大刀砍在身上都没有皱一下眉头的汉子,这两天竟连续哭两场。
在终于得到谢家人音讯的那一刻,他甚至没有想起兄长遗孤视若亲女的瑛娘,而是谢家的人谢辞、荀夫人,还有谢家所有的人,他顶天立地将军仅存于世的家眷。
秦家谢家世代为将,秦家当年糜良之乱立功亦赏封为忠诚伯,两代人都是谢家的心腹股肱,当年谢二嫂刚刚定下婚约之后,她父亲就战死沙场,全靠谢信衷一手扶持照拂,秦显又争气能干,才重新顶起家门。
秦显对谢信衷感情很深,不独独是心悦诚服的忠诚麾下,还有许多许多私人的感恩和情感。
这一刻,他失声痛哭,天知道自从谢家人失去了音讯之后,他遣过多少人,废了多少心思,都依然一无所获时,是有多么的难受焦急。
他拼尽全力,恨不得和这幕后之人鱼死网破,都不及此刻见到谢辞得知谢家人平安的汹涌情绪。
他哭得实在太过真情实感了,双膝跪地,掩面涕泪交流,因为悲伤终于现出鱼尾纹显得几分老态。
那种在喉头间呜咽的压抑哭声,却让人想到一个词,撕心裂肺。
与之一对比,荀荣弼当初的哭泣都显得浮悲。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低头黯然难过的秦关秦永兄弟,并无其他人。
谢辞一直以来绷得紧紧的后脊,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
这种哭声轻易感染了他,他喉头发紧,仰起头强行抑制泪意。
最终秦显一抹眼泪,他爬起身,用力紧紧抱着谢辞。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你都长这么大了,”秦显退开一点,借着灯光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如出鞘银枪般凛冽的少年男子,“长得真好啊,想必,想必将军在天有灵,必然会极欣慰的”
他感慨又难受。
谢辞一直强忍当的泪意,终于夺眶而出。
秦显也是。
不过,虽然这里杯盏狼藉,悲恸和泪意同在,但谢辞伤痛的同时,不禁涌起另外一种激动。
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跋涉了这么久,历经无数的困难险阻,他终于成功跨上了这一步了。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忠诚于他父亲的旧部了。
他终于不再是孤独前行。
他终于抓住了可以抓在手里的力量,找到了可以借力的地方了。
隔着点点水光,谢辞抬眼和顾莞对视。
顾莞也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呼,真的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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