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哭喊响彻餐厅时,程昀正殷切地将几片刚烫好的牛肚往丈夫碗里夹。
起初她并未留意,但那嚎哭声越听越耳熟,几个服务生又纷纷往那拢,于是起身查看状况。
这一眼便心乱如麻。
隔着几个卡座,有位身材壮硕的花臂男人站那,没好气地四处喊话“这谁家小孩啊。能不能管管啊”
而自己的宝贝儿子坐在地上,面红耳赤,涕泪横流。
循声过去的一位女服务生将他拉站起来。
原游川顿时哭得更凶。
程昀推挤自己丈夫,要他让行,原屹瞟她一眼,不知怎么了,听她说是川川哭,这才赶紧撂下筷子,一同过去。
她三步并作两步,边喊“借过”,边拨开围观人群。
原也见状,不紧不慢到场。
程昀将儿子揽来身前护住,轻声细气问“川川,你怎么哭了呀”
一见妈妈,原游川更是委屈,伸手指认,对准那男人“他打我。”
程昀一听,慌了,蹲下身四处检查孩子身体,问他被打到哪了。
原游川不答话。
程昀像条护犊的母狼那般露出敌意“你们打他了”
跟男人一桌的女人炸出声音“谁打他了也就推了一下,你家小孩别张口就来污蔑人行吗”
“推孩子就对了”程昀瞪着她“你们怎么随便推孩子呢。”
花臂男气极反笑“就推他怎么了,我没打他都算好的了。”
程昀深呼吸,胸线迭动“诶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花臂男说“我就这么说话怎么着你孩子拿个脏手在别人身上乱抹你还有理了你要是不会管小孩就别带出来丢人现眼,净给人找麻烦。”
身穿黑色吊带的女人立刻帮腔“就是啊,我男朋友开始也跟他好好说了,他不听,我们就活该坐着被熊孩子乱搞观音菩萨来了也没这么好脾气吧。”
说着丢了两团脏兮兮的纸巾过来,滚到程昀面前。
人证物证俱在,程昀被堵住,张口结舌间,她突地想起落了个关键角色,便扬起脸来四处寻找。
原也适时出现在眼前。
“不好意思,”少年干净的声线扩散开来,顷刻稀释剑拔弩张的氛围“是我不好,没看住我弟弟。”
“我向你们道歉。”
“实在对不起。”
他低眉顺目,态度谦和。
那女人多瞄他一眼,见他身上更是不堪入目一团糟,忍不住阴阳怪气“哈,难怪呢,自家人都能弄成这样,还指望人家对陌生人有什么教养。”
程昀正要反驳两句,怀间一空。
一旁暂未插手的原屹,见附近卡座有食客举起手机,忙将原游川提溜过来,威吓一声“哭什么哭跟叔叔阿姨道歉”
爸爸面容凶怖,原游川登时止声,大脑空白,只能照做。
他啜泣着,一边抹脸,一边喃喃“叔叔,阿姨,对不起”
原屹继续教“我不该在你们身上乱抹。”
原游川照着念“我,呜,我不该在你们身上乱抹”
原屹注意到男人袖口的污渍,补救道“先生,实在抱歉。是我教子无方,让他把你衣服弄成这样,您看是赔偿您还是”
男人瞥他一眼,不屑道“不用了。看你老婆那不服气的样子,别回头被倒打一耙说咱们讹钱。”
原屹眉头微紧,回头眼神制止。
程昀银牙咬碎,敢怒不敢言,只得将孩子重新拉来跟前。
服务生见状,忙上前劝解,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和气生财,那对男女不再计较,坐回去继续用餐。
程昀抱着原游川回座,轻声哄慰;
原屹沉着张脸,一言不发。
原也跟在后面,信步自若。片晌,他侧过脸去,轻悠悠地呵出一口气。
本该其乐融融的一餐,因这个突发事故,变得异常沉闷。
后半段,原屹食不知味,连饮几杯大麦茶就说饱了,问妻子什么时候走。
程昀面皮薄,自然也不想多待,就说“现在走吧。”
原屹点点头,看向原也“你今天就住家里吧”
原也婉拒“我这周作业多,有不少没带回来,还是回出租房吧,我怕做不完。”
见他身侧背包是不厚实,垮在那里,原屹不再强求“那我们先送你回去。”
原屹去地下一层取车。
原也,程昀,原游川三人在路口等候,小孩还在抽噎,剩余两人均不吱声。
黑色的奥迪a8刹停下来。
原也坐入副驾。上路后,后排程昀仍在安抚惊魂未定的原游川。
女人声音细碎不绝,原屹本就心情烦闷,叫她少这么溺爱,两人辩嘴几句,车内再无声响。原也靠向椅背,摸出降噪耳机,一左一右戴好,侧眸看窗。
轿车滑过没有尽头的幻光霓虹和楼宇,贮停在眼熟的小巷口。
原也下车刚要走,被握着方向盘的爸爸叫住。
男人回头叮嘱妻儿“小昀,我跟原也上去说两句,你和川川车里等我。”
程昀一怔,微笑应声。
原屹把冷气留着,下了车。
窗外两道影渐行渐远,程昀热忱相送的神态冷却下来。
她从包里取出一支棒棒糖,拆袋,递给陷在安全座椅里的原游川。
男孩舔舐着,情绪总算好转。
女人挽起笑靥“川川,你不是去洗手的吗在哥哥身上画画就算了,怎么好端端的用脏手抹别人呢是不是哥哥让你做的”
小男孩用力点头“就是哥哥让我画的。”
程昀攥拳,水红色的美甲掐进肉里。她深吸一气,又缓慢吐出,然后升起车窗。
一路上,父子俩基本没讲话,不过几句客套寒暄,住得习惯与否,原也收起了耳机,也都挨个作答,只是没什么情绪。
原屹跟着原也上楼,对楼道的环境全程挑剔“要不是实在没空房,才不会选这间,这楼梯小的,多来两个男的都得塌。”
原也没搭腔,取出钥匙开门。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些户外的黯淡光斑淋在器物上。
“没人么”原屹有些意外“隔壁那户回家了”
原也扫见女生房门缝透出一隙亮,又瞄了眼她妈妈房门,迅速打开客厅灯“好像是。”
“就一双拖鞋。你别换了。”
他说着,拐去自己房间。
原屹跟进去,考虑到家里没旁人,就没有掩门。
男人四处打量,见儿子屋里收拾得还算整洁入眼,就不再过问生活方面的事,走去他书桌边,拖出椅子坐下。
“你也坐。”原屹指床。
原也一声不响照做。
原屹拿起他桌边习题册翻两下,又放回去,不卖关子“我前几天到北京出差,没空管到你,你知道你们汤老师给我打电话么”
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什么事,原也回“猜到了。”
“他说你放弃竞赛了真的假的”
原也扬眸“真的。”
本还没特别当回事,等真从儿子口里得到准信,原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疑“你就自己决定了”
原也说“对,我不想参加了。”
“你说不参加就不参加”原屹声调陡然提高“这么大个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原也面孔平静“我想专心高考。”
原屹不以为然“这冲突吗再考一次怎么了,又不是差多少,六十二名,差两名就能进集训队,清华北大就稳了,按你的势头和这么多年的经验,下次进是百分之百的事情,为什么就不去了早奋斗早享受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懂。”
原也直直看着他“那又怎么样,我全科成绩从没掉出过年级第一。你担心什么”
原屹嘲他“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国家集训队的含金量是高考能比的”
原也弯了弯唇,并无切实笑意,只觉冷森“是对你机构来说的含金量吧。”
原屹如鲠在喉,半晌,他按住火气,放平声腔“你弟弟和程阿姨还在下面等,我没工夫跟你掰扯这个。我是你爸,我会害你吗你现在还不明白当中的利害关系,别拿自己的将来赌气。”
“我的将来我比谁都清楚,”原也双手撑床,稍稍后仰的姿态分外悠闲,也愈显肆意“我能为自己负责。你别管了。”
提到这个原屹更是来气“我怎么管你了这么些年我睁只眼闭只眼偏袒你的趟数还少吗今晚川川的事,你真当我不明白还有,你偷偷给博知出题挣那几个钱准备干嘛,家里是不给你钱用还是虐待你了”
男人想想又冷笑
“我原屹、原校长的儿子,给对家出题,你怎么想得到的,讲出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原也没有吭声。
原屹深谙儿子脾性,完全遗传他亲妈,看着温煦好相处实际心硬如顽石。
于是又摆出好商好量的态度“原也,你真想清楚了备战高考不参加竞赛,不再好好考虑考虑”
男生目光决然,闭门谢客“不用再考虑了。你回去吧。毕竟川川和程阿姨还在等你。”
他说话夹枪带棒,原屹听得血往大脑涌,怒不可遏,起身就是一句“行,你厉害,不参加奥赛,好啊,那就给我当状元”
“不然你就对不起你现在说的每句话跟家里怄的每回气”
男人说完就走,步伐不带停顿。
最后轰一下甩上正门。
偷听许久的春早被摔门声吓一激灵,手里的自动铅笔也吃劲往下一按。
她心跳如雷,忙抹开草稿纸上断掉的铅芯,嘎哒两下按出新的,强令自己继续做题。
然而思路全乱,再也解不下去。
她挠挠颈侧,心思妈妈去超市前肯定关掉了屋外所有灯,他们可能以为家里没人才吵成这样。
还是不要让原也知道她的存在为好。
这么想着,春早决定“坐实”屋内无人的假象。
她轻手轻脚起身,关掉卧室顶灯,只留着桌角的护眼台灯打光。
坐回桌边,她不忙握笔,靠向墙面,侧耳聆听,屏息留神隔壁响动。
那端传来稳定的鞋履声,只六下,便中断了。
吱呀一声,似乎是开衣柜门的动静。
少顷,踩在地板上的步伐再度响起,渐而远去。
她吁口气,一屁股坐回椅面,这才将笔捏起来,将写满的稿纸换面。
正要伏身继续做作业,门板被叩三声。
春早惊弹起上身,看向房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知道她在家
心乱片刻,女生拉一拉睡衣衣摆,端正表情,走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原也。
从脸色到状态,风平浪静,仿若无事发生。连身上的白t都干净规整得看不出一丝皱褶。
春早尽量不与之对视,不想让他感觉到端察和研判,以至于挫人自尊。
男生递出左手,一张崭新的白色手机卡被他夹在两指间“你的卡。”
“接着。”他言简意赅。
春早双手抽走,颔首致谢,又问“多少钱”
“嗯”一个困惑的鼻音掉落下来“这好像是借给你的,不是卖给你的。”
春早顿时脸热。
“我知道,”她连忙解释“我没有要一直占有它的意思。就是这样白用你的卡我感觉不太好,毕竟话费流量都要钱。”
她还在扭捏不安,而男生已快速给出解决策略“这样吧,请我吃顿饭好了。”
春早看向他,眼底有所顾虑一顿饭就够了吗
男生似乎并不在意是否等值交换,继续征求她意见“可以吗”
好吧,就按他说的来吧。春早心一横,同意“好,下个星期你选一天,我请你吃饭。”
原也嗯一声,示意她手里的卡“不试一下么”
春早反应过来,回身走到床边,掏出枕头下方的手机,开始装卡。
她知道怎么操作,但因为少有这样的时刻,所以有点手忙脚乱。
原也没有主动插手或指导。
屋外有灯,屋内晦昧。
女生恰好停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脑袋微倾,小巧的鼻头像是半掩于深水间的珍珠。
她的动作略微生疏,但非常地认真和执着。
时间和空间都变得像是属于她的,他不想入侵,也舍不得打破。
倘若她求助,他一定会伸出援手。
但她没有,那他就专心当她个人时刻的观众。
终于开机。
屏幕的光映亮女生的双眼。
原也也忍不住抿高嘴角,就像是
赠送礼物的人也分到了一角蛋糕。
春早克制着翻腾的喜悦,走近他,点开音乐软件,随意选了一首,轻快前奏很快没出。
“谢谢。”她再次道谢,心头几要感激涕零“可以用。”
网速还很快,呜呜。
原也回“那就好。”
完成“交易”,男生正要走,忽的,他侧回身来,薄薄眼皮微掀,朝只余一盏微光的屋内随意一瞥“你还真是节约用电。”
“”春早噎住,无措地用手背蹭额角“呃,反正就一个人在家。””
极为刻意地目送“原大恩人”回去自己卧室,春早才关上房门。
她一个箭步坐回床边,戴上一边耳机,配着歌单bg,滑屏浏览各大网站,登qq,上微博,尽在掌控。
非黑即白的空屋正式与外界搭轨,有新鲜的清甜的气流灌进来。
春早愉快地跟着音乐哼歌,脚后跟也在拖鞋里有节奏地上下蹦跳。
当然,时刻警惕看门,留心屋外动静,以免过于得意忘形,被回来的春初珍逮个正着。
正自嗨着,一条短信提醒跳出来。
春早打开。
陌生号码,内容“test”。
测试
测试手机通信
除了这张卡的另一位拥有者,她想不到还有谁会来发这种消息。
作为忘乎所以的租赁方,春早本想恶搞地回复一个td
但想起方才隔壁的激烈情形,她规规矩矩地敲下“收到”,并将号码保存到通讯簿里。
男生没了动静。
春早等了几分钟,情绪不受控制地宕下去。
她倒头躺回床上,觉得如此膨胀的自己有点刺眼和过分了。
原也和他爸爸争吵的内容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很难不往深处想,他应该是回家拿卡才会遇见他爸爸;他们口中的“程阿姨”,是报道那天过来的那个女人么,原也的家庭构成竟然是这样的出题挣钱,该不会她借用的这张卡也是他的辛苦钱吧至于竞赛状元之类的,对成绩有这么明确的要求,跟她的悲惨处境没两样,甚至更为严苛。
看似完美到毫不费力的一个人,私底下居然过得这么艰难。
春早怔怔举着手机。
外表看起来没关系,就真的没关系吗
她联想到自己和妈妈拌嘴之后的伤心难堪,越发歉疚。
春早关掉所有软件,只留个短信界面。连音乐都耻于再开。
冥思苦想过后,她主动发出问候你还好吗
对面回来一个“”,似是不解。
“”
春早继续委婉发言你知道的,这间房子隔音效果不太好。
但令她惊掉眼珠的是,两条消息接连蹦出来,不带标点符号
「吵到你了吗」
「抱歉」
不不不不是啊
春早挺坐起身,内疚加倍增长。无奈她口笨,只能组织出一些生涩拙劣的安慰
“跟家长吵架其实蛮正常的”
“你看我上周不也和我妈吵了。”
“过去就过去了。”
“也不用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状元什么的,就算付出99的汗水,也需要1的运气吧。”
“不要多想,你超级厉害了,真的。”
原也靠在床头,看着近乎刷屏的短信一条接一条蹦出来,神色一时有些变幻不定,最后归结为一个词想笑。
确定她已经结束发言。
他微微坐直了身体。
尽管不是要跟对方当面对话,他还是兀自清一下喉咙,输入
「春早」,姓名起头的方式让这句话看起来郑重了些「你听过一个童话故事么」
得到回信的女生正襟危坐,背靠墙什么
他回长着驴耳朵的国王。
春早思忖片刻好像有印象。
正要切出去搜索完整故事,短讯框又跳出消息,似乎准备亲自讲述
“从前有个受人爱戴,英明神武的国王,他有个不为人知的缺陷,就是长着一对驴耳朵。他很担心被民众知道。”
“可他总要剪头发的,就请来了一位守信用的理发师。”
“理发师因为帮国王保守耳朵畸形的秘密很痛苦,就去山里挖了个洞讲出来,又把洞埋上。”
“过了几年,洞里长出树,被牧羊人砍下树枝做笛子,后来”
他断在这里。
经由原也讲述,孩童时代尘封的故事在春早脑袋里逐步显形。
她不太确定地补充后来笛子吹出来的都是国王长着驴耳朵的秘密
对方肯定没错。
又问如果你在这个故事里,你会选择当树洞,还是当笛子
春早愣住了。
不过数秒,福至心灵,女生顿悟出这则童话的深层含义。
确定自己没有做错阅读理解,她严肃打字回当然是树洞。
并添上原因感觉笛子很没有道德。
她绝不会成为那样的角色。
她会帮他保守所有的秘密。
正如他付与她的纸条和手机卡,他也一定不会外扬和声张。
但她也想得到确切的承诺,就问你呢。你会选择当什么”
毕竟是关乎人性考验的问题,春早做足等待的心理准备。
然而,前后几乎无时差,男生的回答跃至眼下。
非常简短,也非常有力
「我会一直当国王。」
作者有话要说 点题咯。
这章字数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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