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人,有时候也不能太机智了。

    尹萝折返的一大驱动莫过于尽快看到阴阳博弈的后半本张留朔肯定不会死,流传后世的扶仙门还等着他创立。与其她累死累活靠腿跑出飞舟行过的路程,还搬不来有效的救兵,不如她在自保情况下回去和张留朔待在一起。

    这样不论是他发生变故,还是回家养伤,都好过她干耗在掖云天上空等。

    掖云天上没有飞舟,张留朔要是不主动来,她处于被动就很难见到他,更别说让他真心诚意地找书了。

    谁知道会看见这一幕

    先前还让她去搬救兵的人,现在就杀穿全场,成为尸山血海里唯一的活人。

    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问果子。

    尹萝跟看了一场身临其境版聊斋志异似的,不着痕迹地沉了口气,忽然发觉自己暂且不能开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点了下头,犹在怔忪的样子,把怀里的果子往上举了举。

    懵懂的,全无怀疑和威胁,不对眼前景象表现出任何负面意味。

    至少不能在张留朔翻脸前显露。

    张留朔如水平静的目光一如既往,不带分毫情绪地掠过尹萝。

    这样横尸遍野的景象,他竟有着怪异的不违和。不论是对失去生息的尸首、意外折返出现的尹萝,甚至是那两枚沾着寒露的果子,他的目光不曾有分毫变化。

    彷佛没把她当人一样。

    张留朔微微抬眼看向天际“已经耽误太久,天黑前要赶回府邸。”

    尹萝“”

    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跳过眼前的事了

    解释就算了,连欲盖弥彰的掩饰都没有一字半句。

    真狂啊。

    张留朔问“会用符篆吗”

    尹萝摇头。

    “我教你。”

    张留朔的视线落点在她身上,飘摇的符纸被挟在纤长的两指间。

    驱动符篆需要灵力,但尹萝前不久尝试过用怨气驱动苍青剑,值得一试。

    她走上前去。

    “二光洞明,为我致灵。”

    张留朔念咒的声音轻而灵,大概是为了让尹萝听懂,字句间的流畅会突兀停顿。方才半空坠落他似乎没念什么口诀,从剑道转修竟然已学得如此精深。

    尹萝记下口诀,用同样的方法调动无法感知的怨气,在身体内部流窜,再汇聚于指尖。

    一秒,两秒

    明黄符纸卷缠在她的指腹,毫无动静。

    尹萝略微尴尬地抬眼。

    张留朔依旧没什么表情,凝视了符纸片刻,转身朝某个方向走去。

    这就走了

    尹萝始料未及。

    张留朔已然走出一段路。

    没有回头或停滞,他不在意尹萝是否跟上。

    尹萝两相权衡,跟了上去。

    时近黄昏,朦胧暖色

    的日光将枯枝交错的沼泽地渲染得越发阴森,万籁俱寂的瘆人。间或有脚踩碎叶的细微簇响,在纯粹的无声中近似恐怖片里牵动人神经的不详倒计时。

    张留朔肩上伤口做过简单处理,鲜血浸染背部,淌过衣角嘀嗒坠落在地。他全无所觉地前行,身姿修雅,举止静谧有度。

    如同每个世家子一般。

    尹萝首次认真打量他,给他贴上了“世家公子”的标签后,她就没怎么把他放在眼里,事到如今只是因为心生警惕。

    若说张留朔没把她当人,她就是把张留朔当成随便存在的一个人。

    现在这个人在树旁停留的时间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

    尹萝见他闭目凝眉,伸手拽了下他的衣服。

    张留朔半掀起眼,秋水生澜,眼瞳蕴藏着一层雾气,粹玉般的姿容隐约透出几许攻击性的炫丽。

    不待尹萝做出反应,他再度阖眼,身形朝着树那方倾倒。

    尹萝连忙架住他的手臂仍然不可避免颓势,两人一同靠在树下。

    她晃了晃他,没反应。

    脑中冒出一句冷笑话真是个让人措手不及的男人呢。

    好冷。

    尹萝被自己冷到了,甩了甩脑袋,死马当作活马医地去找张留朔身上的信号弹,果然没有。倒是摸出了一块通体莹白的玉佩,可能是储物一类的作用。

    她思考了会儿,拿出没抹药的贴身匕首划开他的指尖,把血往玉佩上滴。

    世家公子用的果然都是高级模式,主人的血也没办法打开禁制。

    尹萝认清当下形势,没太慌乱。她正好跑来跑去地累了,盘腿在他身边坐了会儿,才去脱张留朔的衣服,把浸透血的布条拆开,撒上药粉、换新。

    顺便把他指腹的伤口撕了布条包扎,还打了个蝴蝶结。

    尹萝对着自己的杰作欣赏了一阵,翻起他的袖子,去看他的左臂。

    划破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下新生的淡红痕迹。

    并不算深,在无瑕疵的手臂却很扎眼。

    通常情况下,尹萝做事都很谨慎顾忌。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与其说是梦里,更像是苍青剑里残存的苏绛霄的意识,营造了这个无比真实的过去世界。就跟打游戏差不多,随便啦。

    她把玉佩放回原位,无聊地研究了一下张留朔的衣服料子、发尾会不会分叉、配饰等问题。等休息够了,她架起张留朔的手臂,转移到半道看见的一处岩洞。

    张留朔骨架修长,身躯覆上来足够沉重,鲜血的气味混杂着他身上的沉水香。

    尹萝踉跄了几步稳住,费了番功夫将人运到目的地。

    她啃了口果子,酸得仿佛在嘴里打了一架,赶紧把另一个掰了小块喂给张留朔。

    昏迷状态下的世家公子勉强含进去半块,面容没有丝毫触动。

    尹萝龇牙咧嘴地吃完,居然还挺解渴,又去摘了些分辨出种类的植物叶子,放在一起拧出汁试图喂给张留朔。实践技术

    没那么好操作,汁液溅了些许到他脸上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她默默地擦了擦。

    像在玩过家家,照顾人偶娃娃。

    尹萝累了就容易犯困,调整了下角度在一旁蜷缩睡大觉。

    窸窸窣窣的声响持续了一阵。

    她混沌地睁开眼。

    张留朔按着肩头纱布处,动作一顿,无声地看着她。

    尹萝如梦初醒,朝他期待地笑了笑,眉目明亮

    现在可以回张家了吗

    张留朔感受着嘴里的苦味,掠过地面揉碎的叶片,感知到了身上各处的微妙。

    衣衫不整,尽力归原仍然有差异。

    浑身都是她的气息,唇边不仅有嘴里感知到的那份苦涩,分明是她的气息沾染。方才她闭目安枕,小腿几乎同他挨蹭到一处。

    臂上伤口有他施加的一道术法,显然已经被毫无阻隔地触碰过。

    尹萝见张留朔一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静静靠在岩壁上,神色晦暗不明,盯着指尖被包扎的小蝴蝶结。她心虚了一小下下,没等来张留朔的询问就不管了。

    张留朔先前教她驱动符篆而非自己来,约莫是灵力耗尽。此时尹萝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候,偶尔对他投以关切的一瞥,表达友善。

    她记挂的不止是阴阳博弈这一本书,还有张家藏书阁。

    张留朔沉默而得体地规整了仪容,无需抬眼也能感受到那份如影随形的目光。

    他想起苏绛霄信誓旦旦又隐含得意地声明,方才那个女子是他的剑灵。

    “剑灵”

    苏绛霄的态度分外笃定,同他道“她还太弱小,也不能说话。你不要在她面前点破,等我修为再精进些。”

    高修为的剑修能与剑建立连接,以苏绛霄修为做到这点并不难。

    她却是真的不能与苏绛霄心意相通么

    张留朔解开那道蝴蝶结,很浅的伤口,是利器所致。

    她顺势拿出一把匕首,展露凶器似地递给他看。

    对上视线,她仍是笑。

    张留朔隐约看出几分微妙的讨好,她不能开口言语,只以目光追随着他,正大光明注视他的动向。

    逃跑后折返,如今亦不曾离去。

    他垂眸,将渗出血珠的指尖摊在她眼前。

    你自己拆的包扎,干嘛一幅找茬的样子啊

    尹萝看了他几秒,有求于人自认理亏,撕下一截衣袖再次进行包扎大业。不知为何这只手却躲了一下,她眼明手快地逮住了,细致地缠绕几圈,这次没打蝴蝶结。

    她举起成果,真诚又专业。

    张留朔面不改色地抽回手,语调静谧得与陷入黑暗的沼泽融为一体,些许森凉“你不回掖云天”

    尹萝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也站起来,表明立场。

    张留朔便不再言语,指尖凝出传信鸟的雏形,顷刻又散了。

    他并不急躁,过了

    会儿又试,指节奇特地律动宛如把玩着某样小巧的乐器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凝成实质的传信鸟腾空飞出。

    不知过了多久,两架飞舟出现,上方的人跳下来。

    “二公子”

    呼喊紧张地破了音。

    张留朔道“先回去。”

    那几人看见被他带上的尹萝,目光亦有奇异。

    回到张家没多久,张留朔再次陷入昏迷。据说伤势极严重,强行催动灵力导致反噬,需要卧床静养,过几天应当就能醒来。

    尹萝则被拉去换了身新衣服,然后

    开始喝药。

    “”

    如果她也有技能卡牌,应该就是喝药吧。

    发动以后随机苦死在座的各位。

    尹萝不知道张留朔是怎么吩咐下去的,想想发烧和嗓子的问题还是喝了。她的住处就在张留朔的院子里,位于东侧的一间屋子,不定时会撞见一波波过来探望的人,大致说了些关心的话,她完全没仔细听;有几个人同她攀谈,她便仗着不能开口,正大光明地敷衍走神。

    张家藏书阁的外层就有阴阳博弈的后半本,她进入时没受到阻拦,果然刷点张留朔的好感对看书有益,不枉她每天雷打不动早起去看他,起码让侍从也觉得他们关系不错。

    后半本开篇就在讲生死之间的牵连、转换,拿善恶做例举,讨论了人和妖魔的对立若有对立方不存在,是否其中一者单纯存在世上也是合理的;而一方对另一方的仇视,换个立场也是同样。

    这都开始讲哲学了

    妖同样可以吸纳灵气修炼,那么人与妖魔气之间是否可以达到某种共通的转换。同理,能被催衍出的怨气也是这个道理。

    尹萝想起关岭书阁那具被灌注怨气的魔尸,不正是所为不同之间的融合。

    那个模糊隐约的概念终于成型

    相悖相生,或许也能用来形容怨气和灵力。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掌,要是单纯用催动灵力的方法不行,倒推一下呢

    侍从看见屋檐下站着的人影,险些慌乱,克制住了屏声敛气地垂首“公子醒了,是否感觉不适”

    张留朔仪态端严,不如在外的规整装扮,衣着外只披了一件素雅的白色衣衫,垂坠如流水。他看着纷落串成幕帘的雨滴,在院内扫了一眼。

    侍从察言观色,道“公子带回的那位姑娘这会儿去了藏书阁。您昏迷的这几日,她除了看书,便是来看望您。”

    张留朔轻颔首。

    侍从退下后,一道暗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回禀公子,大公子与二公子近日争端不休,皆不承认暗杀之事是自己所为。因随行侍从出卖公子行踪,家主已命人将院中人尽数换过,将二位公子派去了南边。”

    暗影道,“家主查验过后,认为也有其他世家所为的可能,望公子少与掖云天来往。”

    张留朔神色淡淡,本就是他自己做的场

    戏,有些事暂且避于人前更轻便些。他倒不指望这么件事能对哪方势力造成实质性的沉重打击,不过是韬光养晦,顺势避开论剑会。

    世家之争百年如此,不过无趣。

    于剑道不能夺得第一,他便弃剑。而今掖云天与世家对立,却让他看到了新奇所在。

    凭空建造起举世闻名的宗门,不亚于世家崛起。

    何尝不是一种意趣

    就像那把剑衍化出的剑灵。

    “她如何”

    暗影事无巨细地将尹萝的衣食住行一一禀报“姑娘吃的不多,许是不能张口言语,虽待人和善,但从不与人亲近。一日会来见公子二次,若有人来探望,便很快就走;独自与公子相处时,倒是比较自在,时辰久些。”

    张留朔并未有所表露。

    院落外传来踢踏的脚步声。

    暗影隐去身形。

    身着妃色衣裙的女子冒雨跑来,身后撑伞的人没能及时跟上她,垂落的长发已经沾湿,层叠繁复的裙摆展开如绽,碰得道旁花叶簌簌,明艳夺目。

    她面上的雀跃透过雨幕仍能清晰窥见。

    尹萝想验证想法,纯拿自己做试验就行,但还是想尽可能找点理论支持比较靠谱。藏书阁的内层她进不去,听闻张留朔醒了简直是及时雨。

    她跑到屋檐下,顾不得雨水沾湿,只甩了甩发上滴落的水珠,真心实意的高兴

    “你醒啦”

    张留朔稍怔,平静无波的目光深深,现出了那么一点点微弱的涟漪她会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是。”

    他轻声应着,伸出手,几无触感地替她拭去了雨水。

    尹萝“”

    嘶,以后好像不能装哑巴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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