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尹萝的嗓子昨夜就恢复了,没什么特别需要交流的地方,夜半迷迷糊糊爬起来喝水时,呛了一口才发现。

    撑伞跟随的人本欲告罪,见此情形沉默退到一旁。

    “你的伤怎么样了”

    尹萝主动发问,适当客套还是有必要的,“庭院有风,要不要先进屋”

    张留朔静听她说话,颇为柔软的调子,不是软弱无依的娇语,咬字间偶有轻快短促,清脆悦耳。

    与那把沉重古朴的剑并不相符。

    “去换身衣服。”

    他道。

    尹萝不确定他在说自己还是她。

    侍女极有眼色地迎上来,恭敬道“姑娘,婢子来侍奉您。”

    尹萝跟上去两步,又回头“那我待会儿来找你。”

    仿佛是恋恋不舍。

    侍女原本觉得这是位可怜的哑女,端看第一日的衣着便知非高门出身,不少人明里暗里打探她的身份。她往往毫无顾忌地走神,偶尔欣赏花草,偶尔又对花瓶上的纹路好奇,大公子的未婚妻受不得这样的无视,言辞威严,她也只是眨眨眼,视心情要不要继续给出回应。

    基本是没有回应的,唯独上次表小姐也在场时,她对表小姐笑了,大公子的未婚妻便愈发生气。

    不过那次,表小姐倒是对她道“不必做出如此奴颜婢膝的姿态,这里看不上这般拙劣手段。”

    侍女想着看顾几分,该如何圆场。

    不曾想她起身就走了,下次见到表小姐也视若无物。

    表小姐便同大公子未婚妻那般一样生气了,说她“是哑巴难不成眼睛也瞎了”,跟了一条路没得到她的回应,气得神色都遮掩不住。

    此时三公子遭人截杀的事正当查验,没人敢妄动他特意带回来的人,最多不过逞口舌之快。

    幸而三公子安然无恙地醒了。

    侍女想,否则她这样格格不入的自在随性,恐怕要被人欺负的。

    侍女捧来一件繁复漂亮的石榴裙。

    尹萝眉梢微抬,没有发表过多意见,换上后不算影响行动。不论是在尹家还是谢家、即便是萧玄舟途中接手她的衣食住行时,总是给她塞许许多多璀璨华丽的衣裙。

    她都穿着这些跳过崖、打过人了。

    同一院落的屋子间也隔着曲折回廊和花木山石,尹萝还未走到就看见院门处络绎不绝、阵仗十足的人群涌入。

    就知道张留朔醒了会有人来探望。

    尹萝没赶上这个时间差,停下脚步,稍微踩了下石子路旁的水洼。

    “”

    侍女满眼惊愕,想要提醒她注意仪容。

    她转身就去了小厨房,讨来一碗酒酿圆子,坐在外边的板凳上一勺勺地舀着喝。

    尹萝馋这口米酒小汤圆好几天了,好不容易嗓子恢复,吃得津津有味。

    见侍女欲言又止地盯着,她好心提醒“灶上还有。”

    侍女甚为惊奇以为她只跟公子说话的

    “婢子的本分是照顾姑娘,不可懈怠职守。”

    尹萝并不勉强,吃完后轻车熟路地往大门外走。

    侍女的表情几乎控制不住“姑娘姑娘,您要去哪儿”

    “出门逛逛。”

    尹萝脚步轻快,语气显而易见。

    藏书阁外层她都翻过一遍,暂且没有继续深耕的必要。这点时间当然是给自己找找乐子。

    守卫的侍从纵觉奇怪,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没有阻拦的理由,便默不作声地目送人出了门。

    侍女错愕且惊,察觉到尹萝完全没有带上自己的意思,急忙忙追上去,却见她在给水边垂坠的柳枝条编辫子。

    “”

    好难预料的一位姑娘。

    侍女追得慢了,是折返去带上银子,随时准备为尹萝看中的事物付钱。

    尹萝一边霍霍柳树,一边听塘边洗衣服的妇人们讲八卦。

    侍女“姑娘”

    “嘘。”

    不仅如此,后面她更是索性爬上树,坐在树上一荡一荡的。

    尹萝有点喜欢这种吗喽的感觉。

    还对侍女伸出援手,问她要不要一起上来。

    侍女好像被什么噎住了,仍是恭敬的,表情里却透出点气闷“姑娘要小心自身。”

    怎么能穿着这样好看的衣裙爬树呢

    银丝金线都被勾花了。

    “唔,好。”

    尹萝点头,泰然自若,很是享受的样子,俯身望着她,“谢谢你。”

    侍女顿了一下,肩头微松“这是婢子该做的。”

    尹萝当了会儿快乐人猿,凭借地理优势找到了下一个乐子,直奔猜字谜的摊位。

    奖品是摊位上各式各样的折扇、扇坠、面具、陶瓷小人等等。

    这个项目她必玩

    尹萝摩拳擦掌,一连斩获四题。

    最开始她肯定做不到这样,从被迫吸取知识到现在的自如玩游戏也是为了这种体验另一人生的乐趣嘛。她这不就成功融入并且拿到了奖品

    答到第六题老板有点遭不住了,出了一道特别难的。

    尹萝答不上来,问侍女“你家三公子喜欢什么”

    侍女没能领会“婢子不敢妄议公子喜好。”

    “那这个你喜欢吗”

    尹萝把陶瓷小人举起晃了晃,在得到侍女稍显懵懂地点头后,她将这个递给了她,又拿了把折扇。剩下的奖品没要,同老板挥手高兴地道别,“祝您生意兴隆。”

    侍女后知后觉,攥着陶瓷小人艰难道“三公子素日喜好婢子确实不甚清楚,似乎更好风雅,您挑选的折扇十分得宜,只是画作欠缺。婢子可陪您去专作画扇的铺子挑选。”

    展开扇子准备扇风的尹萝“啊,好的。”

    最后也没去铺子,尹萝带着侍

    女吃了碗糖水,天色太晚,府中灯火通明,她去找张留朔,被侍从拦下。

    “公子醒来不久,多有劳累,已经歇下了。”

    “真睡了吗”

    尹萝问,“他知晓我要来找他的。”

    推测张留朔可能会和那些人进行一些嘘寒问暖的废话社交,她特意留出了足够时间。

    侍从哽了一下“是的。”

    尹萝在侍女的注视下把折扇递出去“那我明日早上再来。”

    侍从觉得这折扇无比烫手,待人走后进了屋,将东西呈上前,如实复述方才种种。

    “什么时辰了”

    站在桌前绘制符篆的公子问道。

    “回公子,酉时过半。”

    那把折扇静静躺在笔架旁。

    侍从走出门,对着天上的月亮叹了口气这要找人,怎么能这么晚呢

    次日。

    尹萝确实起了个早,得知张留朔还没醒。

    “好吧。”

    尹萝朝屋里看一看,问侍从,“那把折扇他喜欢吗”

    侍从应道“不敢议论公子。”

    尹萝笑眯眯地点头“我知道了。”

    侍从将这段禀告时,只觉公子听到一半忽然抬眼“公子可有不妥”

    “被套话了。”

    张留朔展开那把折扇,“没发觉吗”

    侍从回想短短几句对话,冷汗都下来了“属下失职。”

    张留朔搁下扇子起身,余光瞥见窗外树梢一抹亮色。

    尹萝抱着树枝同他挥了挥手,竹青色的烟罗裙,发间无多余坠饰,只一枚浅碧色的叶子钗点缀,几乎融在树影里,像树间衍生的精灵“我什么时候可以进去见你”

    清脆的语调,直白发问。

    不仅是说话的口吻,她即便不笑的时候,也总有说不清的自恃从容。

    底气来源何处苏绛霄么。

    张留朔朝窗边走了一步,清楚完整地将她的举动收入视野,波澜不惊地道“现在就可以。”

    他看着她单脚踩着树杈,另一手够住树干,灵活顺畅地借着巧劲滑下去,唇角抿着翘起来一点。落地时灵巧地歪了下身子,避免崴到脚,倒给旁边的侍女唬得面色不定。

    她轻拍了下侍女的小臂,那更像是个抚摸的、一触即走的轻盈动作。

    侍女本该恭敬地立即退开,却先看了她一眼,没有马上远离。

    从这个角度并不能看到二人的眼神究竟为何,她很快转过头朝着屋子走来,步伐轻快,途中随意地拍了拍手和裙摆。

    “我昨日遇到一道很难的字谜。”

    尹萝在他面前站定,身上犹带着丝缕甜酿的气息。

    张留朔听她将字谜复述,无怪乎她猜不出来,这道字谜引经据典,需要费些古学典籍知识加以联想贯通。去了学堂私塾却不精深的人都难以猜中。

    “你能猜

    出来吗”

    尹萝期待地问。

    张留朔道“姣。”

    “哪个jiao字”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

    张留朔瞥了一眼她衣衫臂弯处的星点擦痕,面上些微茫然,眉心拢了拢,又道,“姣美。”

    “厉害。”

    尹萝语气感叹,轻轻夸赞,顺理成章走到桌边看那些新绘制的符篆。世家礼仪她当然是会的,还被加强突击训练过,但现在又不重要,她懒得刻意束缚自己。

    张留朔身上的疑点她选择性忽视,算是心照不宣地两人都将事情翻篇,她只要表现出是站在他那头的就行。

    讲不讲究世家礼仪自然没那么重要。

    尹萝隐约感觉张留朔也不是什么很循规蹈矩的性子。

    送药的人将一碗黑糊糊的药放下,目光隐晦地划过尹萝。

    尹萝在桌前观察那些符篆,用空白的纸张试着描绘。

    “画错了。”

    张留朔的声音没有情绪。

    比起刻意隐藏,他似乎是生来情绪就淡薄。

    沉香木的气味短暂地被苦药味压倒,尹萝扫了眼,那碗药不知不觉已经空了。

    她拿出一小包糖果“吃吗”

    张留朔看了几秒,当真拿了一颗吃了。

    尹萝符没描完,又去看看他的表情。

    “又错了。”

    张留朔道。

    他大概实在看不下去,取了另一只毛笔蘸了墨,一气呵成地画出了这枚精火符。

    尹萝眉眼抬了抬,跟着再画了一遍,速度没那么快,笔画略有迟疑,但没出错了。

    张留朔便想起苏绛霄说的那句“她很聪明”。

    实则苏绛霄并非着意炫耀之人。

    年少扬名,一骑绝尘,总是免不了身上的傲气,不经意的居高临下,远远甩出众人的优越。某些从他嘴里自以为理所当然说出来的话,于旁人可能就是难以自容的锥心。

    苏绛霄倒是毫无自觉,每每提起剑道上的进益才有显而易见的振奋,唯二就是他的剑灵。

    不过是发热晕厥,掖云天上照料不好她,连夜发传信召他过去。

    张留朔认为苏绛霄这次闭关,并非没有她生病的缘故。

    自然而然地,他便多关注研究她一些。

    “我想去藏书阁里面,外面的书不怎么好看。”

    尹萝望着他道,“他们不让我进去。”

    张留朔在她画完的符篆上改了一笔,答应了。

    尹萝走出门时仍在惊异,她固然是怀着和张留朔打好关系、说是讨好也行的心理来的,但这是不是太简单了

    不追问她要干什么,随便她进内层的藏书阁,对她的行动毫无探究。

    就不怕出什么事

    尹萝边走边复盘了下刚才的场面,也实在不能用“好哄”来形容这位张三公子。

    思

    索无果,尹萝干脆将其抛之脑后。

    算球,不重要。

    藏书阁内层并没有比外层大很多,书籍罗列严正,空气中没有漂浮着的灰尘和书籍过多的独特气味。她在其中找倒推灵力的用法和可行性,单就怨气的运用也可以。

    找到几本相关的书,佐证了尹萝的想法。

    但一如所说,还没有切实可行的具体指导,多是推论,从未有人弃坦途正道而潜心研究怨气的途径。

    尹萝不知不觉待到深夜,不死心地沿着书脊名字检索,电光火石的灵光突至

    谢惊尘曾经给过她一本书。

    是谢郗那件事中,同苍青剑残片一起被找到的书籍,里面写了逆推、重塑功法的各类方法。她当时认真地看过,没有别的禁术可学,就把它也背了下来。

    那本书的方法和藏书阁内层这几本书的推论,正好合上了。

    说干就干。

    尹萝从脑子里一点点地默写出来,面前摊着书本,身体力行地跟着调动。起初还是那种什么都感觉不到的虚无,逐渐的,经脉中有微小的刺痛感,她第一回条件反射地停了下来,想想事到如今了,又继续坚持下去。

    那股流动如水的无形事物终于如愿汇聚到她的指尖。

    尹萝跟着呆了好几秒,出门去找侍从借了把剑。

    很久以前,她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御剑成功的。

    凌空御风,胸臆开阔。

    漂浮的失重感随着剑身而起,逐渐控制为平稳。

    女子划过空中的身影如随风而起的翠叶,在夜幕中尤为引人注目,莞尔嫣然,若月下仙子,灿烂炳焕,揽皓月于一身。

    尹萝的喜悦溢于言表,根本忍不住

    啊啊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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