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有时候会想,人为什么会有亲吻这种亲昵方式
嘴唇后方是食物触碰到的身体内部的第一道黏膜,唇舌也是智慧生物编织并吐露词藻的器官。它咀嚼并吞下能量与毒素,也吐出真理和谎言,对并不算精密的部位而言唇舌已经够忙,没理由非要给它再加一个表达欲求的功能。
是因为大部分人在第一次对某个别人萌生出亲近的欲望之前,就看到了其他人是那么表明关系、表达渴望的
对喜欢的人会想要亲吻,伴侣会互相亲吻,被看到与并非伴侣的人亲吻可能会有大麻烦,亲吻也可以是誓约诸如此类的世间道理并未因为离开原生的星系磨灭。于是不多加思考,现在的人类依然理所当然地认为,唇舌的接触是某种感情、某种关系的外在体现。
换而言之,亲吻或许本身不具有意义,是一种习得的渴望。
另一种可能就像躯体需要摄入水分矿物质和热量源,人类需要肢体接触,天生如此。牵手,拥抱,亲吻,额角相抵,还有更多,全都是刻印在基因螺旋里的需求
为了繁衍。
有必要说服个体心甘情愿地延续人类的存在,于是每个人的身体都成为巨大阴谋的参与者,在有益于创造生命的举动发生时恰到好处地分泌激素,制造愉快的幻觉。
但是,如果拿这个问题问哥利亚,他根本不会在乎这个动作是人类社会塑造出来的习俗,还是繁殖本能在作祟。
他喜欢亲吻。就是那么简单。
他的喜爱极具感染力。不仅要他喜欢,而且他会不遗余力地传达这份欢喜。
在这样的亲吻中,安戈涅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愚钝。一起逐渐稀薄的还有氧气,大约实在太热了,本应给人清凉感的金属薄荷信息素彻底包裹她,绿意成了燃料,到处在失火,再努力地呼吸也依然觉得喘不过气。
不止是气息,因为体格差距,她听到、看到、一伸手能碰到的全都是哥利亚,他的某一部分。
这种压倒性的存在感是助燃剂,却也让她本能地不安。
安戈涅开始寻找话题。
“为什么你的疤痕都留着”昏暗的光线不足以让她看清每道旧伤口的模样,但甚至不需要刻意摸索着寻找,她就一次次地碰到略微凸起的伤痕。
维持通畅的对话能让她觉得局势还算可控。她怀疑艾兰因之所以喜欢在相似的情境中谈事情,也是出于相似的理由。
“啊”对方显然没懂她为什么有这种问题。
“哪怕不去医疗设施,大多数疤痕也都可以用药膏消掉吧,”她说着让指腹顺着他左胸斜上方一条不算深的疤痕轻轻地揉,这里皮肤的凸起并不明显,“比如这个,不是好不了的。”
“这里也是。”青年的侧腹有不止一个椭圆形的浅疤,更像是热武器的烫伤留下的。
“还有”
哥利亚嘶地吸了口气。
安戈涅没来得及理解是怎么发
生的,双腕都已经高过头。
“别瞎碰不然我一个收不住,那就是你自找的。”这么威胁着,他收紧虎口,用尖尖的犬牙在她颈动脉附近比划着,仿佛真的会化身咬断她喉咙的野兽。
“是哦,好吓人,我好怕。”安戈涅毫无诚意地感慨。反正没了手,还有脚,还有其他继续探索他伤疤的方法。
实话说,他忍耐得气急的态度很可爱。
哥利亚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好玩吗”
“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都留着疤,你不是已经离开那个组织了,难道你相信那种说法,什么伤疤是aha的勋章之”她这句话在不自然的地方断了,但谁都没在意。她有好几秒都说不出话,做着口型,一个劲地推他。
“好吧,”哥利亚深吸一口气,撑起来些微,让她以别的方式感受那些深浅不一伤口,“没别的原因,总会有新的疤,想着要祛疤反而是没完没了的麻烦,有这个精力和钱,还不如干点别的。”
“干别的比如什么”
“修东西,报废的垃圾修一修卖掉可以换钱。不过最赚的还是帮人改装,细巧活,没手艺的人干不来。”
“但再赚也没直接抢赚”
太空盗笑了,暖烘烘的气流贴着她的耳垂擦过“哪可能天天有大的可以干,送货、加装不让搞的部件,这些都是养活人的门道。”
这种更了解他日常状态的对话到现在才发生,安戈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不过,你还真会干细巧的手艺活啊”
他的手长年拿武器和扳手,骨节略粗,有粗粝的茧,很难与细巧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
哥利亚笑得有些痞“不信啊我还在熔炉的时候就会帮人修家电换口饭吃,搞明白构造就都不难。”
她很快信了。
如果不当杀手或是太空盗,哥利亚一定能当个优秀的机械技师。确实如他所言,哪怕是不熟悉的,只要摸索着理解构造,他就能凭直觉找到核心的部件,并且快速找到最大效率使用它的方法。
哥利亚心情变得很好,声音懒洋洋地上扬“说了你大概也不信,我还会画画。”
安戈涅慢了好几拍才听懂“画画”
“幽灵鲨号走廊上那些都是我画的。”哥利亚说着在她腹部勾勾画画,像要给她涂抹出飞船两壁同样的星云出来。
复刻得成功不成功她无从判断,毕竟颜料没有颜色。如果他画的是黑洞她大概也会相信,毕竟只是在那里,就足以把理智的灵光吸走。
但安戈涅到底没有完全浑噩。
“你确定你不会咬我”
失控始终是隐忧。而哥利亚在这方面前科颇多。
哥利亚咂舌,借着义眼的夜视功能在扔到旁边的外衣里外翻找了一阵,咬牙切齿的语调有濒临极限的烦躁“这样总行了吧”
安戈涅看得不是很清楚,伸手摸了摸小小的金属牢笼扣在下半张脸,以最原始的
物理手段隔绝了隐患。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这样的东西。王宫里的aha都不屑戴上这样的器具。
“你怎么随身有”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得到解答了。
所有复杂的、幽微的,乃至于不那么复杂的事全都退到意识的角落,为奔涌袭来的洪流让道。
倒是另一个她并未刻意寻求过的事实变得明晰初遇时哥利亚将她掳走,安戈涅很快发现他对眼泪缺乏抵抗力,她一假哭,他就慌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但这个弱点也是有场景限制的。
哥利亚抱着她走过客房外间长长的一面单向玻璃窗,和她咬耳朵“你看,有人闲着没事干,居然在这个点放烟火。”
视野湿漉漉的,化乐星城远处不断升上天际的电子烟火晕染开,她看到的是一团团互相融合变幻的色块。
相当长的时间里,她的眼前一直在放烟花。
安戈涅裹着毯子往睡梦里沉的时候,哥利亚竟然和她讲起了未曾透露的另一部分过往。是不是她要他讲的,她记不太清楚。到后来有一大段记忆都是模糊的。
有的人是先了解内在再触碰发肤,哥利亚可能是反过来的。
又或许只是餍足让他放松,使他在自己的事上分外紧的嘴也稍稍破例。
“船长那个组织的头领,我们都叫他船长。啊我不恨他,我虽然一直觉得他虽然比魔鬼还严格,但对我们还不错。那时候我也丝毫没觉得自己的日子有什么不对,更不用说觉得不自由之类的。完成任务,要不就是受罚,谁有空思考别的
“我原本是幽灵鲨号的第二号,还有一个比我更强的家伙。到那家伙死掉,我都没能赢过一次。然后我就成了第一号,船长很看重我,居然还让我挑任务。但我总是觉得一号只有那个家伙,我还是二号。很好笑吧那时候我还是个小鬼。
“再后来船长可能是相信我了,也可能就是老了,变得心软不中用了,他会让我陪他喝酒。只有我能在他喝醉的时候近身。”
哥利亚轻抚她脊背的手停了停。
“有一次他说漏嘴,原来一号原本不用死的,只是他太强了,老头害怕起来,所以让增援的人迟到了五分钟。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他必须死,否则总有一天死的会是我。”
他低声笑了两声,垂眸看她的表情。
她的困意消散了大半,淡然道“你这么想很正常。”
哥利亚却摇摇头“我现在还是怀疑那是个试探,看我会不会记恨他,或者试着逃走。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他,船长好像就慢慢放下心来,后来甚至说过几次把我当自己的孩子。我等了两年”
略显漫长的数拍停顿。
“我终于找到机会杀了他,伪装成了飞行舱事故。”
他戳了戳自己的义眼,睫毛没有眨动一下。
“这只眼睛也是那个时候没的。把这个伤伪装成事故波及费
了我好多心思,其实是被船长死前捅瞎的。该死的老头,差一点就把我脑子也捅穿了。”话这么说,他的口气却很轻松。
他对于这个收场似乎是满意的,对杀死了“船长”没有任何遗憾,哪怕那让他失去了半边眼睛。
安戈涅注视他良久,终于轻声问“那么为什么你的新船还是叫幽灵鲨号”
如果是她,肯定会换个完全不相干的名字重新开始。
哥利亚唇线绷紧,俯身下来亲她的时候才吐出答案“死的时候,他那个怨恨劲头实在是我后来一直想,现在有时候也会想,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完全相信我了,哪怕我继续变强他也不会杀我。”
“我是不是,其实不必杀掉他的”他的喃语几不可闻,每个词都说得艰涩。
这个红发aha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称得上软弱游移的表情。
安戈涅的指腹顺着他的唇瓣轮廓摩挲了一周,与他近距离对视。他们身上有同一种洗浴用品香味,这种细节容易让人产生彼此接纳、亲密无间的感觉。
所以这个难回答的问题安戈涅没思考很久,而是干脆地说道“你不杀掉他,我和你第一次相遇,可能就是你被派来刺杀我了。”
哥利亚愣了一下,咧嘴笑开,短暂熄灭的火种再次在他的眼睛里狂舞起来,烧到她身上。
“你说得对。”
轿厢门无声开启的瞬间,提温就意识到他来的不是时候。
不,没有事先通知就上门原本就欠妥又失礼。哪怕这栋楼在他名下,从他居住的大厦顶层到安戈涅上次住过、这次依然住的客房只有短短几十秒的电梯行程,他也不该轻率地直接来找她。
更不用说某些事点破之后,他们已经不是可以随意见面独处的关系。
但在反抗军方面给出了交通封锁解禁的时间表后,他还是踏进电梯来见她明明可以直接发送几句话转告这个消息。
很多事只要不去做,就不会自取其辱。假如他克制住了愚蠢的冲动,他也就不会落入此刻这般难堪的境地之中。又譬如,他安排的烟火秀接近尾声,安戈涅却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没有任何联络,于是他一找到借口就下楼。
金发青年条件反射地露出了嘲弄的微笑。只有数秒,他压下了唇角。
他应该立刻按下关闭键返回,但是出于难以解释的理由,他反而往前一步踩住分隔电梯和外界地面的那一线金属框。
感应装置启动,于是轿厢门迟迟没有阖上。
联盟的室内装修讲求简洁美、实用性和私密性,隔音当然不会是问题。aha的五感都极为敏锐,提温立刻锁定了问题的源头
通往内间的门留了一条缝,疑似是毛巾或者别的织物的一角卡在了那里,匆忙之下没被发现。
仿佛要将注意力从听觉和嗅觉上挪开,提温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
他的视线骤然定住。
窗玻璃上留了一双重叠的掌印。
而在窗外,绚烂的电子烟火正在盛放,从这栋楼这个角度望出去的视觉效果恰好最佳。
又一颗明亮的星升上天空,穿过玻璃上那一团暧昧的云,在最高处炸开;随火花迸裂舒展的绿色光蔓之上,点缀了成串铃铛般的小巧洁白花朵。
只有数秒,在化乐星城上空绽开的铃兰燃尽,这场表演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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