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水族馆的门厅,安戈涅有些晕乎乎的。
那是一种从胸腔中向手脚还有头发丝末端蔓延的快乐,让她感觉自己轻飘得走几步就会飞起来。这种不踏实的喜悦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于是在膨胀的欢喜之中又夹杂了一丝不安
她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快乐吗
提温拉着她的手紧了紧。指掌相扣的实感明确且充满安全感,她一瞬间像是回到地面。安戈涅侧首,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紧张无措。
原来他们正在品尝同一份忐忑的、战战兢兢抽芽生长的幸福。
“接下来去哪”提温问道。
“你想去哪”
他露出谴责她明知故问的表情,可怜兮兮地扁嘴,绿眼睛波光乱转。而后,他才慢吞吞地说道“既然你把这里排除出了选项,那么,我希望你可以列举其他的你可以接受的、并且可以让我们独处的地方。”
就在不久前,在环形水缸的中央,他们颠三倒四地倾诉完别离期间积攒下的话语,心中盛放情绪的容器却满得溢出来,险些泛滥成潮。安戈涅在溃堤前喊停,理由很简单,却有说服力
“我可不想失去一个可以让我静心发呆的地方。”
不然每次坐升降平台来到人工深海的底部,她估计都会被勾起回忆,而后再难平静了。
“那么王宅我现在反正也不住在王宫。”
这个答案显然让提温颇为满意“恰好我还从没进过你的新家。”
他唯一一次主动造访还是专程来和她道别的,而且和她只在门外说了几句话。
两人拉着手往外走,到了门口提温忽然驻足,把自己的那副浅色墨镜安置到安戈涅脸上“防止有无人机在跟拍你。”
她反问“怎么,你怕我和你的关系曝光”
他斜斜递来一眼,似笑非笑的“在这种事上你总要分外小心,不是吗”
确实,这个节点上她突然和提温出双入对,可能会引发许多对她和西格合作破裂的揣测。
“而且不排除有人还记得对我发布的通缉令。我不想让你难办。”
安戈涅唇角上翘“那就只好先委屈你一段时间,让你当我的秘密情人了。”
提温立刻装腔作势地欠身,在她的手背上轻吻,一副感激的模样“秘密情人,我喜欢这个头衔,多谢女王陛下恩赐。”
两个人拉拉扯扯,从门厅到门外这几步路居然走了很久。终于来到室外,提温看到停泊在水族馆外的中型飞行器,环顾四周,讶然问“跟着你的安保人员呢”
“我到这里之后就让他们在附近绕圈待机了,我启程之后他们会自己跟着,”她偏了偏头,“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够安全,我可以让一两个人过来跟着。”
提温抬起眉毛,难得干脆利落地表态“不用了。”
她狐疑地盯他一眼,率先进入飞行器内部
设定目的地,开启自动巡航模式。
提温不慌不忙地登上飞行器,在她身侧坐下。安戈涅发了个消息给安保队员,通知他们自己即将启程,他就拉过她空出来的那只手,从掌心揉捏到指节指腹。
安戈涅关掉面前的投影视窗,感觉就像撤掉了一扇隔绝她的屏风,密闭空间里的异性信息素陡然变得分外鲜明,小心翼翼地环伺在侧,控制着并未失控,但也绝无可能忽视。
视线相对,提温揉捏她手指的动作忽然停住。
“从这里到你家要多久”他可以直接在操作台上的导航系统找到答案,却盯着她的眼睛发问。
她呼吸一滞,不禁压低声音“路上顺利的话,四十五分钟左右。”
他又开始在她的手心写字了,每一笔都勾得痒意爬进皮肤下的血管里,流到身体每个角落,干燥却绵密的信息素也笼得愈发紧,而他嘴里还一本正经地征求意见“勉强够了,你觉得呢”
就在这时,安保系数最高的中型飞行器平稳地升上半空,沿着空中道路朝着目的地前进,前后左右跟着型号外观不同、伪装成过路交通工具的护卫队。
副中央区千姿百态的时髦建筑物在窗外向后倒退,速度不算快,安戈涅却有些头晕目眩。她任由提温牵引着她的手去他的衣襟和领口,却突然刁难似地用力戳他的胸口“我记得有人说过,性不是目的。”
他的鼻尖探进她鬓边的发丝深处,沿着耳朵的轮廓游走,说话时的吐息像将要落雨的云朵,随时会打湿耳垂耳廓“但可以是过程,也可以是求证的手段。”
她吸了口气,维持嗓音平稳“求证”
可容纳七八人的飞行器内部说宽敞确实宽敞,但有时候又显得局促。安戈涅足尖探出去,踢到东西,却不是座椅另一头摆放的靠枕。
他声音里调笑的意味更浓了“是不是只有我抓着短暂的回忆,在受不了的时候凭它排遣寂寞”
安戈涅果断仰头,堵住了这张擅长胡说八道的嘴。
好半晌没有言语。
移动中的飞行器与集装箱公寓相近又不同,最主要还是两侧通透的单向窗,与昏暗的、只有狭窄小窗的集装箱空间是两个极端。时不时有建筑物的倒影落入舱内,忽然的明暗变动引得安戈涅短暂清醒,意识到身在何处。而下一秒,恢复的光线将彼此的表情照得分毫毕现,迷恋与嫉妒,狂喜与庆幸,好的坏的,纯粹的混沌的,所有的情绪都无处遁形。
提温的目光掠过她心脏近旁只剩残痕的红瘢,浓翠的眼睛眯了眯。安戈涅心虚地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但又觉得任何语句都苍白无力。
昨天前天她确实都还在西格身边,事到如今,她不打算在他面前在这方面声辩什么。
提温深呼吸,陡然换上了温柔得让她有点起鸡皮疙瘩的语调“以后只可以由我来,好吗”
下一瞬,他的唇瓣贴上去,像恶狠狠的画笔,胡乱地涂抹掉所有碍眼的旧颜色,不漏分寸地覆盖上全新的笔
触。
安戈涅眼中首都星的景致也被重绘一遍。越过提温的肩膀,她看到的熟悉街景像是套上了模糊的滤镜,隐隐绰绰,忽远忽近地摇曳拖拽出重影,是眼中的水汽蒙蔽,还是玻璃上不知何时因为重叠的吐息起了雾。
她伸手,摸索着找到金发青年不自觉拧起的眉心,轻轻地问“你在担心什么”
他眸光闪了闪,没有立刻作答。
“提温”她在他的脖颈突起处不轻不重地咬了口,“回答我”
他明显僵了一下。
下一秒,窗外的景色蓦地极具凑近,安戈涅立刻在窗户上留下一个掌印。提温的脸埋进她的肩膀,像要隐藏起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语气与动作是两极的示弱与强硬。
“这很愚蠢,但我控制不住,我已经在担心你会后悔,有一天不知道何时会到来的某一天,你会再做一次选择。”他终于低声坦白。
安戈涅怔然沉默。
他笑了笑“我从来没有会被任何人选择的把握,其他的就不用说了,谈生意也不例外。所以我会事先做足准备,但也做好心理准备,所有的先手都可能会变得毫无用处。说实话,大多数时候我也完全不在乎结果。”
提温叹息,紧接着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像在全力感受她的信息素“但是安戈涅,你不一样。”
仿佛要将他们之间最后的那一丝缝隙也驱逐,他从后紧紧地抱住她,吐息绕着后颈危险地逡巡着。
“永久标记你的冲动,我会忍耐,但其他所有的特殊我希望你都能允许我,只允许我。”
安戈涅沉默片刻,忽然回头亲了亲他的唇角“你真可爱。”
提温愕然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忘记了反驳。
“我经常随波逐流,做那个时刻对我最有利的选择,这没错。但也有例外,这次,还有在夜摩星城那时候,都是单纯因为我想要、我希望那么做。而且”
她顿了顿。近距离与提温对视的时候,很容易因为迷失在他的绿眼睛里而忘词。
这须臾的目眩神迷足够明显,像洒落的星火,恰好引燃了他眼睛里因为患得患失黯淡的火焰。这一刻,她有点疑心他在有意示弱引自己表态。可即便是,那也没什么。
安戈涅拨了拨他微微濡湿的额发,语调上扬“而且,你不会让我生出重新选择的念头的,不是吗”
“当然。”
最后,已经抵达王宅近旁的飞行器又绕了周围城区一周,才终于降落。
安戈涅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提温的睡颜。
她之前从来没见过他睡着的样子,一瞬间产生了立刻拍照留念的冲动。还没行动起来,提温金色的眼睫微微颤动,他睁开眼,睡意让他从表情都声调都懒洋洋的,勾得人心痒“早上好”
安戈涅看了一眼时间,严格来说可能已经不算早晨了。但她还是回答“早上好。”
见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提温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
“你原来确实是会正常地、在床上睡觉的。”她立刻拿他之前奇怪的睡觉习惯开玩笑。
提温闷声笑,手脚并用地把她抱得更紧,下巴在她头顶蹭来蹭去“亲爱的,你应该这么理解,我之前从来没有像昨晚那么安心过。”
安戈涅斜睨他一眼,推开他起身,在床头的墙上一按,一个储物格子随之跳出来。她拿出一个墨绿色的盒子扔给提温。
他眼疾手快地接住,打开一看,扬起眉毛。
里面是他们上次分别时他留给她的那枚古董怀表。
提温盯着怀表看了几秒,啪地将盒盖关上,反而仔仔细细地抚摸起精致带花纹的绒面盒子。这显然是她特意去找来装怀表的。再看了看这个储物暗格在卧室床头的位置,他的唇角便翘了起来。
“它有什么特殊意义我之前好像没见到你随身戴它。”
“有过一个时期,我很迷恋机械怀表这类零部件繁多的精细装置,很喜欢把它们全部解体拆开然后再装回去,”提温仿佛觉得自己那时候的行为可笑,摇了摇头,“我很喜欢这枚怀表,所以有一次实验的时候也偷偷带着。然后它被波及,彻底停摆了。”
“它坏掉的那一天时针定格的时刻,也恰好是我丧失绝大部分痛觉的时间。是我现在这种活法的第一天。”
安戈涅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不由自主绷了起来。
提温用指腹抚平她蹙起的眉心,轻描淡写地说“我仿佛静止的时间、我的痛觉我的人生因为你重新开始走动。所以我把它留给你。”
“可那个时候,你没有多解释一句它是什么”
他只是将它和她的终端一起,仿佛只是随手找到的物件般给她“留念”。
提温笑了笑,没有说话。安戈涅忍不住又瞪他。
“现在它有什么意义、我把它送给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这么说着,提温作势要把盒子扔出去。
安戈涅立刻抢下来“对我来说很重要。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了。”
他听她这么说,便不再试图把它夺回来了。
“既然是我的,要怎么处理都是我的事吧”
提温扬起眉毛,有些无奈地颔首认可这个说法。
安戈涅于是把古董怀表拿出来,尝试着拧动机括,将年月日和时针分针拨转。一圈又一圈,直至它们定在当下的时间。
“安戈涅”提温若有所悟,眸光闪动,嗓音变得喑哑。
她将表盘朝向他,炫耀似地晃了晃,笑着说“从现在开始,它就是用来纪念新的第一天了。”
他们的第一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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