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出了趟远门,去百里外的江宁城魏家赐宅取回一个长木锦匣。
抱着匣子回返五口镇,来回统共不过三天,回来时却意外发现魏叶两家的气氛全变了。
魏二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素秋低头不看人,见面匆忙避开。
隔壁当家小娘子叶扶琉,乍看似乎没什么变化,见面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见了郎君也打招呼。但细听片刻对话,魏大差点原地跳起来。
秋风乍起,吹起黄叶。叶扶琉站在朝阳洒满的院墙下,仰头和隔壁打招呼,“三郎,和你商量个事。”
魏桓在木楼高处扶栏下望,“你说。”
“我们打算搬家了。叶家在江南各处有不少宅子,这处祖宅过大而不易照看,我打算挂个价钱卖出去。”
叶扶琉笑盈盈地问,“委托牙人卖宅子之前,先过来问问魏家,两家宅子相邻,魏家可有打算买下”
魏桓神色不动,“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卖宅子”
叶扶琉只笑不应,问的还是那句,“魏家要不要买下如果不打算要,明天我便请牙人登门看宅子。”
魏大目瞪口呆,实在忍不住插嘴,“叶小娘子,住得好好的”
旁边魏二给了他一手肘拐子。
魏桓道,“先不请牙人。我想想。”
叶扶琉往上举起一根纤长的手指,“一天时间。明早我再过来问。”
回身往院门边走时,背后注视的视线如影随形,木楼上响起魏大焦急的询问声,她装作没注意。
转过个弯,人停在垂花门边,长吁了口气。
叶家前院大清早就热闹。木匠带徒弟上门,粗细长短的紫檀木料摊开满地,吭哧吭哧地赶工。
叶羡春摞起袖子,也在帮忙打磨表面,丈量尺寸,赶制榫头。木匠凑过来看片刻,惊诧夸赞,“叶家郎君手艺了得可是学过木工”
叶羡春抹把额头汗,“老家屋子老旧,平常各处坏了,都是我修补。”
说话间,叶扶琉从二门走来前院,蹲在地上,翻了翻木料。
木匠纳闷地问,“小老儿正在家中收拾行李,打算出远门挑好料子,怎么东家突然又传话说不用了说句实话,手头这些木料确实不算顶好的。”
叶扶琉和身边的阿兄对视一眼。“家里出了点意外,等不及慢慢挑好料。就着手头这批紫檀木,打个魏家木楼同样款式的木椅,送去凑个双,两家交易也算完满。”
叶羡春连连点头。
趁着木匠去旁边干活的当儿,叶羡春蹲在木料旁边,轻声提醒幺妹,“叶家看中每一笔买卖。叶家商号的信誉重要,但我们自家的兄长更重要啊我写给大兄二兄的警示书信,让他们各自避一避,可送出去了”
叶扶琉肯定道,“昨晚跟船出发,经大运河北上,半个月准送到京城,比走陆路快得多。我刚才已经和隔壁魏家提起卖宅子的事了。”
叶羡春顿时紧张起来,“他们如何应答的可有意外神色知道我们要搬走,魏家会不会提前设下埋伏,抓我们个一网打尽哎,不该跟他们提。”
“两边紧挨着,我们这边卖宅子的动静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暗生揣测,不如直接告诉他们,过个明路。”
叶扶琉边说着,拣出一根长木料,“这根料子平整,可以做椅面。”
叶羡春把木料拿去打磨。
边打磨边叹气,“说到底,那天误食毒菌子,就数我管不住嘴,叶家的家底我泄露得多。这次仓促搬走,大半是我的过错。”
“原本就打算搬,不过提前点而已。”叶扶琉蹲在兄长身边看他打磨木料,“知道三兄担心京城里的大兄和二兄。怕他们被我们牵累了。”
叶羡春内疚地点点头。“我们叶家在江南倒卖几间荒宅子,其实算不上重罪,抓到也是往县衙里关,撬开锁头,连夜远走高飞便是。怕就怕京城的大兄和二兄被抓了,一个伪造身份籍贯和乡县保人,一个拿着伪造的户籍考中做了官儿,那得下诏狱的啊。天子脚下,防守严密,只怕跑不出。”
叶扶琉若有所思去看隔壁院墙。
“说句实话,三郎又不是头天才知道叶家做的什么行当这么久了,他都没说什么。”
叶羡春激动起来,“那是因为咱们的偷家营生,没偷到他魏家身上人都是这样,不偷到自家不当回事,偷到自己家里试试看当场翻脸他自己是官儿,或许格外受不了偷儿伪造身份科考当官的行径咱们不能拿大兄二兄冒险。”
叶扶琉同意,“不能拿大兄二兄冒险。我们尽快搬。”
“尽快搬。宅子卖了,我们回钱塘。”
叶扶琉应下,“好,尽快搬。对了三兄。”
她回头盯着身侧的三兄。“吃了回毒菌子炖肉,你在席间对着魏三郎侃侃而谈你的忘事之症,好了”
叶羡春“咳。“
叶扶琉点到为止,继续往下打算“我们还是先回钱塘老家。安顿好了素秋和秦陇以后,我想回来看看动静。”
叶扶琉在想魏桓的性子。
不是别人口中的、身处遥远京城的国舅魏三郎的性子,是她在五口镇眼见的,隔壁邻居魏三郎的性子。
家传的贵重玉牌,几句平淡言语就送给她。
祖父传下的价值千金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同样平平淡淡地开口允诺送了。
几次三番登门挑衅的人,他都懒得多搭理,这样看淡世情的性子,会管叶家的闲事
搬家归搬家,她其实觉得魏家多半不会对叶家做什么。
叶扶琉好声气地和三兄商量,“我暗中查看着。如果魏家几个月都不见动静,显然他们不打算对叶家做什么了。到那时,阿兄,我想在三郎面前露次面,再问问他跟随叶家行商的事。”
叶羡春“”
叶羡春把格外平整的那根长木料扒拉过来,
低头吭哧吭哧地打磨,不说话。
叶扶琉蹲在身边看了一会儿,手肘轻轻碰碰兄长,“跟你说话呢。”
叶羡春低头猛干活,累得不行了,起身抹汗,顺便抹了把发红的眼角。
幺妹是当真中意隔壁那位。
“先把宅子卖了,搬离镇子再说。”叶羡春最后如此道,“卖宅子期间,多观察魏家动静。情况不对,立刻抽身。”
“放心。卖宅子搬家这套我最熟。”
叶家在每处乡镇都不会超过半年。
等到搬离的日子,不是静悄悄地搬,而是大张旗鼓地搬,热热闹闹地搬。
“听说了么镇子北边的叶家在卖宅子。”
“叶家请牙人商议,昨天亲眼见到的”
“好端端的,才搬来没多久,怎就突然要卖祖宅”
“我听说啊,叶家生意今年不怎么赚钱,中秋前后又捐了一大笔,叶家不愿卖商船,做生意又需要本金,可不是要卖宅子么。”
“啧啧,这么大的商家,生意也不好做。”
“叶家祖上置业得广,别处还有几间宅子。卖了五口镇这处大宅,挪去别处也就是了。”
“嚯还是家大业大”
魏大第二天清晨来叶家堵门,“不是说要卖给魏家的吗怎么不声响就找牙人了”
素秋低头要关门。魏大挡着不叫关门,一来二往的,素秋喊,“大管事”
秦陇过来帮手,用力一推,叶家大门在神色震惊的魏大面前关上了。
秦陇心里也在嘀咕,悄声问素秋,“我们当真要搬走五口镇住着其实还不错”
素秋一声不吭去了内院。
叶扶琉站在院墙下,正仰着头打招呼,“一天过去,魏家想好没有,可有打算买下叶家的宅子如果没打算买的话,我们要请牙人挂出去卖了。”
魏桓平静询问,“当真要搬走可是为了当日宴席之事”
叶扶琉只笑着摇头,并不多回应。
魏桓思忖着,缓声道,“当日误食毒菌子,叶家失言,我亦失态,两边都一笑泯之,可好”
叶扶琉“忘不了。怎么说呢。三郎只是席间略有失态,叶家可是连老底都掀开了,不搬走说不过去。”
“再说句实话吧。叶家在一个地方就没待过超过半年的。五口镇已经算久的了。你忘了我们叶家的老本行营生了”
说到这里,叶扶琉把跑偏的话头扯回来,“叶家迟早要搬走的。魏家要不要买”
魏桓表情言语都未显出异样,只有原本虚握着栏杆的手掌瞬间抓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魏家有打算。不知叶家开价多少我登门商议可好”
叶扶琉摇摇头,“你别来。”
魏桓盯着她不应声,叶扶琉仰着脸又说,“我过去你那儿谈。原地莫动,我来了。”
木楼无形无影弥漫的绷
紧气氛倏然松弛下来。
魏桓握紧扶栏的手掌松开,冲院墙下的身影微微笑了下,回身取出茶具。
叶扶琉过来得快得很。
“别点茶了,赶时间。”她拦住调制茶膏的手,这两天加紧和镇子上的各商家结账生意,前厅乌泱泱都是人,说完我得赶紧回去。”
魏桓放下茶具,同样拦了下叶扶琉意图坐在矮案对面的动作,指了指身侧蒲团,“坐这边。”
叶扶琉才盘膝坐在蒲团上,放在膝上的两只白生生的手就被牵过去,握在温热手掌中,不轻不重用力,逐渐握紧。
叶扶琉压根没挣扎,顺着力道往边上懒洋洋一靠。脑袋搭在身侧郎君的肩胛上。
手掌握紧的力道松了少许,魏桓低头看她,眼神温柔下来,指腹抚过绸缎般的柔软乌发,轻缓抚摸的动作像是在给猫儿顺毛。
抚过脸颊边的发尾时,轻轻挠了挠下巴。叶扶琉笑推了一把。“别挠我。痒。”
气氛彻底松弛下来。魏桓不及以清茶待客,便把盘里堆着的当季甜柿子拿起一个,开始剥柿子皮,“所以,宅子卖了,叶家搬走但以后还会和魏家来往”
柿子递到嘴边,叶扶琉咬了一口,“怎么说呢,我打算来往,但家里有顾虑。”
“你家三兄”
“三兄性子是家里最谨慎的。但说句实话,叶家的老底意外掀了,你们魏家又是这么个背景,立刻搬走的决定,是我和三兄一起做下的。”
柿子滋味极甜,叶扶琉舔了舔唇边残余的甜香,又低头咬了一口。“所以,不是三兄一个人。是整个叶家都有顾虑。”
魏桓思忖着,“我该如何做,才能消除顾虑”
“你知道的,我们是偷儿世家嘛。骗人利索得很,所以也不怎么信别人的说辞和手段。你嘴上说什么都没用,眼下做什么叶家都不大信,叶家只信实证和时间。”
叶扶琉咬着甜柿子,对上魏桓凝视目光,语气着重落在一个字上
“等。三个月过去,五个月过去,一两年过去,始终无事发生叶家对魏家的顾虑才会慢慢消除。那时候我便回来五口镇寻你。如果那时你还想跟叶家四处做生意”
说到这里,顿了顿,她笑了下,“那时候再说吧谢你的甜柿子,我走了。”
她轻轻巧巧起身,嘴里叼剩下半个甜柿子,轻快地下了楼。看看左右没人,径直走去院墙边,踩着魏家院墙边始终搭着的长梯,轻盈翻过了墙。
魏桓独自坐在矮案边。
调制到一半的茶膏发散出缕缕暗香,他把茶盏挪过身前,继续慢慢地往里添水。
他如今恢复少许嗅觉,已经能闻出几分茶香,点茶更加得心应手。
但她走得飞快,等不及他替她点好一盏香茶。
叶家无论做什么事,动作向来不慢,说要搬家,或许几天之内就会搬走。
搬走之后呢。只有等
等个月,一两年。等叶家不知何时终于放下了提防,等她不知何时回返五口镇寻他
魏桓思索着,起身走到木盒边。
灯光下打开长木匣,从一叠年代久远的旧纸堆里,一张张地翻找过去,在灯下辨认房契上的字迹。
直翻到压在最下的一张陈旧泛黄的房契,辨认无误,从木匣盒底取出展平,以镇纸压在长书案上。
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原本南北相隔千里而能成近邻,可谓有缘。
于天下千千万荒宅中,叶家相中魏家祖宅,可谓有缘。
天下千千万人中,他魏桓和扶琉相识相知,互相中意,可谓有缘。
既然结缘,哪有只能原处等待的道理。
叶家后院。
叶扶琉抱着小楠木箱,坐在叶羡春的面前。
“这处宅子的值钱物件已经倒卖得差不多。魏家打算买下宅子,把两家院墙拆了,合并在一处,于这处宅子而言也是个好去处。只有这楠木小箱,和我朝夕相处几个月,离开时还不能打开,简直成了桩心事。”
“阿兄想个法子,我们一起把它打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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