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小说:招摇过境 作者:香草芋圆
    素秋边收拾东西边默默地掉眼泪。

    叶家又要搬了。自从她跟随娘子,叶家已经搬了三回,这次从五口镇搬家半点都不稀奇。

    搬家好啊,远离麻烦的魏家。

    但她实实在在地伤心。每收拾一个箱笼,泪珠子忍不住地往下滚。

    家里脑子缺根弦的大管事又来喊她。

    秦陇隔着院墙朝内院喊“素秋,跟你商量个事。叶家和魏家相识一场,两边算是有交情的。不声不响搬走,我心里过不去。你我一同去隔壁告个别如何”

    素秋不吱声,把箱笼盖子发力盖上,砰地一声闷响。

    秦陇没听到回应,越喊越大声。素秋受不了,推开窗户朝外喊,“喊那么大声作甚怕隔壁听不见么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秦陇“”素秋最近怎么回事,平日里极温柔和婉的小娘子,怎的近日跟吞了火药似地。

    秦陇喊得更大声了,“是不是那天魏大骑马载你一程,没事先和你商量好,气着你了就丁点大破事,也值得你气这许多天你跟我去隔壁告个别,我叫魏大给你当面赔个不是,让事情过去怎样我们就要搬了,两家以后再难见面,别为点小事膈应一辈子。”

    素秋的眼泪当场不明不白地下来了。她哽咽着大喊,“过不去”

    “”

    秦陇喊不动人,只得自己去魏家,边走边嘀咕“她自己喊得那么大声,倒不怕隔壁听见了。”

    叶家这几天事多。前院商家来来往往,廊下木匠忙着打制木椅,时不时还有几个宅院买卖的牙人招揽生意。叶家门户敞开,不禁出入。

    秦陇还没出门,迎面看见魏大魏二走进前院。

    魏大脸色难看得很。进门就不挪地了,木桩子似地站在庭院中央。

    魏二过来打招呼,“素秋娘子呢劳烦请她出来,魏大想当面赔个罪。”

    秦陇咳了声。刚才叶家院子里说话,隔壁还是听见了吧。

    “我去叫人。但人愿不愿出来,说不准。”

    还没等秦陇走进二门,魏大已经受不住这么多天积攒的窝囊气,大步走过庭院,冲着内院方向高喊,“不是要我赔罪么我来了人呢,你出来当面骂我”

    二门从里面拉开了。

    叶扶琉带着眼角通红的素秋站在拱门边,没好气道,“继续吼啊,再吼大声一点,把我们两个的耳朵都吵聋完事。你这是上门赔罪还是上门骂架来了看把木匠给吓得。”

    魏大尴尬地收声。声线低下去八成,“心急了。确实是登门赔罪。”

    叶扶琉指个僻静角落,“站那边去。人不许动,把话说清楚了。”又叮嘱秦陇,“你站远点看着他们。别闹出事。”

    被吓着的不只是上门干活计的木匠。还有门外探看动静的乡邻们。

    叶扶琉走去敞开的大门边,冲周围开窗探头打量的几户娘子说,“快要搬家,家里事多,吵到

    乡邻了。”

    隔壁王家娘子心细,追问一句,“叶小娘子,你家大宅可卖出去了可要我们帮忙寻一寻附近好口碑的牙人”

    叶扶琉笑应,“隔壁魏家有意拓展宅院,已经将我家宅子定下。以后拆了院墙,两户并一户。”

    乡邻们啧啧感慨,“果然还是魏家拿下了。”“不愧是五口镇第一富户。”

    魏二隔着门喊,“叶小娘子,我家郎君有事寻,想当面商讨宅院买卖之事。”

    “来了。”叶扶琉轻盈转身进魏家门里。

    魏二在前头领路,直奔后院木楼方向。人在后院门边就停步,往里做个请的姿势。

    叶扶琉穿过中庭,扑啦啦惊起地上一群鸽子。她熟练地拉开荷包,取出一把小米,往地上一洒,在满地咕咕声响里,弯腰挨个摸了摸几羽大灰鸽子,起身对着前方木楼,月牙眼睛弯了弯。

    魏家主人天天请她过来,天天的理由都是商谈宅院买卖。

    等她上了木楼,两人坐在一处一个字也不谈买卖。

    木楼室内弥漫着茶香。

    魏桓提前点好茶,卡着时辰请人来。叶扶琉坐下的时候,正是茶香最浓郁时分。

    叶扶琉绕过短案,在魏桓身侧的蒲团坐下,这几天习惯了,坐下就直接把手递过去。

    魏桓低头看一眼,眼睛里便露出了笑意。

    伸手握住柔软指尖,攥进手掌里,把茶香浓郁的兔毫盏往身侧推了推。

    今天点茶的花样新鲜,茶汤上的白色浮沫点出银杏叶的图案。

    叶扶琉新奇地欣赏半日,用空着的左手握杯,品了一小口,抿去半片银杏叶。

    “口味如何”魏桓问。

    叶扶琉侧身过来,粉色唇瓣上沾染了点细腻茶沫,她舔了舔唇,如实品鉴说,“口味倒是惯常的清香馥郁,但今天茶沫格外地多,喝在嘴里的滋味”

    魏桓抬手拂过微微翘起的菱唇,把沾染的水光连同那点茶沫拂去了。“是有点多。下次注意。”

    叶扶琉心里一跳,放开茶盏,抬手跟着抹了下自己的唇角。

    抹过唇角边的食指尖也被握住了。

    衣袂摩擦的细微声轻响不绝,原本并排坐的两人交叠坐在一处。

    误食毒菌子那日光怪陆离的模糊记忆,仿佛一场绮丽的春梦。心照不宣,却又当面避而不谈。而今绮梦映进现实的木楼。

    长裙曳地的小娘子以当日同样的姿势坐在膝上,伸手搂住郎君的肩,舔了舔唇,仰起头。

    银杏叶纹路的细密浮沫,喝在嘴里如何滋味,现今两人都知晓了。偎在一处,细细品尝鉴赏。

    好时光总是过得快。

    仿佛只过了刹那,魏大在楼下喊,“郎君,隔壁叶家郎君过来寻人。魏二把人挡在前院。”

    叠坐在一处的两人分开,又重新并排坐下,叶扶琉趴在木案上笑,“魏大回来得这么快。”

    魏桓取过一方

    帕子,“抬头。”仔细地替她擦拭唇角水光。“你阿兄来寻你,我不好再留。免得他对我偏见更深。”

    叶扶琉起身道,“走了。”

    轻快地踩着楼梯往下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道,“我不知道你们魏家当年出了什么事。但先人已不在世,事随人去,我觉得我家三兄对你魏家没什么偏见,但对你确实有很多偏见。”

    她想起听素秋转述的说辞。

    薄情寡义,为了煊赫权柄,将多年同窗好友的性命踩在脚下,连老师的多年师生情谊都不顾。

    “那天吃多了毒菌子,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出口了。我家三兄说你薄情寡义,葬送好友性命,不顾师生情谊,这类的”

    魏桓还是头一回听说,思忖着,点点头,“魏二倒是瞒下没有和我说。知道了。”

    魏大在楼下高喊,“叶家郎君在庭院里等了一阵,人看着不太好,说话发颤,手发抖。我们要不要把他扶回去”

    叶扶琉往楼下喊话“你们无需跟他说话,留他一个人就好三兄,稍等片刻,我好好地在楼上呃,商谈买卖屋契细节。”

    说罢转回来。这回端端正正地坐在短案对面。

    “我不知三兄的消息来源。或许是京城传来的小道消息,亦或是某些文人私刻的手札。但我不怎么信。你那位过世的同窗好友就是中元当日祭拜的好友吧我不知道过去到底如何,但我看得出你伤心。”

    她单刀直入地询问,“你和老师又是怎么回事。拣能说的,说给我听听。”

    魏桓沉默着,捧起茶盏喝了口茶。

    只说,“都已过世了。何必挂在嘴边,惊扰故人。”

    叶扶琉给听笑了。

    “你又来了。仿佛多提一句就是冒犯先人似地。我就问一句,被你挂在嘴边怀念,他们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魏桓想了想,“应该是喜欢的。”

    “那为什么你偏偏从来嘴里不提,除了中元祭拜那一回,其他日子都把怀念压在底下”

    魏桓这回沉默了更久的时间。

    开口道,“因为心里有愧。”

    “家师谢相,惟其一生,始终主战。”

    “我在京城长大,十四岁入禁军任职,历任部署,都总管,都虞侯,指挥使。二十一岁升领殿前司。七年中,禁军各部都有调任。禁军名声在外,号称朝廷精锐尖兵,内里什么德行,我自小看得清楚。”

    魏桓回忆起过去,声线依旧是平稳和缓的。种种旧事于他,早已于深夜无人时反刍了太多遍,又于朝堂中被攻讦了太多次,以至于再提起时,无波无澜,淡漠到近乎麻木。

    “先帝驾崩,官家年幼登基,先师出任相位,朝野思战。先师过来找我,谈到调拨禁军出征北伐之事。当时我和先师说,绝不可。所谓二十万中央禁军精锐,兵强而将弱,肢壮而无头,就是个贴了金身的泥佛,平日里阅兵看着雄壮,调去战场,一击即溃。”

    “先师问我怎么办。我说,想要除沉疴15,必须下重药。禁军高层将领大批筛选调换,将多年的奢靡懒散推脱风气从上而下,清扫殆尽,之后才能谈动兵。但整治禁军需要时间。眼下时机绝不对。”

    “先师信了我,放弃北伐,推动主和。”

    “但当时我初涉官场,想法还是天真。原以为不过是一场关于和战的决策之争,迟早要战,推迟几年罢了”

    魏桓笑了下,摇了摇头。

    因为他的极力劝阻,谢相放弃北伐,当年依旧主和。

    谢相陷入了朝堂旋涡。旧友割席,同盟反目,被视为主战派的叛徒,弹劾不断。主和派也加入弹劾,意图把老对手彻底压垮,从此不得翻身。

    魏桓淡淡道“我倒是想对事不对人。但旁人不这么想。后来我发现党争两个字,实在好用。”

    好言好语劝说不通。举步维艰,成事太难。各方攻讦不断,老师的相位岌岌可危,禁军整顿刚才开始。

    权势是个好东西。说不通,劝不动,那就把前头挡路的人,直接清洗出去便是。

    一场大清洗,贬谪出去七八十位朝臣,政敌旧友俱有。谢相保住了相位,禁军改制,拨下的兵饷翻倍,打造武器,囤积粮甲,那几年耗空了积攒多年的国库。

    当年事魏桓并不遮掩什么“禁军由我领着。老师年年拨下巨款,便传出了贪腐的名头。直到今日也洗刷不净。”

    叶扶琉听得出了神,指甲轻轻敲着木案。

    “谢相是两三年前病故的吧。那时候还在给北边蛮子送岁币你后来主战,御驾亲征大捷,为何不洗刷谢相的名声”

    “极力洗刷了,并无太多用处。”魏桓平静道,“一来,先师去得早。二来,朝堂上得罪的人太多,纵然北伐得胜归来,我的名声也不大好了。由我这声名狼藉的跋扈弄权之徒,洗刷同样声名狼藉的主和派人物谢相,谁信”

    “哎呀。”叶扶琉算了算时日,惋惜地道,“谢相病逝得太早了。多留一年也好。”

    魏桓握着茶盏,默然喝了口冷茶。

    世事若能尽如人愿,哪有“抱憾终身”四字。

    若老师能多留一年,天子北伐亲征,留在后方镇守调度的必然是老师。

    老师身居相位,年纪资历足以服众。若老师尚在人世,明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又何必于危急时挺身而出,一肩挑起镇守中原门户的重任

    “时局危难,乃现英雄。”魏桓慢慢道,“我那好友,便是在大同守战一役里以身殉国。当时我不在。”

    御驾亲征当时,官家才十六岁,魏桓眼看着在宫廷长大的小少年,个头已经赶上成人,脾性却还难定。亲征半路上几次反悔,甚至有次召集了二十几个亲近内侍亲卫,意图连夜奔回京城。

    魏桓半夜追出去几十里,未惊动旁人,把外甥拎回军里,秘密处决了所有参与内侍亲卫。

    原本定下御驾亲征,魏桓护送到河间,等御驾

    出关便回返京城镇守调度。因为这场中途变故,之后他一路跟随伴驾,盯着御驾到了北蛮边境。

    来自西边戈壁的胡人轻骑趁乱奔袭中原时,他人在北边边境。

    “我那好友,是江宁府建武侯之独子,贺明章。因为都是祖籍江南,从小和我亲近。”

    “在国子监时,我们两个是令所有先生头疼的人物。特意把我们的书桌挪得远远的,一个靠东边角,一个靠西边角。提起我们两个,先生们张口就是那两只南边来的皮猴儿呢”

    回忆起幼年胡闹事,魏桓微微地笑了下。

    “先和后战,两场争议清洗,明章始终站在我这边。御驾亲征伐北蛮,西边胡人又领兵进犯,朝廷乱成一团时,明章自请领兵赶赴大同。”

    “坚守大同四十日,撑到御驾回返,明章战死得壮烈,追封忠勇侯,出殡当日大同万民追送。这两年他的事迹传唱南北,你应该也听过他的名字。”

    “听过戏文。”叶扶琉像是想起了什么,以全新的目光打量对面的人,“忠勇侯守大同的戏本子里,除了他一个红脸大忠臣,还有一个叫做曹国舅的白脸大奸臣,说是临战脱逃,换了忠勇侯顶替。”

    “曹国舅,听说过。”小锅烧热的山泉水咕噜噜冒起气泡,魏桓起身盖灭炉火,“文人春秋笔法,影射的大约是我了。”

    等沸水温度略降,往茶壶里添了些水,“今日说得太多,来,喝茶。”

    叶扶琉捧着香茶。她今日也听得太多,坐着有一阵没吭声,边想边慢慢地喝茶。

    满杯茶喝得见了底,她琢磨通了,把茶杯砰地往木案上一放。

    “如此说来,你和你老师,还有你好友,你们三个始终齐心合力想要北伐。花费了许多年,许多的人力物力,如今排除万难北伐成功,收复国土,想做的事终于做成了,怎么一个成了忠臣,两个成了奸臣了呢”

    魏桓啜了口茶,淡定道,“还好有一个忠臣。”

    叶扶琉给听笑了。

    视线扫过去,斜睨对面那人漫不在意喝茶的姿态。

    之前在书房时,对着黑鼠一家子“它吃它的,我坐我的,互不干涉”又算得上什么。

    人还好好地活着。活着被春秋笔法编排进戏本里,成了大江南北痛骂的白脸奸臣“曹国舅”,跟没事人似的。

    叶家身为偷儿世家,还在意自家的生意招牌。这位倒好,连自己生前身后的名声都浑不在意,当面提起也无动于衷。把天下人都当书房里的黑鼠了

    叶扶琉放下茶盏,也若无其事说,“一个忠臣,两个奸臣,盖棺论定,就这么算了”

    魏桓想了想,“之前重病心力不济,确实想着算了。但既然如今病症好转,还是要奔走一二,尽量恢复先师的清誉才好。”

    叶扶琉睨他。原来心里还在意老师的清誉啊。

    “你老师的声誉由你来奔走洗刷,你自己的名声呢谁来帮你洗刷”

    魏桓不甚在意地喝茶,“能洗净老师的名声已经不易。其他事莫强求,随它去罢。”

    “好个莫强求,随它去罢。”叶扶琉敷衍地鼓掌。

    “人家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倒好,事了拂衣去,哪管身后名。你还觉得挺不错的是不是觉得你老师和好友都过世了,三人里只你还活着,给他们留下忠臣的好名声,坏名声全顶你自己头上,感觉没那么愧疚了”

    对面从容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魏桓沉默着注视茶盏。杯里的茶汤见了底。

    叶扶琉把茶盏推开,起身说,“我去叫阿兄上来,细谈下两家的屋契买卖。今天签了契,明天叶家就搬。”

    魏桓“”

    视线从茶盏抬起,望向对面。

    叶扶琉“看我做什么觉得明天搬家太快了没办法,谁让我家阿兄惧怕你魏三郎的名声,整天催促我卖宅子搬家呢。”

    叶扶琉边往楼下走边说

    “莫强求,随它去罢。说来好生淡定呀。如今你魏三郎顶着满头的坏名声,我家阿兄见你就躲得远远的。今日你说的这些,我可以转述给三兄,不过他信不信我可说不准。你还想魏家跟随叶家四处经商信不信叶家明天出镇子就甩开魏家跑没影了别怪我没早提醒你。”

    魏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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