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小说:招摇过境 作者:香草芋圆
    魏大烦躁得很。

    “真要拆咱家柱子没有两根大柱,木楼还如何支撑以后郎君早晨想要登高,岂不是连木楼都没有了”

    抱怨归抱怨,魏家门户敞开,不禁出入。

    魏家和邻里来往得少,虽说有不少邻家孩童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但魏大魏二两个门神般杵在庭院里,真正敢进来的只有叶家人。

    叶扶琉领着秦陇和素秋,下午过来转一圈,从西边庭院走到东边游廊,停步在俯仰楼外,在魏大的瞪视里,仔细查看成人双臂合抱粗细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又倒退半步,仰头看木楼的黑底泥金匾额。

    研究了半日,一声没言语,不理会魏大的追问,领人又原路出去。

    “俯仰楼”叶扶琉边走边喃喃道,“难怪七环锁的密字,开头就是俯仰。我还当两家从前就是邻居,交情好,借邻居家的木楼名做密字原来都是自家起的名。难怪。”

    叶扶琉身后,素秋和秦陇两个跟随着在魏家转悠,心里同时犯嘀咕。

    卖宅子搬家,魏家把宅子买下,原本极好的一桩买卖怎么突然就要拆人家柱子了

    好好一座木楼,两根支撑大柱拆走,木楼肯定得塌。

    素秋轻声问,“方才在魏家签契,怎地回来就提起拆木楼大柱的事”

    叶扶琉“我只说要搬走,可没说要拆他家木柱。是三郎自己说,无论叶家人来取什么,任取便是。我便过来魏家转转,看有什么可取的。”

    秦陇心里也犯嘀咕。

    “那俩木柱可重的很。只我一个搬,不成不成”

    “不是还有魏大魏二帮手么。”叶扶琉轻飘飘道,在身后魏大的瞪视里,当先走出魏家门槛。

    俯仰闲忧

    叶家大宅里,叶羡春抱着楠木小匣,苦苦思索。

    如果“俯仰、闲忧”四个密字定下,后头还有三个铜环,每环上刻四个字,一个个试过去,不过是六十四种可能。叶扶琉开锁的技艺是他手把手教的,但密字锁的锁头不比寻常,寻常的铁片撬不开,需要配铜匙。

    这几日得空,他便在房里赶配铜匙。

    俯仰,闲忧。

    魏家祖父亲笔题写的木楼名“俯仰”。“俯仰”二字出自两汉陈思王的五言杂诗。“闲忧”二字出自其另一首五言诗。

    最后三个密字铜环,每个铜环上刻四字,细考究来,字字出自陈思王曹子建的诗作。

    愿,为,南,风

    高,上,无,极

    顾,望,怀,愁

    “六十四种可能,除去明显言意不通的,比如说南极怀,为无顾,剩下约莫三十余种可能排列。其中寓意明显的又有十余种可能。”他喃喃自语,“要配铜匙,一种种地试”

    叶扶琉就在这时进屋。

    “已经雇好两辆大车,停在门外。三兄这里可收拾好了箱笼搬上车,我们

    夜里走。”

    叶羡春连一个下午都不愿再多等,小楠木箱递给叶扶琉,我这里无甚好收拾的。除了钱塘带来的包袱,桌上新打一半的铜钥匙,还有我那毛驴带走,其他的都留下。我们即刻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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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扶琉随手拨弄一下密字锁,七个铜环滴溜溜地转。

    “还需等等。等入夜后。”

    “当真要从魏家扛走那两根楠木大柱”

    叶羡春惊劝,“贵重是贵重,实在太扎眼。我们一路拖着木材走,容易被人盯上哪。”

    无论如何苦劝,叶扶琉只坚持说,“我们入夜了再走。”

    叶家门外一字排开两辆大车。镇子上最大的太平车又被租来,四头大驴拉着长板车站在长街北尽头,骄傲昂首,恢恢高叫,气派十足。

    旁边是一辆载人的大青驴车。不是乡郡常见的两边木挡板的制式,而是头顶加盖车篷,可以挡风遮雨的大驴车。

    秦陇套好车,素秋抱来上好干草,挨个给五头大驴喂饱草料。

    众多细软箱笼放在庭院,秦陇挨个搬出来往车上扔,边扔边和乡邻们打招呼

    “今夜就要搬走了。”“对,宅子卖给隔壁魏家。”“卖了多少贯钱这个我可不知道,得问主家。”“以后回不回五口镇有船坞,当然会回来。我听主家亲口说的。”

    乡邻们七嘴八舌感慨了半日,有细心的问起,“素秋娘子怎么不说话”

    旁边更为细心的王家娘子悄声道,“别多嘴,看素秋娘子连眼眶都红了。必然是临别前不舍乡邻。”

    众人恍然大悟,“莫问了,莫问了。”

    素秋抓把干草,接着弯腰姿势,挡住发红的眼眶。

    她已经当面和魏家告了别。

    毕竟只是住得近的乡邻。之前几句口角,激得急鲁性子发作,骑马载她一程,虽说有违男女大防,归根到底又不算什么大事。

    就如秦陇说的临别在即,把心结解开,不至于一直记挂在心里。以后回想起魏家,还是五口镇的好邻居。

    魏大当面道声抱歉,她当面回了句无妨。魏大还要啰嗦,她低眉轻声道了句,“真的无妨。我虽然年纪未满双十,却已是嫁过一次的妇人,并非未嫁之身不在意的。”

    “箱笼让一让,有大物件摆上来。素秋”秦陇隔门扯了一嗓子,素秋从恍神中惊醒,把大车上的箱笼堆起,腾开空地。

    秦陇从门里扛出两口薄长木匣,搁在太平车上,再拿茅草薄薄地覆盖一层。

    “好了,上头还可以继续搁箱笼。”

    素秋惊问,“柴房里的长木匣子也得带走几块薄木料不值多少钱罢”

    “别问我,主家刚刚吩咐下来的。”秦陇不甚在意道,

    “主家还说,趁下午去歇歇,免得晚上犯乏。我们半夜子时准点赶路,天亮前出江县。”

    素秋“”这时间选的。知道是搬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偷家呢。

    忙活了整个

    时辰,装载重物的太平车被箱笼塞得满满当当,另一辆载人的驴车也装满半车衣物细软。秦陇满意地盘算,他和叶郎君两个,一人驾一辆车,两位小娘子坐车,叶家人手虽少,用起来刚刚好

    一只小毛驴优哉游哉地晃来叶家门前,路过几只拉车大驴时,好奇地停步抬头。“恢”

    叶羡春从门里喜悦地迎出去,把布褡裢挂在驴背上,“这是我的驴。夜里我骑着它走。”

    秦陇懵了。叶郎君骑毛驴,谁来驾车

    叶扶琉就在这时从门里招呼,“素秋快来帮手,这边还有个大箱。”

    素秋快步过去,两人合力把大木箱从地上抬起,素秋掂了掂分量,“瞧着大,怎么不重。”

    “里头是空的。”叶扶琉边往外搬边说,“魏家允诺说今晚门户敞开,随便我们拿取。这箱笼晚上带去魏家。”

    素秋一怔,打量起眼前的木箱。

    魏家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高达一丈,手臂合抱粗细。这箱笼四尺宽,半人高,在木箱里算是极大件,但肯定装不下俩大木柱

    秦陇过来帮忙,扛起大箱笼,往太平车上一扔,正好搁在之前两个薄长木匣的上方。

    素秋倏然醒悟。她觉得自己猜出娘子的想法了。

    难怪要从柴房取走两个木匣子。

    一丈长的大木柱过于醒目,头尾稍微斩去一截,塞进八尺长木匣里,不就人不知鬼不觉了吗

    两头截下来的楠木圆墩子也值钱,正好塞进木箱里

    素秋心里升起敬佩之情。娘子的主意绝妙

    连片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沿着长街一路往北,停在叶家面前。众轻骑分开,当中的锦袍少年郎居高临下问,

    “叶家当真要搬”

    声音似曾相识,众豪奴簇拥的气势也似曾相识,秦陇本能地一抬头,嚯,果然是熟人

    来人赫然是许久未见的祁家世子。

    秦陇二话不说,原地捋袖子提木棍,横挡在叶家门前。

    “叶家确实要搬家。宅子都卖给邻居魏家了。”

    素秋快步过来挡在门前,声线满是警惕,“听闻祁世子八月底就离了镇子。如今去而复返,究竟有何意莫要纠缠我家娘子”

    半个月未见,祁棠形貌乍看没有大变,人却消瘦不少,圆润的脸颊轮廓瘦削下去。

    祁棠的脾气也不如从前那么骄横,听见那句不客气的“莫要纠缠”,甚至没发作,只对着叶家敞开的门喃喃自语,“怎么,我那位好表兄将我驱赶离去,他自己竟也未能得芳心,叶家还是要搬了”

    对着叶家人警惕的目光,祁棠摆手道,“莫误会,这次为了公务而来,半路才听说叶家要搬。并非专程上门寻衅。”

    说着当真拨转马头,去隔壁魏家门前下马。祁棠从袖中取出一卷火漆密封竹筒,郑重对门里道,“京城贵人来信,托送至江宁府,由祁家转呈魏三表兄亲启。另有口谕懿旨,需得当面转达。”

    片刻后,魏大把人迎了进去。除了祁棠,还有个白面无须的陌生锦袍来客跟随进入魏家。

    叶家门前,秦陇和素秋继续收拾箱笼,偶尔瞄一眼魏家,低声嘀咕,“太阳打西边出来,祁世子突然转性子了”

    “我不信。”

    “我也不信。”

    “刚才那个竹筒加封火漆,瞧着倒像真有公务。”

    “就算不是专程上门寻衅,他来都来了,多半顺路也会来叶家寻个衅。”

    “别惊动娘子,等祁世子从魏家出来再看看。”

    祁棠进去魏家不过两刻钟便出门。

    在叶家两人六驴十几只眼睛的瞪视下,祁棠转身毫不迟疑直奔叶家而来,高声往门里喊,“叶小娘子可在家中故人登门拜访,只求临别前再见一面”

    素秋“呸”

    叶扶琉正收拾箱笼,听到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高喊“故人拜访”,随意拿衣袖擦了擦便出门来。“谁喊我”

    两边远远打了个照面,叶扶琉当即脚一顿,“你啊。”

    下一刻,她敏锐发觉祁棠的穿着衣冠和之前似有少许差异。曾经是束发加簪的富贵少年郎装扮,如今头戴小冠,腰间加配一柄佩剑。

    叶扶琉起了点兴趣,走近门边。“半个月没见,祁世子还真回家去了。回江宁府加冠了”

    祁棠抿着唇点点头。

    他来五口镇的半路上听闻了叶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当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生怕中途耽搁时辰,误了临别一面。

    当真见了面,却又想不起说什么。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叶扶琉更不会主动寒暄什么,客气点了下头,“即将搬家,家中事忙。恕不远送。”转身往回走。

    祁棠在背后叫住她,“离开镇子,打算搬去何处”

    叶扶琉翘起唇角,人在门边一靠,白生生的手指头随意盘弄着,摆出一个“你尽管问,反正我不说”的姿势。

    祁棠自嘲地闭嘴。

    他又不是傻子,早看出来,叶扶琉当真看不上自己。

    从前的他还会满心不忿,心心念念都是“本世子难道还配不上一个商户女”

    但八月镇子外银杏林的一场比试,彻底打碎了他被人吹捧多年的自信。“文不成武不就”六个字,撕下泥佛外表的光鲜金身,显露出光鲜衣冠之下原原本本的那个他。他寝食难安。夜里开始失眠。

    八月底加冠,九月初家中开始议亲。

    父母喜笑颜开,父亲念叨着这次巡查江南征税的监察事办得好,要趁热打铁,给他在提举常平司1谋个好职位。母亲啐道仓司虽然肥差多,但人辛苦,爱儿在外头都跑黑跑瘦了,还是在江宁府谋个不必整日往外跑的安稳差事妥当。父亲点头称是。

    他这回格外留意,三言两语间便听出父母于他的期许。

    给他谋个留在江宁府的清闲差事。国公府出身的郎君,不缺那点俸禄。

    就在江宁府

    里寻个门户登对的人家,一年内议亲完婚。

    两三年内抱个大胖孙。

    先娶妻,后纳妾,多子多福,为国公府开枝散叶。

    祁棠站在向来慈爱的父母高堂面前,踌躇良久,咬牙问出一句,“父亲母亲可曾听过溺爱无生良才”

    父亲一怔。母亲轻轻拍了祁棠一巴掌。

    “别说傻话。我儿好好的,远好过什么成才。”

    母亲絮絮念叨着“城东建武侯当年不就是指望独子成才早早地把孩儿送去京城读书。他儿子倒是成才了,战死大同,追封了个忠勇侯的风光谥号,呸,人都没了,建武侯一把年纪还要吃丹丸再拼个儿子,落得满城笑柄。咱们家只愿人好好的,就在江宁城里待着,不要什么成才。”

    分明是温柔慈爱的言语,寄托父母最美好的愿望期嘱,于祁棠来说,却成三尺温柔穿肠刀,剖得他冷汗淋漓。

    祁棠从记忆里惊醒,眉眼间的消沉褪去,重新显出振奋。

    对着面前歪头打量他神色的小娘子,他郑重道,“我决意要去京城。寻觅良师,结交益友,精习文武,总之,要闯出一番新天地,莫蹉跎了此生。今日特来辞行。”

    叶扶琉听得也精神一振。哟,纨绔要奋起,新鲜事

    “去吧去吧。”她摆摆手,不怎么走心地道,“愿你早日成才,报效家国。”

    言语敷衍太过明显,祁棠原地又消沉下去。

    “等我闯出一番新天地,至少也要年。”祁棠神色黯然,“你不会等我年的。”

    “那当然。”叶扶琉不客气道,“世子带给我的麻烦可不少,我等你作甚今日一别,我往南走,你往北行,我们多半再不会见面了。”

    “说的是。那我们就此告辞。”祁棠扯着唇角想笑别辞行。强笑出声的同时,人却哭了。

    啪嗒,一滴泪落在门边。

    叶扶琉稀奇地看向地上濡湿的小点。“真哭了”

    她还要凑过去仔细查验,祁棠狼狈地抬脚踩住那处。“看什么看”

    “这么凶看来是真哭了。”叶扶琉改而抬头打量起面前的少年郎。祁棠扭头不让她瞧,但叶扶琉还是一瞬间瞥见隐约发红的眼角。

    “从前我最嫌弃你目中无人。心里只有自己,没有旁人。所谓的喜欢简直是笑话。”叶扶琉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今天这滴泪倒是显出三分真心。”

    秋日夕阳拉下斜影,她打量面前少年郎扭开的侧脸片刻,走近半步,抬起手,替祁棠把通红眼角盈满的要落未落的泪花擦去了。

    “祁世子前途珍重。以后再遇到喜欢的女孩儿,好好对她。”

    马蹄声逐渐沿着长街远去。

    叶家继续往外搬箱笼。

    就在许多乡邻探头探脑的张望里,娘子们惋惜的叹息里,孩童们依依不舍牵着衣袖的告别声里,入秋的江南天光逐渐黯淡下去。

    暮色降

    临的镇子边缘,山林黄叶满地,河畔水流阵阵。

    河畔有两匹马并肩踱步。

    夕阳映亮了马上两人的轮廓。其中一个是刚刚在叶家门前辞别的祁棠,另一个赫然是在江南消失多日、北上行商的沈璃。

    沈璃笑着举杯“以此杯中美酒,为世子践行。”

    祁棠同时举杯“多谢沈大当家告知消息,令我能赶在叶家搬家之前,再见扶琉一面。”

    “好说好说,不过是感同身受罢了。世子,你我不打不相识,之前种种龃龉,一笑泯之”

    “之前种种龃龉,一笑泯之沈大当家,有劳你今日送行。祁某此行去京城历练,若不能出人头地,誓不回江南”

    “呵呵,愿世子前程似锦”

    沈璃在河畔勒马,目送祁棠一行走远。良久,嘲讽一哂。

    “傻小子还真走了。世子,祝你在京城出人头地,前程似锦。你家魏表兄在镇子里安心养病。江南各处好风光,留给我沈璃和扶琉罢。”

    月升日落,星辰隐现。蟋蟀在野外窸窸窣窣,家家户户亮起灯火。

    魏桓立在木楼高处,凭栏下望。

    叶家已经腾空了。箱笼搬去门外,细小物件留下,庭院四处灯笼依旧点亮,映照出一道熟悉的轻快身影,百褶长裙随风细微摇曳,领着大管事往门外走。

    魏桓回身入室内,把手中的京城来信揉成一团,随意扔进字篓。

    片刻后,魏大登楼“郎君,叶家人来了。”

    “请进来。”魏桓平静道。

    魏大语气迟疑“叶家人带来个极大的箱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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