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扶琉思索着下了木楼。
她眼里看到的五口镇的邻居魏三郎君,和阿兄口中横行京城的国舅魏三郎原本像是割裂的两个人。而今听了魏桓的自述,两者微妙地重合了一部分。她不再觉得是两个人了。
但事情一码归一码,叶家的老底被掀了,是真真切切、确凿无疑的。
她转去前院见着叶羡春时,魏二手正搭在他肩膀上,眼神里带探究,商量说,“叶家郎君,魏家不吃人。”
叶扶琉
魏二你这前诏狱廷尉做什么呢
她上去不客气地把两边分开,“我好好的。三兄急着来寻我什么事”
叶羡春抹了把额头吓出的冷汗,抬手指了指隔壁。
“木匠赶工,紫檀木椅已经打好了。就在隔壁,马上送来。”
魏家院门打开,木匠把紫檀木椅送来,魏大在前院验货,魏二上楼知会魏家主人。
趁着验货的当儿,叶扶琉站在院墙边轻声说,“刚才在木楼上听三郎说了不少京城旧事。阿兄听听看。”
叶羡春的眼睛越听越瞪大,听完半晌没说话。
最后叹气道,“他那边的说辞,和我读过的文档记录出入极大,谁知哪边真假但魏家上下咳,全知道叶家是偷儿世家了。哪能再无事人般做邻居”
叶扶琉听出他的意思,“所以我们还是得搬呐。”
叶羡春“还是得搬。”
叶羡春的顾虑,其实是叶家一贯的谨慎行事之道。
叶扶琉盯着紫檀木椅,“那就还是搬。两家交易完成,再跟乡邻告个别。最后上去签完屋契,交割完毕,我们今晚就搬。”
“三郎提议的,魏家跟随叶家行商的事”她想了想,“再多点时间,让我再斟酌斟酌。”
魏家门户敞开,原本在叶家看搬家热闹的乡邻们围拢了魏家。
相熟的娘子们探头进来打招呼,“叶小娘子和叶家郎君都在魏家,可是要签屋契了”
叶扶琉去前院打招呼,“今日签契。一切顺利的话,明早便搬走。”
众乡邻七嘴八舌地惊叹,“怎的如此快”
叶扶琉边往里走边抬高声音对众人道,“叶家报效家国,为乡里踊跃募捐,叶家无悔但近期手头周转略紧,不得已变卖镇子上的祖宅。有幸认识五口镇各位乡邻,有幸相识一场,乡邻们,我们后会有期。”
身后传来一阵咂舌议论的感慨之声,平日里相熟的邻家娘子们抹起了泪。
“叶家是好邻居啊。”“是啊,叶家人各个大方又和善。”“天天照顾乡邻生意。”“隔壁魏家郎君的病情大好,听说也是叶家人重金请来林大郎,林大郎被金饼给砸开了窍,把人给治好了”“十里八乡难得的好邻居啊”
前院的喧嚷议论声中,魏家虚掩的后院拱门无声打开。
魏桓站在抄手游廊尽头,凝视中带着询问
。
叶扶琉冲他点点头。既然叶家已经决意要搬家,就不必拖泥带水,搬得越干脆利落越好。
“刚刚在和乡邻们辞行。现在当着乡邻的面,也和魏家当面辞个行吧。”
魏桓默然不语。
在乡邻们的目光注视下,叶扶琉果然领着叶家所有人,极正经地和魏家当面告辞
“近期叶氏手头周转略紧,不得已变卖镇子上的祖宅。有幸和魏家结为近邻,和魏家郎君相识一场,将祖宅卖给魏家,实乃千里结缘”
说到此处顿了顿,乌溜溜的眼睛在魏桓身上转了一圈,放重语气“有缘再会。我们后会有期。”
魏桓同样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往内院走,“过来签契。”
茶香缭绕的木楼之上,叶羡春和叶扶琉被领上木楼,并排坐一处,魏桓坐对面。
魏大魏二转身下楼。
木楼里只剩下叶家兄妹和魏家主人。
魏桓的目光里带着思索,注视向叶羡春,“这里并无外人,有事可以直言。关于魏某本人,叶家三兄似乎颇多误会。方才我已解释给扶琉,不知三兄可有听说了”
叶羡春并不看人,低头抱着茶杯“听幺娘说了。但京城之事谁也没亲眼见着,嘴皮子一张一合,谁知真假。”
魏桓得了意料之中的回复,并不多追问澄清什么,起身去木柜高处拿出一个回字纹的长木匣,取出一份契纸。
“先看看屋契罢。”
叶羡春接过屋契,入手时捏了捏,当即露出诧异神色。
这纸颜色老旧,手感绵软,不像是新纸,倒像是从哪处陈纸堆里扒拉出来的旧纸。宅院买卖的大生意,不至于连一张纸都吝惜吧
叶羡春心里腹诽着,仔细从头查看起屋契。
看完第一行脸色就不对了。
“这”
魏桓引叶扶琉去东边长檐下,两人一个扶栏,一个肘趴在栏杆上。叶扶琉问,“什么事要和我单独商量该不会是突然反悔,不想签了”
“无关屋契。”魏桓的视线往下,注视阳光映照的叶家庭院。“先和乡邻告辞,再和魏家告辞,显然决意要走了。我记得你说过,叶家的人,从来不信嘴皮子里的言辞,只信实证和时间。”
叶扶琉倒也不瞒他。“做我们这行的人,谨慎自有好处。这次恰巧三兄在,换了我家大兄和二兄,同样会立即搬走的。”
魏桓思忖着,点点头。“说得有理。搬走之前,听我再说几句,供你做决断之参考。”
叶扶琉扭头,乌亮剔透的眼睛直视过来,“说说看。”
魏桓便开口道,“我幼年时,家中父母兄长皆亡故,祖母不愿在江宁城里被人指指点点,带着牌位,带着年幼的我,隐居五口镇。”
“祖宅大而荒僻。这两堵院墙,是祖母来之后砌起的。祖宅一分两半,东边居住生人,西边供奉先人。”
叶扶琉一怔,怀疑地上下打量。“等等。
你再说一遍谁家祖宅一分两半”
听着荒谬。但离别在即,不得不说。4”魏桓侧过身,平静注视着她,“隔壁宅院,乃是魏氏祖宅。有当年的屋契为证。旧契正在令兄手里。”
叶扶琉
一片黄叶从枝头飘落,随风打着圈儿落进木楼,落在眼睛瞪得溜圆的小娘子的肩头,魏桓抬手将黄叶拂去了
“我自京城归隐江南。人人皆知我病入膏肓,药石罔治,所谓养病不过是名头好听而已。”
“离京南渡之时,病骨支离,已无生念。徒留皮囊还在人世,只想叶落归根,在祖宅了此余生。”
当年祖母过世,家仆遣散,八岁的他被领入京城。一路催促匆忙,临去时只来得及匆匆回头一瞥,将暮光中的宅院轮廓刻入心底。
多年后拖着衰败之躯重回故地,曾经居住生人的东边院落久无人打理,早成废弃荒宅。入眼一片荒芜,心亦荒芜。
祖母生前筑起的院墙分隔生死。东边居住生人,西边供奉故人。他心灰意冷,住在西边,偶尔登楼,于晨光中默然眺望东边。
魏桓从旧日回忆中惊醒过来,入眼是阳光下生气勃勃的敞亮庭院,身侧站着微微张嘴、掩饰不住惊讶的小娘子。不知何时又有一片黄叶落在叶扶琉乌黑的发尾,她居然没察觉。
魏桓抬手又把那片叶子摘去,眉眼舒展,冲她微微地笑了。“还好你搬来。”
叶扶琉她感觉不大好
“幺娘”木楼里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呼唤,叶羡春紧张地喊,“幺娘,速来。”
叶扶琉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进屋,“三兄,屋契仔细看过了”
何止是看过了。从用词格式、纸张质地年头,查验做旧痕迹,末尾官府印章使出浑身本领,从头到尾查验过一遍,各处细节推敲比对。
得出的结论,把叶羡春给惊吓地过了度。
“怎么办,幺娘。来看这屋契内容,咱们叶家的宅子其实是魏家祖宅啊两边的宅子都是魏家的打猎的让鹰给啄了眼,咱们偷家偷到正主儿面前了”
“呜呜呜我就知道,魏家没存好心。他存心捏着证据,趁叶家搬家前发难,肯定打算把叶家一网打尽,呜呜呜幺娘,梯子,快走快走。”
他扯住叶扶琉的衣袖,就要往楼梯口狂奔。奔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原地停步,就要把手里的屋契撕碎。
叶扶琉抬手拦住。把捏皱成一团的屋契从阿兄手里抽过来。
从头到尾通读两遍,原地想了一会儿,脚步转回东边长檐下,靠在栏杆边上,扬了扬皱巴巴的屋契。“我跟我家三兄都看过了。明人不说暗话,当面说吧,你要如何。”
魏桓始终停在远处未动,等人回来。
先是冲门里紧张的叶羡春微一颔首,“三兄无需介怀。虽说屋契书的纸张旧了些,但只要有买卖双方画押,交了印税,得了官府印章,契书便生效。有这张契书,隔壁叶宅顺利转手,从此
是魏家的产业了。”
叶羡春“”
“扶琉,劳你过来见证。”魏桓从叶扶琉手里取过契书,走入室内的书案边,在叶扶琉的注视下,提笔蘸墨,把卖家那一栏的文字直接从头涂黑到末尾。
在涂黑的墨迹旁边以蝇头小楷填补上卖家来历原屋主祖籍钱塘,叶氏人家
叶扶琉这样也可以
视线飞快地往上瞥一眼,又迅速落在纸面上。
不止把卖家一栏涂黑了重填,就连最末尾的画押也以朱笔涂抹干净,魏桓将笔递给叶扶琉,“画个押。”
叶羡春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眼瞧着卖家画押处改成了叶扶琉亲笔画下的花押。
“卖价两百贯。”
“两代前的五口镇尚未开船坞,远不如如今热闹,物价也低得多。如今这种大宅的转手价至少五百贯往上。”
魏桓问叶扶琉,“卖价低了,可要重新议价”
叶扶琉的眼睛里带着些思索,纤长手指点了点旧契纸上的“两百贯”,“不必改了,就按照原价钱议。”
魏大跑了两趟。
先把紫檀木椅送上来。放在原本的木椅旁边,才凑成一对,嘶地倒吸口气。“单只看着倒是极好的。放成一对这对木椅的颜色,是不是差了点儿。”
“赶交货,颜色是差了点。”叶扶琉把新木椅拉过来,面对面地坐下,“别凑一处搁。这样对面放着好。”
魏桓瞥了眼新木椅,仿佛压根没瞧见木质深浅紫色的差异,同意收货,吩咐魏大取两百贯来。
魏大转身下楼取来一块金饼,添几两碎金,折合两百贯铜钱,送来二楼上。
叶扶琉就坐在新木椅上,乌亮眸子滴溜溜打量着魏家动静,收下金饼,把碎金退回去未收。
“如此宅屋交易算完成了”
魏桓收起屋契,“买卖双方签下屋契,银货两讫,得了官府印章,交易当然完成了。”
交易完成,叶扶琉坐在原处不动,斜睨着对面,唇角微微往上翘,“两家交易做完,银货两讫,下面还要说什么尽管说。叶家是我当家,我接着。”
魏桓便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递了过来。
叶羡春站在楼梯口,又露出紧张神色。
叶扶琉打开头一张纸张,轻轻地咦了声。又是地契
魏桓当面摊开,打开另外几纸张,摊开桌上,俱是有不少年头的京城屋契。
“此处魏氏老宅年久失修,家私保养不佳,卖不出好价。魏家还有几处空置宅院,都在京城置办,家私更贵重些。听闻叶家周转出了困难手头紧的话,不妨再挑一处,慢慢搬。”
叶扶琉
什么样的脑壳,才会在搬空自己家祖宅的偷儿面前,又甩出一摞地契,任君挑选
是隔壁魏三郎。
啊,没事了。这位不是头一回离谱了。
“然后呢”叶扶琉点了点地契,“三
郎,你一大摞地契任我挑选,搬完了这家换一家,你这房主图什么呢。”
“自证。”魏桓平静道,“叶家不信言辞,只信实证和时间。我想来想去,只能取来魏家地契,以此自证”
“叶家在魏家祖宅长住数月,四月至九月,长达五个月时间,任由叶家居住祖宅,并未有拦阻的意图。期间修复的旧家私,我尽数买下。若要发难的话,之前几个月,早已发难,何必等到今日。”
他转向楼梯口随时准备跑的叶羡春,“三兄,不知今日的自证,可否洗清魏家嫌疑我对叶家,对扶琉,并无丝毫恶意。地契为物证,长达五个月的时间为佐证。”
叶羡春蹲在楼梯边,心底喃喃自语。
“每天看着幺娘偷家,五个月没报官,没威吓,没有任何动静。还把修复的旧物花重金一一买下。”
这份自证,还真是诚意十足。
换个角度,如果有一群陌生人鸠占鹊巢,住进叶家的钱塘老家,叶家人肯定得拼命
叶羡春琢磨了一会儿,看魏桓的眼神都变了。此人虽然名声存疑,但人品甚为可取。能做妹夫
叶扶琉坐在书案边,查验过几张屋契。
她的想法不大一样。点着满桌屋契,唇角往上微微勾起,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难怪整天坐木楼上往我家看。四月到九月,五个月时间,整日看着我顶着叶家名号在你家祖宅进进出出,四处搬料子修物件,很有趣是不是”
“病中心力不足,做事确实欠妥当。”魏桓把一摞屋契往前推了推,“知错认罚。”
叶扶琉才不收,“叶家只做江南的生意,谁耐烦去京城搬空你宅子”
魏桓想了想,再次提议,“换成俯仰楼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
“嗯”叶扶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转了一圈。
这回没应,也没不应。只说,“让我想想。”
她带着阿兄下木楼。身后听到魏桓吩咐下去,“魏家今晚敞开门户,不禁出入。备好拆卸用具。无论叶家人来取什么,任取便是。”
魏大纳闷道,“是。”
魏桓在身后又道“俯仰楼的两根楠木大柱沉重,若叶家人力不及,你和魏二帮一把手。”
魏大
魏大惊诧的大吼声响彻庭院,“帮忙拆咱家柱子”
叶扶琉捧金饼,叶羡春捏地契,两人脚步如常地走出魏家门外,踏进叶家门里时,脚步顿了顿,从头回想一遍今天匪夷所思的遭遇。互看一眼。
叶羡春喃喃道,“如今我信了。幺娘,他是真中意你啊。”
叶扶琉闷笑出声。
往前继续轻盈走出几步,她快活地说,“那当然。我早就知道他中意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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