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雪融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但年轻人只是抬起头,站在雪中,他冷清的嗓音放得很缓很轻。
仿佛是怕自己身上常年浸染的杀伐与血气,惊扰了这雪中一方宁静纯白,无忧无虑的净土。
他问郁雪融的名字,然后向他道谢。
从那之后,郁雪融才渐渐发现,这个眉目冷寂又倦怠的年轻人,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难以接近。
寒渊身上似乎受了伤,暂时在院落中住下来。
郁雪融也知道了年轻人的名字,叫寒渊,不过后来郁雪融更习惯叫他先生。因为寒渊在养伤调息之外的时间,会教他习字,会带他修炼。
好像无论郁雪融有什么不懂之处,只要问寒渊,他总能有所解答。
其实院落的书房内放着很多书,自然也有不少关于修炼之法。
只是郁晚离开那年,郁雪融才刚能变化出人形不久,所学所知都算不上多,那些书籍中的修炼之法,又大多晦涩,有时字句都难懂。
偏偏郁雪融又是个特殊的天灵体,与寻常妖族不同。若没有人教他,只靠懵懂的本能,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开窍。
光线明朗的午间,郁雪融坐在书桌前,有些生疏地握着笔。
寒渊俯下身来,从身后扶住他手腕,教他习字。
寒渊的字,字如其人,干净利落,一笔一划都似有锋芒。没有任何多余的技巧,看似简单,但真要学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并不容易。
郁雪融被他亲手教了大半年之后,该学的字都差不多学完了,但字体仍旧只有七八分相似。
但郁雪融也很满意了。
这一日,寒渊依旧俯身扶着他的手腕,纠正他几个偏离的笔划。
大概是在雪山中呆的时间久了,寒渊半环着他的衣袖,也染上了雪后林间那种淡淡的,干净而冷冽的味道。
是郁雪融一直很熟悉,也很喜欢的气味,让他不自觉地向后靠了一些。
在最后一个字落笔的时候,郁雪融感觉寒渊的手顿了一下。
寒渊的手指骨节分明,教郁雪融写字的时候,总是很稳,很流畅。此刻突然停顿下来,让郁雪融下意识向后回头,想问他发生了什么。
“我的伤势已经恢复,过几天”寒渊的话还没说完,却骤然停下。
一片柔软的触感,不经意间,轻轻擦过唇角,很快就消失了。
郁雪融感觉唇上微凉,怔愣了一下。他刚才转头时,和寒渊离得太近,正好寒渊也俯身低头,竟是一不小心碰到了。
他低头,摸着嘴唇,眨了下眼睛。
漂亮的浅色眼睛湿漉漉的,仿若盈盈春水中,落进一瓣桃花,泛起微微涟漪。
这是个意外,但好像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过了好一会儿,郁雪融才反映过来,寒渊刚才好像说了什么,抬头问道“先生说,过几天要做什么”
寒渊总是冷冷
淡淡气息,此刻好似停滞了片刻,才又缓缓吞吐出来。
“没什么,今日的字学完了,你先休息吧。”
“好,那先生也早些休息。”郁雪融点点头,正要起身告辞,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一册书卷,递给寒渊。
“我在书房找到一本,关于天灵体修炼的书,很多地方看不明白。之后先生若是有空,可以帮我讲讲吗”
寒渊略一颔首,将书卷接过。
看着郁雪融离开的背影,寒渊静默片刻之后,在书桌前坐下。寒渊修长的手指,在临摹的字迹上,缓缓抚过。
郁雪融的字已经和他很像了,握笔的姿势,落笔的习惯,也大多相似。
就好像真的在他们之间,留下了某种联系一样。
正是北荒雪原之上,难得的夏季。
每年也仅仅只有这么不到几天的时间,天清气朗,抬头便能看见有些微暖的阳光。
郁雪融靠坐在一颗古树,延展而出的粗壮枝桠上。难得的阳光落下来,他抬起头,也抬起手,于是掌心便感受到了微微的暖意。
更多的阳光照下来,让他在这样微暖而宁静的环境中,渐渐泛上些睡意。
他半阖着眼睛,侧过头,因为困意而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落在书房的窗户上。然后隐约看见,寒渊站在窗边,视线也落在郁雪融周身的那片阳光中。
郁雪融看不太清,只是模模糊糊地想。
寒渊那双锋利的眉眼之间,虽然依旧冷冷淡淡,但已经不似当初那般,仿佛落不进一点光亮,一片冷寂。
连那种倦怠感,似乎也渐渐消失许多。
如今在阳光下,竟然觉得那极深的暗红瞳孔里,照进了明澈的一点亮度,恍惚之中,竟显得有些难得温柔。
他在看什么呢
光影斑驳,郁雪融在得出答案之前,就止不住困意,合上眼睛,缓缓睡去。
最近快到秋日,郁雪融感觉自己的头发长了许多。
原先差不多到锁骨位置,这些天却一直长到了胸口以下。
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以他妖身的年纪,差不多快要到了妖族成年的标准。于是妖身的羽毛越发丰满,连带着人形的头发,也越来越长。
以至于今夜,他向前倾身,去看寒渊手中的书卷时,不受束缚的雪白长发,便如淡淡月色,倾泻而下,铺在书卷之上,也落满了寒渊掌心。
郁雪融对新长出来的长发,还有些不习惯。
他见状赶忙抬手,将滑落下来的长发撩到耳后,这才不至于遮挡了视线。
寒渊掌心的发丝被拨开,留下一点如丝缎般的触感。他略微垂眸,看到身边的郁雪融,正仔细低头,看书卷上他刚讲过的部分。
雪缎似的头发被撩到耳后,便露出一段玉瓷般的侧颈,在灯火下笼着一层细腻的微光。
郁雪融认真看完书卷上的内容,这书卷之内,记载的都是一
些独属于天灵体的修炼方法,所以他看得格外认真。
寒渊也讲得格外细致,且易懂。
郁雪融抬起头,说“先生,这段我也明白了,还剩下最后一篇”
今晚还未到休息的时间,寒渊却停了下来,不再往后讲。灯火之下,他颜色极深的瞳孔中,眼神似乎也被昏黄的灯焰,照得有些晦涩。
“最后一篇,现在还不必讲,以后再说吧。”寒渊将书卷合上,后一页上,关于天灵体的双修之法,也被掩入其中。
天灵体,灵气纯质而无垢,寻常修炼较为缓慢,却是双修的极佳体质。
但也因此,若遇上心怀鬼胎之人,更易沦为他人炉鼎。
“嗯,好。”郁雪融也不着急,光是这本书的前几篇,就够他慢慢修习很久了。
他正琢磨着刚才学到的东西,掌心突然被放进了什么。
“这是”郁雪融低头看过去,发现寒渊刚才给他的,居然是一条质地柔软,如同绸缎般的红色发带。
寒渊看着郁雪融,看着他快要垂落到腰间的长发,轻声说“礼物,顺便也能帮你,将天灵体掩藏起来。”
“谢谢先生。”郁雪融眨了下眼睛,目光盈盈地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想拢起长发,将这条发带系上去。却因为不太熟练,总有发丝从指间溜走,反反复复,让他有点心急。
“我帮你。”寒渊轻轻按住他肩膀,从郁雪融手中拿过了那条红色发带。
郁雪融乖乖坐直了身子,感觉到身后一双修长沉稳的手,将他的长发轻轻拢起。指尖偶尔擦过后颈的皮肤,带起几阵微微的痒意。
让郁雪融耳朵尖有点红红的。
灯火下,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温暖而宁静。
快到冬天的时候,寒渊在院落中留了一年后,还是离开了。
师门有要事急召,必须即刻返回。
郁雪融知道自己无法强留,于是他向寒渊要了一枝,属于南境的桃花。
这几日又是风雪漫天,郁雪融站在书房的窗前,视线落在那棵,他在夏天倚靠着晒过太阳的古树上。
曾经寒渊,也站在这扇窗前。
那时雪原上难得的阳光落下来,洒在寒渊冷冷淡淡的眉眼间,在他深色的眼瞳里,照出一点难得温柔的神情。
郁雪融想,原来那时,他在看他,他也在看他。
郁雪融突然抬起头,浅浅笑了起来。
所以,等到春天的时候,桃花生发,先生就会回来了吧
雪原上没有明显的春天。
郁雪融也不记得了,他只是等着,从爹爹离开的时候,他就已经习惯了等待。后来等着等着,这座院落里,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郁晚离开了,离厌离开了,寒渊也离开了。
但是没关系,他们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郁雪融想,而自己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雪原上的暴风雪再次降临,郁雪融早早将自己裹进温暖的被窝,沉沉入梦。
梦中的雪原之上,似乎出现了好多个太阳,那些终年不化的冰雪,都因此灼烧起来,热得让人呼吸有些困难。
郁雪融从梦中惊醒。
不知从何而来的灰黑色火焰,遍布了整座庭院,房屋在火中摇摇欲坠,焦枯的烟气让呼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烫得发疼。
灰黑色的火焰从门缝爬进来,像某种诡异的活物。
紧接着数道剑光,在夜色中如同白虹,将诡异火焰穿透,钉死在地面上。
火焰扭曲着,瞬间化作灰雾,同时,房门也被撞开。
郁雪融被疼痛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一袭黑衣染血的寒渊。
他的眉目依旧锋利如刃,却再也不复冷淡沉静。血顺着他执剑的手不断滴落,蜿蜒成红色的线。
“先生”郁雪融低低唤了一声,他想站起身来,朝寒渊走过去。
却猛烈地咳嗽起来,胸口疼得像要撕裂一般。
一只冰凉诡异的手,从背后搭住了郁雪融的肩膀。
只那么一下,郁雪融感觉自己全身都僵住了,每一个关节仿佛都不听使唤,只能像一座石像一样,僵硬地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灰色的阴影重重落下,将郁雪融笼罩其中。
“藏得真深啊寒渊,三年时间,差一点我就真的被你困死了。”天魔从从灰雾中伸出冰凉的手,慢慢从肩膀,放到郁雪融的颈上,笑得阴森骇人,“幸好,总算还是让我,找到你的这块软肋了。”
寒渊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呼吸沉重,似乎每一下都沾着血腥气。
却还是死死看向郁雪融身后的天魔,暗红的眼眸中,情绪翻涌如潮。他声音沙哑,仿佛发出的每一个字,都浸满了伤口里的血“放开他。”
“可以啊。”天魔回答的很快,甚至语气轻松。
但马上又放肆地笑起来“不过你不会不知道,和我做交易,总要付出些什么代价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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