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雾影之中,冰冷惨白的手从灰雾的最深处,剥离出一块四方菱形的残片。
尖利而浑浊,仿佛由万千恶欲凝结而成。
“寒渊,你的父母、师长还有仙道之中那么多人,都想让你死。而我,不过是想让你成为我的同类罢了。”天魔的语调变得很轻。
像是深渊中的低语,引诱人坠落而下。
冷灰色的残片,悬于寒渊面前。
“将它埋入你的心脏之中,我便会离开。”天魔笑着说,“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
郁雪融不知道那残片是什么,却听出了天魔的意图,它竟想让寒渊入魔郁雪融对寒渊说,不要先生,不要
却被冰冷阴森的感觉,束缚了全身,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连摇头也做不到。
寒渊抬起手。
他的手修长而有力,还是那样稳,就像曾经扶在郁雪融的腕间,教他习字。而此刻,那只手没有犹豫,也未曾迟疑,将冷灰色的残片握进掌心。
手掌因为太过用力,而被残片划破,血液顺着手臂滑下,不断滴落。
残片被手掌推着,缓缓没入寒渊的胸膛。血肉被穿透,更多的血接连不断,坠落于地,几乎汇成一条血色的溪流,顺着地面蜿蜒而开。
郁雪融浅色的眼瞳微微颤抖,霎时间红了眼眶,泪水滚落而出。
寒渊面色苍白,他闷哼一声,最后猛地一推,将整片冷灰色的残片,都压入胸口,再次坠落下一大片血迹,甚至混入了残破的血肉。
溅在地面上,如破开一盏血色的墨。
“很好,很好。”天魔放肆大笑,他感受到,那由魔气聚成的残片,在寒渊心脏之中攀附生根,深深扎根,再也无法驱除。
“听说你的师父璇玑子,大乘期境界,在被魔气侵染之后,也只撑了数年便彻底入魔。”
“我很期待,寒渊。”
“三年前渡劫成圣,一路将魔族赶出北荒,逼得我那群徒子徒孙,躲到界外混沌之地的你,又能坚持多久呢”
天魔还在笑着,仿佛对寒渊入魔一事极为期待,目光紧紧落在寒渊鲜血淋漓的心口,连原本放在郁雪融颈间的手,也微微松开。
突然间,血色符阵从地面腾起,如昼剑光铺天而来
天魔脸上笑容一僵,骤然往后褪去。
郁雪融只觉得眼前一晃,身后灰色阴影骤然远离,他冰冷到无法动弹的身体,落入了一个带着血腥气,却让他无比安心的怀抱。
同一时间,寒渊面前蜿蜒如溪流的血迹,看似杂乱无章,却已绘制成阵法。
血肉为阵,此刻化为万千咒文,穿透了那团灰色的雾气,将其短暂地钉死在原地
紧接着,无数剑光奔涌而来,刺入其中。
一瞬间,那灰色的雾都被剑光穿透照亮,显出雾中天魔模糊的轮廓影子。
那是天魔藏匿于其中的本体。
寒渊
左手将郁雪融紧紧护于怀中,右手上无赦剑霎时出鞘,漆黑的剑身四周,杀伐之气瞬间铺展开来,连空气都似乎为之凝滞。
一剑驱开灰雾,刺入那模糊的轮廓之中
有灰色粘腻的东西,顺着无赦剑的剑刃流下来。寒渊颜色极深的眼中,泛起一丝血红,他没有躲避天魔灰质的血,反而转动剑刃,将其没入更深处。
像是要剜出他的每一块血肉。
“哈、哈哈。”天魔的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却还是在笑,“真厉害啊,还是让你抓到要害了。很久没有人能杀死这具本体了,不过”
血阵之中,天魔在无赦剑下,渐渐融化成灰雾,消散开来。
他的声音残留于耳边。
“恶欲不灭,天魔不死。”
院落之中,随着天魔散去,灰黑色的火焰也逐渐消退。
只是这场诡异的大火之中,整座院落已近乎全部被焚毁,只留下残垣断壁。
长夜结束,天光慢慢从雪原上升起,从已经塌落的房顶照下来,照在寒渊的脊背之上。
郁雪融的脸颊埋在寒渊怀中,呼吸之间尽是血的味道,泪水控制不住的砸落下来,与血混作一处,将两人相触的地方,都染湿成一片。
他想唤他先生,想叫他的名字,却哭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寒渊手上的剑滑落下来,他低头紧紧抱住郁雪融,冷清的声音沙哑着,似乎也沾染上几分湿意“对不起绒绒,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郁雪融耳边,也落下一个带着淡淡血腥气的亲吻。
柔软得像是在吻一件,易碎的琉璃。
“不哭了,绒绒。”
“我带你看去桃花,好不好”
泛着涟漪的镜面,渐渐归于平静。
郁雪融站在识海之内,周围无数的镜面,泛着着莹莹幽光,此刻都如星光一般,渐渐汇聚到他的脑海之中。
一滴泪从郁雪融眼角坠落。
他终于将自己的记忆,全部想起来了。
那一夜过后,雪山下的院落被焚毁,原本用于隐藏的结界亦被打破,那里再也不是安全之处,于是寒渊带着郁雪融一起,离开了雪原。
寒渊没有忘记他的许诺。
他带郁雪融回了南明宗一趟,在扶危峰的小院中,有他之前亲手种下的桃花。在净水灵泉边,明艳地绽放着。
他们并未在南明宗久留,寒渊与苍衍见了一面,之后他辞去执剑长老一职,离开了南明宗。
寒渊和郁雪融一起,回到了北荒。
那时经过第一次墟海之战,寒渊已将魔族从北荒彻底赶出,魔族逃过无尽墟海,躲入界外混沌之地,不敢再有来犯。
之后,寒渊在北荒曾被魔族侵袭的废墟上,立下了一座学宫。无论人族妖族,只要愿意和平相处,都可进入学宫修习。
进入剑尊亲自开辟的学宫修习,这样的
吸引力实在太大。
随着学宫中学生越来越多,学宫越来越繁盛,又有剑尊在北荒庇佑,仙道众人也要礼敬三分。
于是,原本常年对立的仙道和妖族,关系渐趋好转,进入了一个相对和缓的时期。
甚至因为许多不同种族的妖类,都曾在同一个学宫屋檐下修习,甚至引为知己,其中不乏各族间的精英,于是连妖族长期以来的内斗都几乎暂停了下来。
正是那段时间,与北荒较为接近的仙道北境,特别是流云城,与妖族来往尤为密切,才有了流云城主与冰狐一族的联姻。
那时候郁雪融已经得知,郁晚沉眠一事,于是便安心等待。而关于离厌的消息,也在托学宫中的妖族打听。
平日里,郁雪融也会和学宫中的弟子们,一起上课一起修习。
不过更多的时间里,寒渊会亲自教他,教他很多事情,面面俱到。
也就是那时候,郁雪融以修炼速度很慢的天灵体,在丹田之内,结出了一枚无垢灵丹。
那十几年间,是北荒上最平和的一段时光。
在那样的日子里,让人几乎快要忘记,寒渊体内早已被刺入一枚天魔残片,与他心脏共生。
但那一天终究是来临了,即使以寒渊渡劫后的修为境界,在压制了天魔残片近一十年之后,再也无法抑制魔气在体内扩散。
他开始慢慢的,被魔气侵染。
一天一天,一点一点,渐渐变得阴晴不定,渐渐被恶欲吞噬,失去理智。偶尔能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最终,几近入魔的寒渊,在浮灵山被仙道众人围困。
郁雪融始终不愿意离开。
最后的时刻,寒渊余下的一点清醒,将他从虚空裂隙中送走,去到了一个绝对安全,即使寒渊彻底入魔,杀戮四方,也不会被波及的地方。
郁雪融回忆起所有过往,眼前的镜面,纷纷汇入识海之中。
他身前的那一簇小小的琉璃火焰,瞬间拔高数尺,将眼前的黑暗彻底驱散,也让郁雪融彻底醒了过来。
郁雪融睁开眼睛,身体被裹在绒毯之中,柔软而温暖。
连他原本总是寒凉的手指,脚尖,也仿佛被温热的感觉环绕着,似乎再也不会觉得冷了。
很快,郁雪融意识到,这种温热的感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于他的体内更准备的说,是来自于他缓缓跳动的心脏。
原本的心脏之上,被裹附上了琉璃色的光华。
那是一颗,业火琉璃心。
郁雪融蓦然惊醒,之前在识海之中全部的回忆,此刻飞快流转着。让他站起来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跄。
他想起来了,傅孤尘和寒渊是同一个人。
寒渊只是傅孤尘十七岁后,拜入南明宗后,璇玑子所赐给他的道号而已。
郁雪融抬手抚上心脏,跌跌撞撞地走下床榻。
那么现在,业火琉璃心为什么会在自己这里
傅孤尘呢
郁雪融蓦然抬头,视线正好看见,桌上那枝白色的桃花。
数月以来,一直常开不败的桃花,此刻被极微小的风轻轻一吹,却像是白色的细雪一般,纷纷扬扬,化作粉末,湮灭在风中。
郁雪融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他伸手想抓住散开的桃花,手却颤抖得厉害,不小心碰到了装桃花的瓷瓶。
瓷瓶从桌上滚落,碎了满地。
他想起来了。
傅孤尘为什么总是独自外出,还有之前那些反常的举动,都是因为,他要去履行少年时,曾经许下的那个承诺。
他要杀了那个,会彻底入魔的自己。
郁雪融顾不上脚边碎裂的瓷片,他朝房间外快步跑了出去。
扶危峰上,下雪了。
纷纷扬扬,如同漫天白色的桃花。
郁雪融只穿着一件单衣,但是业火琉璃心的保护下,他已经不再害怕寒冷,就像他曾经在雪原上一样。
小院中安静得可怕,没有其它任何人的声音。
甚至整个南明宗都极为安静,没有弟子在今日出行。
郁雪融突然转过身,站在高台之上,看向远处的影冢。
然后他毫不犹豫,从高台上直接跃下,化作一道白色的光影,飞掠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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