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听说黛玉要认威远将军府的符夫人做干妈,果然十分不高兴,只是话是长公主府的长史来传的,她也只能笑脸相迎,点头说“知道了。”那头威远将军府又要摆酒,请她们入府,她也只道“家中有事,实在腾不出手,回头我们单贺林丫头就是了。”符母知道她家正忙白事,不过是必得通知黛玉的外祖家一声,才不失礼数。既然贾母“知道了”,她也就放心地收下了这个干女儿。
本来黛玉被接来殷家就是为了陪伴林满小住,如今林满要进宫,她本应回荣国府,然而符母却道“你外祖母家正忙得不可开交呢,如何有空管你你这个身子,要去掺和丧事也不合适,正巧我们家在裕汤山的别院修好了,你跟我一起去泡泡温泉暖暖身子,岂不妙哉太医不是说了你受不得冻”
黛玉犹豫道“太太好意,原不应辞,可是我出来已有这些天了,外祖母又派人来接”
符母忙问下人“怎么,宁国府的丧事办完了”
下人答道“并未呢,昨儿才是大殡之日,听说西宁、南安、北静四座郡王府,还有六座国公府,十几座侯府、伯爵府都设了路祭,堂客轿子不下百余乘,这么大的排场,哪儿能这么草草就结束了呢等大殡过了,还要做三日的道场呢。”
符母便笑着望向黛玉“你瞧瞧,况且就算正事结束了,这么多人家都来了,还得有数不清的应酬回礼,且麻烦呢。你回去了,也是看着他们忙,不如随我玩去。”
黛玉也顶怕荣国府家的这些大事,吹拉弹唱得越热闹,越衬得她是个局外人,只是不敢违逆贾母的意思。
符母便道“荣国府派的谁来接林姑娘的叫她来见我,我来回她。”
没一会儿,林之孝家的就进来了。
符母听到她男人姓林,便问黛玉“这也是你从扬州带来的”
黛玉道“可不敢乱说,这是荣国府琏二嫂子的干女儿,府上四大管事的之一,管着银库账房的外祖母怎么把你给派来了我听说这次宁国府的丧事,上下全是你琏二奶奶打点,你不跟着,倒有空跑腿来。”
林之孝家的陪笑道“这不是老太太想姑娘了吗宝玉也天天念叨着呢,若不是赖姐姐实在不得空,老太太只恨不得让赖姐姐亲自来接姑娘了。”
黛玉道“往常琏二嫂子说你们两口子,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锥子扎不出声,她倒是说错了话,你明明能说得很。”
紫鹃笑道“琏二奶奶当然这么说,谁跟她比不是笨嘴拙舌的”
听得林之孝家的也笑起来。
符母一见这管事媳妇看着比柴兴家的一般大,却还拜年纪轻轻的王熙凤做干妈,也清楚她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便道“你说你们老夫人便说是了,宝玉是谁”
林之孝家的听着她语气不对,忙赔笑道“回夫人,宝玉是我们二房政老爷的二公子,因他幼时多病,老太太恐怕难养活,巴巴写了他的小名,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是以我们府上不拘什么身份,都习惯了直呼宝二爷的名儿,倒显得在外没规矩了,是奴才该打。”
“别别,你在我这儿挨了打,回头我还得上荣国府赔不是。”符母笑道,“原来是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
林之孝家的听到这话,面上也带了些许微微的得意。
符母却道“我不管你们在家怎么叫,说什么,以后可不许在我女儿面前提宝玉念叨着这样的话来,否则,我就是真在这儿把你打了,你们老太太也得反过来谢我呢。”
林之孝家的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一时怔在那儿,好在她在王熙凤手底下当了这么久的差,确实也是个善于应变的,当下也不分辨,赶紧跪下认错。
黛玉却是又羞又恼,悄悄涨红了脸。原来她从进府第一天起,就觉得宝玉的言行多有不妥,待过了年,又长一岁,便更不合适了,但荣国府中却人人习以为常,甚至前不久贾母还提出,把三春都挪到王夫人处,让宝黛二人挪到她屋里的暖阁住亏得是柴兴家的在,打哈哈说他们家姑娘可不能跟三春姐妹有不同,不然叫外人知道了,要说老太太偏心的,才让外祖母改变了主意。舅母其实也知道宝玉养在姑娘堆里不好,但她又不敢违逆老太太,只好同她暗暗说了几次,除了让她觉得更窒息外没有别的用处,好像她没洁身自好似的,好像她洁身自好就有用似的。
符母对林之孝家的道“你起来,回去荣国府老太太问你,怎么没把林姑娘带回去,你怎么答”
林之孝家的讷讷道“夫人心疼林姑娘,想带姑娘去泡温泉养身子。”
符母笑道“不必替我遮掩,你们老夫人问起来,你就回他,林姑娘的干妈说,一年大二年小的,老太太拿二公子当姑娘养着,别人可不会,我觉着不好,所以不肯林姑娘回去。”
林之孝家的苦着脸道“夫人可别为难小的了。”
采薇亦劝道“太太,这话林大娘怎么敢说呢。”
“你回去学了,老太太气得打你一顿,她把二公子的毛病改了,也就是了。”符母好整以暇地说道,“你回去不学,二公子还是这样胡说八道的,我可能就要自己去一趟荣国府,自己说给你们老太太、太太听了。那到时候可怎么收场呢”
林之孝家的更不敢说话了。
“或者,你们二公子的名字既然做下人的也叫得,想来是个平易近人的,你想法子劝得他都改了,那就更好了,也不用烦你们家老太太。”
宝玉是和善,但那是对着年轻漂亮的小丫头们,对着婆子妈妈们,他只觉得像鱼眼珠子,哪里会听至于他屋里那些丫头们,晴雯、秋纹等不用说,袭人倒是有可能劝劝,但她也大了,渐渐有了自己的主意林之孝家的想着想着,猛然一哆嗦她怎么真琢磨起怎么想办法劝宝二爷的事了这哪儿用得着她琢磨荣国府这么大,这么多人,他们两口子干好本分事,伺候好琏二奶奶高兴,多捞点油水,像赖大一家子,挣出一份家业赖,还能给儿子赎身捐官做,岂不自在主子们实际上好不好,名声怎样,又跟她这个奴才有多大关系呢今儿个要不是威远将军府的门第高,还用不着她来趟这个浑水呢。
她见场面实在不好控制,便偷偷地看了一眼黛玉,指望林姑娘帮着说说情。可是黛玉哄着眼睛拧着脸坐在一旁,一个字也不提。林之孝家的毕竟也是个体面人,说不出胡搅蛮缠的话,只能唉声叹气地应下来,回到荣国府,也不敢如实禀报,只是说太医吩咐黛玉的病一定要保暖,不能冻着,符夫人家正好有个温泉别庄,一定要带黛玉去暖和暖和。
贾母沉默了一会儿,对王夫人笑道“倒显得咱们家不够疼那丫头似的了。”
王夫人陪笑道“老夫人疼外孙女的心,谁不知道呢”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到处玩,到处逛,如今是走不动道啦。”贾母叹道,“温泉别庄那可太远了,若是在家门口有个庄子,叫我去逛逛,倒也罢了。”
因凤姐不在,没了平日里插科打诨的人,薛姨妈便只好道“瞧老太太说的,那之前赖嬷嬷央老太太去他们家园子里逛逛,老太太又不去。莫不是连他家也嫌远真这么着,也只好把你们两家中间的地儿买下来盖园子了。不过,到底是你们家给下人体面,赖嬷嬷一家子老小也不枉伺候这么几代人,竟有如今的日子。上回我去玩时,那花园虽然小,也是有几处好景致的。”
贾母笑了笑,却没搭话。
做奴才的富裕到能盖起自家的花园,能给孩子捐官,这说起来,是他们做主子的大方,可是真细究起来用的难道不是贾家的钱
薛姨妈说完,自己也觉得无趣,怕别人说贾家的奴才都能自己盖房子,他们却要住在亲戚家她是见识过贾家的下人的嘴的,能说林姑娘的话,难道不会背后议论他们无奈薛蟠实在不争气,虽然薛家在京中也有房舍,可他们若离了国公府,真就无可依仗了,现如今背靠着贾家,以前的伙计、生意场上的朋友们看着贾家的面子,还能和他们做做买卖,若没这份关系,单靠薛蟠,怕是早把家业败光了。
林之孝的虽然怕麻烦,倒也怕宝玉哪天真做得过分了,符夫人真跑到荣国府来不给好脸色,到时候若闹腾起来,把她这一环也说出来,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于是巡夜时看到宝玉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和袭人打闹,便忍不住提点道“宝玉,你也不小了,如今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明儿不上学了”
宝玉笑道“秦钟因他姐姐的事病了,上不了学,我哪儿还去学堂呢。”又问,“你怎么不把林妹妹接回来”
林之孝家的皱着眉道“还说林姑娘呢,林姑娘的干妈嫌你不尊重,你若再这样下去,仔细林姑娘不理你。”
袭人忙道“可说呢,我们劝也劝了,只是没用。”
劝也劝了林之孝家的虽然话不多,也不是傻的,目光扫过袭人敞开的衣领,默默叹了口气,仍是道“袭人姑娘有空说说二爷,他也只听你们的话。”
袭人脸一红,道“林大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您多劝劝二爷才是真的。”
“我们方才也是从大奶奶那儿过来的,兰哥儿才刚临了字,准备歇下,二爷还是做叔叔的呢。”林之孝家的摇了摇头,“有些话不说,是怕太太和大奶奶知道了伤心珠大爷和二爷一般大的时候,已经熟读了四书了,二爷这样的聪慧,何不把和姐妹们玩闹的心收一收,用在读书上呢,老太太、老爷太太肯定高兴。”
宝玉一向不耐烦听到这样的话,只是林之孝家的往常倒也不常唠叨这些,只能耐着性子听了。
袭人连连点头“正是呢,林大娘说的有理。”
林之孝家的见宝玉不耐烦,又叹了口气,也不讨人烦了,嘱咐了几句早些睡、让守夜的丫头们清醒点之类的话,便也走了。
她想了想符夫人的话,又想起黛玉的态度,再看看复又把手伸进袭人棉袄衣领里取暖的宝玉,心想,林姑娘和宝二爷,怕从此就是两路人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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